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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上) ...

  •   水龙头开着,水流声不大,但是却很急。男人赤脚走到水槽旁边,手里拿着一把牙刷和一管牙膏。他把牙膏挤在牙刷上,然后低下头,把嘴凑到龙头旁喝了一口自来水,又吐出来,便认真地刷起牙来。
      刷完牙,他走到窗边的柜子前面,拿出白色的袍子披上,随手按下烤面包机的按钮,然后弯下腰,开始在地上找东西。直到面包被弹出来,他才从柜子下面找出一只运动鞋。
      随手套上,又拿起面包塞进嘴里啃,然后继续寻找另一只。五分钟之后,他终于在地上的书堆旁找到了。桌上的IPOD音响里正放着轻快激扬的音乐,男人一边随着乐曲哼唱,一边在书桌的抽屉里继续翻找着什么。很快的,他找出卡片,吹着口哨往门口走去。
      然而一打开门,有个黑黢黢的人影如大山一般立在他面前,不禁吓得他“啊”了一声……
      “医生,”董耘摘下头上的帽子,笑着说,“我回来了。”

      蒋柏烈怔了一下,然后“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董耘愕然站在那里,等了半天,门还是没开,于是他用力拍了两下:“医生,是我!”
      门内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儿,医生那有些沉闷的声音才传了出来:
      “你……你……你是人是鬼?”
      董耘深吸了一口气,差点抓狂:“我当然是人啊!!!”
      又过了一会儿,门才被从里面打开,不过只是开了一条缝,然后蒋柏烈那极具蛊惑力的丹凤眼出现在门缝里:“真的吗?那我可以对你泼狗血吗?”
      “……”董耘沉默了一会儿,才无奈地说道,“你要是有的话尽管拿来试试……”
      医生躲在门后从上到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门,说:“进来吧。”

      “我以为你会开心到大哭,”董耘把背包放在地上,然后在那张久违的黑色皮椅上坐下,“最不济也是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热烈欢迎我……”
      医生从冰箱里拿出养乐多,撕开锡纸,然后一边喝一边走回自己在办公桌后面的那张座位:“那我只能说……”
      “?”
      “你想太多了。”
      “……”
      医生习惯性地把腿搁在桌面上,让整个背脊贴紧椅背:“不过一开始听说你失踪了,我是真的有点吃惊,而且不瞒你说,我也有点担心……不过后来我很快想通了。”
      董耘挑了挑眉:“因为根据你对我的了解,你认为我确实是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人?”
      “不是的,”医生仰头,像喝二锅头那样喝完了养乐多,“是因为我发现,你失不失踪关我屁事,你死了也跟我没半毛钱的关系!”
      “……”
      “想通这一点之后,我整个人就感觉好多了。”说完,医生把手中的空罐子划着抛物线准确无误地丢进了空调柜机旁边的垃圾桶。
      董耘忽然有一种很想掐人的冲动。
      在短短的十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医生看着他,缓缓开口道:“那么……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董耘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脑海中划过无数片段,最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露出一抹苦笑,“我去了……另一个世界。”

