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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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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海豚镇里,可以闻到海水湿润温暖的气息。一到三月,就开满了白色的花,花盘硕大,没有香气,就这样成片地接连在一起,素净但是无比动人。人们在花丛里面穿梭,来来往往,一言不发。这些花没有被命名,只开一个星期。七天之后,无尽的白花就在夜晚独自枯萎,散发出剧烈的香气,到第二日的早上,就剩下深绿的叶片。
顾言良一整个早上都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极目四望,到处都是白色花朵。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应该是要下雨了。他看着不远处的拐角,墙围上垂满了淡紫色的花朵。他期待那个瘦弱的身影,摸索着进入视线。她什么都看不见,瞳仁在阳光下却有琥珀一般的光泽。在这么多年里,他一直都不曾叫她的名字。用一个喂来代替。喂,开门吧。喂,我饿了,给我去做饭。少爷一般的腔调。但是她从来不恼怒,在无光的世界里艰难的为他安排一切。
她的脸在记忆力有些模糊了。被笼上白花的轮廓。眉眼还没有全部长开。她说,顾言良,你带我去找海豚吗。
她又问,顾言良,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海豚呀。
她是瞎眼的姑娘。
他用树枝在地上写她的名字。唐七。一大滴雨水砸在上面,掀起了地面的尘埃,模糊了字迹。
海豚镇的雨季就此来临。
02.
他再次回到海豚镇时,暮色正浓,刚盛开的花朵安详地沉浸在夕阳之下。傍晚的镇子一如多年前一般寂静。他默默地沿着熟悉的小路向前行走,连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离开这里多少年了。眼前又浮现那张素净的脸。飘荡在云层之上。他在异国的天空也一直都可以看见。还是小姑娘的模样,微微皱着眉头,双目无光。有时候是笑着的,轻轻的叫他,顾言良。
往日的景色仿佛依次而过,终于到了曾经居住的地方,门口的梧桐树似乎更高了。穿黑色长裙的女人坐在树下的台阶上。他有些激动,快步上去,叫道,姑姑。姑姑。我回来了。女人看了他一眼,问,你是谁。他就凑到她面前,姑姑,我是顾言良。你不记得了。当初是你收养我,带我来海豚镇的。她的眼神一片迷茫,有些涣散,跟着念他的名字,顾言良,顾言良。他急迫的希望她记起什么,我回来了,姑姑。她定定地看着他,却不再说一句话。
天渐渐的暗了下来。在他们之间落下陌生的阴影。
隔壁胖婶买了菜回来,见了,便走上来,说,你就别叫她了。她都已经疯了好几年了,谁都不认识,就坐在树下。唉,早些年一直收养小孩子,好人怎么没个好下场呢。
顾言良忍不住打断她的唠叨,姑姑她到底怎么了?
胖婶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番,你叫她姑姑?你是当初她收养的孩子?
胖婶,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顾言良。
她听完,笑了起来,是你呀,你这一说,我倒觉得眉目是相似。你走后不久,就出了些事情,你姑姑她受不住,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要带她去看医生,她死活都不肯走。就只有随她了,邻下街坊分担着照顾。
那唐七呢,七七又去哪里了?
唐七?胖婶重复了她的名字,漫不经心的说,死了。那个瞎眼的小姑娘吧。很多年前就死了。
他听罢,一把揪住胖婶,唐七死了?你胡说,她怎么会死。你胡说。胖婶被他抓疼了,皱着眉头挣开他,我骗你做什么,整个海豚镇的人都知道,你不信去问别人。都说这丫头命硬,要不是收养了她,你姑姑也不会落得现在这般地步。还好你走的早。
你一定是骗我的。顾言良只觉得浑身冰凉,退了几步。
他听见了海豚的叫声。遥远的。悲伤的。从最深最冰冷的海域里面传进他的耳膜。瞎眼的姑娘在他的记忆中,忧伤地皱着眉头,低声问,顾言良,你去哪里了。怎么还没有回来。他觉得一阵晕眩,只得坐到一旁的台阶上。
往事被扯成细线,在记忆中缓缓绷紧。
03.
那天,他刚过完十七岁的生日。
在夜里突然心疼难当,仿佛被剧毒的藤蔓缠绕,他敲着墙壁,喂,你在不在。他听到了响动,并且闻到了唐七身上的气息,她跑的很急,半路还撞翻了椅子,咣当一声巨响。顾言良,顾言良。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了。姑姑支在一旁打盹,面色憔悴。
他觉得口渴,心口疼得麻木。稍稍动了一下,姑姑便醒过来了,言良,你觉得好些了么。他吃力的点头。姑姑有些悲伤。沉默了一会儿,医生走了进来,他看了眼顾言良,眼神出奇的慈祥。然后转过头,对姑姑说,我能和您谈谈么。
医生,顾言良他的情况是不是很糟糕?姑姑急切的问。
我姓顾。他说,您可以告诉我,您是怎么收养他的吗?