      四个月前的某个夜晚,同样是在这里,在这间医学院破旧的大楼内,董耘敲开了蒋柏烈诊室的大门。
      “医生,”董耘沉着一张脸,表情凝重,“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被吓了一跳的蒋柏烈定了定神,随即给出了一个很妙的答案:“是真实的世界。不要怀疑你看到的、听到的,因为这些都是真实的。”
      “……”董耘的脸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
      他走进诊室,走到他最喜欢的那张黑色皮椅上,重重地倒下。蒋柏烈早已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然而医生什么也没问,只是关上门,自顾自地倒了两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将其中一杯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
      董耘躺在那里,出神地看着那泛黄的天花板,医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地喝着牛奶,整个房间内除了书架上那台座钟走动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医生,”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耘忽然开口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把我送到丁浩那里去。”
      说到这里,他坐起身,直直地盯着医生的眼睛:“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你搞错了时间的鬼话……从一开始,你就想好了要把我送过去,是不是?”
      蒋柏烈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喝着热牛奶,那架势,就仿佛这里根本不是漆黑校园内的破旧办公室,而是阳光明媚的上东区街边咖啡馆。等到整个胃里都因为热牛奶而升起一股暖意的时候,他才缓缓道:
      “好吧,被你拆穿了。”
      董耘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倒在椅背上,像是在等待着一个答案。
      医生喝完牛奶,放下杯子,看着他,叹了口气:
      “事实上,我见过他一次。”
      “?”
      “我是说丁浩,”他说,“是在一次恳谈会上,我想他应该没有注意到我,但是我注意到了他,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你没有的东西。”
      “?”董耘看着蒋柏烈,越来越觉得,他可能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医生。
      “他有一种面对生活的坦然,最难得的是,他有承担责任和后果的勇气。”这个答案,从蒋柏烈口中说出来,是那么显而易见。
      可是董耘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不知道医生到底想说什么。
      “董耘,”医生的口吻变得异常严肃,“你最大的问题不是你对自己的怀疑和不确定……”
      “?”
      “而是你始终无法面对现实,你一直都活在你以为的世界中,你不肯进入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
      “……”董耘诧异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反驳他,可是一开口,又觉得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早就说过,当车祸发生那一刻起,你的时间就停止了。不仅如此,你还拒绝进入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你拒绝进入我们的世界,也拒绝别人进入你的世界——你拒绝了一切与外界的连接。”
      “……”
      “所以你的内心深处会觉得痛苦,你的痛苦不是来自于那场可怕的车祸,也不是来自于对自己的怀疑——而是来自于孤独!”
      董耘坐起身,看着医生,忽然有一种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的感觉。
      “你的根本问题可能并不是你的任性,而是你的固执和胆怯。如果你没办法在这两点上做出改变,如果你没办法进入我们这个真实的世界,你内心的痛苦就永远无法消除。”医生也看着他,直言不讳。
      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书架上的那台新的座钟钟面在昏暗的灯光下,隐隐得散发着绿色的光芒,那应该是夜光涂料的光芒。
      “有些东西,虽然看不见,但却是真实存在的……”医生说,“即使你拒绝,它还是存在。”
      “……”
      “所以,”他看着他,认真地说,“不要再做鸵鸟了。丁浩尚且能坦然地迎接死亡,你还有什么无法面对的?”

      这天晚上回到家,董耘觉得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有无数片段从他脑中闪过,但他又无法进行任何思考。他躺在床上,很想睡觉,可是却迟迟无法入睡。他闭上眼睛,看到了盛欣的脸,他分不清那到底是他的记忆,抑或只是一个梦。
      蒋柏烈说的那番话一遍一遍地回响在他耳边,他很想把那个带着一些嘲笑又冷静得出奇的声音赶走,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像是陷入了一个漩涡,一个介于梦与现实之间的漩涡。
      他变得无法自拔。
      第二天清晨,当他睁开双眼,模糊地看着天花板,他忽然有些欲哭无泪。
      因为他意识到,蒋柏烈是对的。在现实面前,他是如此地软弱无能。
      他很想打个电话给邵嘉桐,不为别的,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自己与这个现实世界是有联系的,他并不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可是他又不想打这个电话……这会不会让邵嘉桐觉得他很可笑?尽管在她面前,他已经做过太多可笑的事……可是现在又跟以前不同了。他们的关系,跟以前有些不同。
      他开始在意一些事,一些以前他不会在意的事。
      他被种种不同的想法和念头折磨着,就这样,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当夜晚再次来临的时候,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的,竟是丁浩那张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面孔。
      “大哥,”丁浩说,“假如你真的有罪的话,就让我替你去赎那些罪吧……”
      在一片黑暗的寂静中,董耘忽然睁开双眼,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不!谁都没办法替他去做什么!他逃避了很久很久,他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是一种最好的方式,然而事实是——他从来没能真正地从生活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只是继续任性地活着而已!

      “然后呢?”听到这里,蒋柏烈不禁挑了挑眉,“你就一个人躲起来去修炼了吗?”
      董耘叹了口气:“不是的,我不是因为想要正视自己才离开的,事实上,我离开这里,离开我所熟悉的生活,仍然是在逃避……至少我的初衷,是这样。”
      “初衷?”医生眯起眼睛,似乎是整个上午以来,第一次对这段对话产生了兴趣,“那么然后呢?”
      “然后……”董耘想了想,苦笑道,“然后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
      “很有道理?”医生再次挑眉。
      董耘叹了口气,决定投降:“好吧,是很对。”
      医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太任性了,”他认真地说,“而且很自私。”
      医生抬了抬眉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董耘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那昏暗且发黄的天花板,说道:“就像你说的,我活在我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自己。所以我的喜怒哀乐全部被放大了,放得无限大,大到容不得其他人、其他事……我的眼中,根本看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东西。如果我高兴,整个世界就光明的,如果我难过,这世界就是灰暗的。我的世界里……只有我。”
      听完这番话之后,医生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好看。
      “你笑什么?”董耘不禁问。
      医生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董耘苦笑了一下,看着医生,表情有些怅然。
      整个诊室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医生依旧翘着腿,背脊紧紧地靠着椅背,双眼却下意识地看着书架上的那台座钟。
      “医生,”董耘忽然说,“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蒋柏烈的眼神仍旧是有些茫然,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这个问题。然而,就在董耘打算当做根本没有问过这个问题的时候,医生却开口道:
      “当然有。我是人,又不是神,难免都会爱上什么人。”
      “她不爱你吗?”董耘看着他,不禁问。
      医生翻了个白眼:“你难道不觉得这么问很没礼貌吗?”
      “Sorry,”他耸肩,“我以为你比较喜欢直接的说话方式。”
      “……”
      气氛有点沉闷,董耘下意识地轻咳了一下,思索着该怎么转移话题。医生却只是顿了顿,说道:
      “她的确……爱别人。”
      董耘错愕地看着他:“怎么可能……”
      医生有点哭笑不得:“为什么不可能?”
      “你这么能洞察人心,”他说,“怎么可能有女人不爱你?”
      蒋柏烈叹了一口气:“但是事实是,偏偏就有人不爱我。”
      董耘一下子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刚想问下去,医生直接回绝了他:
      “我是医生,你是病人。你不要搞错了。”
      董耘吃瘪地抿了抿嘴,说:“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至今都是一个人。”
      医生耸了耸肩,像是无奈,又像是无所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不过我觉得你一定没问题。”董耘又说。
      蒋柏烈皱了皱眉头:“你指什么?”
      “女人啊。”
      “……”医生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庆幸这家伙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你很懂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董耘诚恳地说,“在这方面,与其说你是我的医生,还不如说,你是我的老师。”
      蒋柏烈本来还想嘲笑他几句,但看他一脸坦诚的样子,最后也只是抿了抿嘴,说道:
      “跟人相处并不难,只要你勤于观察,很快就能学会其中的诀窍。即使你学不会也没有关系……”
      “?”
      “说拜拜就行啦。”
      董耘怔了一下,然后不得不佩服地点头。
      “与此相比,”医生倒在椅背上,淡淡地说,“最难的并不是懂得如何与人相处,而是要学会如何……跟自己相处。”

      所以这天傍晚,当董耘结束了跟医生冗长的谈话——或者准确地说,是医生再也受不了他的絮絮叨叨并把他赶出来——之后,他带着一肚子想说的话,来到了久违的书店。
      当他推开门走进去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Hi, everyone…”他笑起来。布满了青色胡渣的脸颊上仍有深深凹陷的酒窝。
      可是,预想中盛大的热烈欢迎并没有出现,反而……有点冷场。
      老严坐在收银台后面,手指还放在计算器上;小玲正爬上梯子取书,爬到一半,怔怔地看着他;书店老板手里捧着一堆新书,大概原本是要摆到哪里去的样子,此时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莫名又难以言说的情绪……
      至于说正在打哈欠的徐康桥,此时咧开的嘴角也十分僵硬。她大约是跟他同时踏进店内的,因为她身后那扇木门还在摇晃着,以至于,跟整个书店内凝滞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回来了。”董耘露出一贯的微笑,仿佛他并没有消失四个月,仿佛他昨天还在这里,今天来打个招呼而已。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一贯淡定的表情之下,却是一种久违的……澎湃的心情。
      他终于又……回来了!
      “你……”徐康桥往孔令书身后躲了一躲,大着胆子说,“你是人是鬼?”
      董耘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他的确是……又回到了这个,满是怪咖的世界。但他随即又忍不住苦笑,其实,他自己也是怪咖吧?也许正是如此,他才会在这里找到一种归属感。
      “你说呢?!”董耘瞪着徐康桥。
      后者从书店老板身后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他:“你转个圈试试。”
      “……”董耘翻白眼,“我不要!”
      徐康桥深吸了一口气,从书店老板身后走出来,直直地向他走去:“真是你?!”
      话一说完,她已经来到他面前,狠狠地一拳打在他肩头。
      董耘虽然吃痛,但还是开心地笑着,所以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古怪。
      “你……你……”徐康桥瞪他,像是气得不轻。
      就在董耘想着要怎么躲开接下来即将出现的拳头时,徐康桥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哭了!
      她扁着嘴,哭起来的时候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难看!
      这下轮到董耘傻眼了,其实不止是董耘,书店里的其他人也仍然沉浸在看狗血情景剧的震惊之中。尤其是书店老板,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认真地就像在看尼采的巨著。
      “你到哪里去了!”徐康桥一向是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接着就开始大吼,“手机也不带,还学人家寄什么明信片——你几岁了,以为自己在拍青春文艺片啊!”
      董耘看着她,抚了抚发痛的肩头,又伸手抹掉她嘴角残留的鼻涕,手指在她肩头擦了擦,微笑着答非所问:
      “嗯……我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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