姑姑答,这些身体有病的孩子,被父母抛弃,有些在外流浪,有些就被送到孤儿院,他是我在孤儿院领养的,那时候他才十三岁。顾大夫,有什么问题吗?
他摘下眼睛,伸手抹了把眼睛,多谢您这么多年对良良的照顾。
姑姑看着他,顾医生,您是言良的,生父?见他点头,姑姑气得掉出眼泪,那你怎么可以扔下他。
他沉重的叹一口气,您先听我说。我与爱人都是医生,我们工作实在是忙,良良三岁那年请了个保姆,可这个小保姆带着他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这几年来,我们轮流工作,分头四下去找这孩子,但始终没有结果。他说得激动了,满眼都是泪光。您送他来医院,我见了他的名字,心里就咯噔一下,便私下做了个鉴定,请原谅我这个做父亲的。这几年来,良良母亲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姑姑拍了拍他的肩膀,顾医生,您先别难过了。言良他的身体,到底怎么样?
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真是失态了。我在国外有一个同学,对心脏方面的治疗有很大的成就。所以我想带他去国外接受治疗。您认为呢。
姑姑叹道,这世间的事情还真阴错阳差。顾医生,您是言良的父亲,您有权决定他的未来。
数日后的机场,人来人往,不同的面貌却牵系相同的表情。姑姑多少有些不舍得,一路都牵着顾言良的手,说,等病治好了,你得回来看姑姑。少年刚满十七,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只点头,不说话,他的心里沉甸甸的。好像有什么覆压在上面。登机前,他回过头来,姑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就回不来了。他自知随着年纪的增长,孱弱的心脏已然无法负荷。顿了一下,继续说,姑姑,这几年来,你一直嘱咐我照顾七七,但是我从来没有过。你让她等我回来。以后,我会一直照顾她。不会再让她一个人承担那么多事情。
04.
唐七异常焦急。
顾言良在几天前疼的昏迷过去,被送去大城的医院,到现在没有任何的消息。她看不见光。就像看不见希望。过了正午,下了场雨,姑姑开门进屋。只见唐七闻声跑出来,脸色苍白,姑姑,顾言良,他还好么。顾言良呢。姑姑上前抱住她,七七,他没事。说来也巧,主治他的医生竟然是他的亲生父亲。七七,你听我说,他现在被带去治疗了,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她的表情一下子寂寞起来,宛然即将枯萎的纯白花朵,他说周末带我去海边的。他不回来了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姑姑安慰她,七七,等他身体好了,就回来的。他让你等着他。我们一起等着他回来。
顾言良走后一个星期,海豚镇的白花都开到了尽头,一夜之间变成深绿的叶子。唐七在心里一日一日的数,便盼着哪天放学一拐过弯,就听到他低回冷漠的嗓音,叫她开门。说饿了,让她做饭。这日她到家,姑姑带了客人回来。
到后来,唐七才知道,姑姑带回来的男子是她的丈夫。因为姑姑无法生育,而离开了她。如今男子悔了,从北方遥远的城市一路追到海豚镇。姑姑毕竟不是决绝的人,终于心下一软,原谅了他曾经对自己的伤害。
她坐在教室里想念顾言良。他已经走了半个月,并没有打电话回来。音乐课,她听同学们在耳边歌唱。以前他总是不开口唱歌。因为她听得那么仔细,那些混乱的音阶里面一直都没有夹杂他的嗓音。临近下课时,她再次听到海豚的叫声。它们叫,顾言良。
瞎眼的少女难过的低下头去,轻轻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记得他们第一次一起到海豚镇上课。顾言良那么招人欢喜,过了半天,几乎就认识了班里所有的人。但是她什么都看不见,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她想听取风的声音。还有花朵盛开的声音。中午吃饭的时候,出教室门,因为地域的不熟悉,猝然重重地跌倒了。周围的人哄笑开来。她委屈地说,顾言良,你得拉我起来。他就站在旁边,你必须自己起来。她几乎要掉出眼泪来,我起不来。他依然不肯伸出援手,看着少女无助的表情一瞬间坚强起来,在空气里摸索着,终于攀附到了墙壁,慢慢的,站了起来。她的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她那时候说,顾言良,我讨厌你。而对方冷漠地离开了教室。
这在很久以后,唐七才开始渐渐明白顾言良对自己的照料是多么的深刻。他强迫着她,在最短的时间里面学会了所有自立的途径。
五月的海豚镇已经开始有了炎热的症状。树叶绿的发黑。
唐七放学回家,姑姑不在家。男子在厨房里做饭,叔叔,我回来了。她说。男子很愉悦,语调活泼,我做了好多次菜,等你姑姑回来,我们就大吃一顿。你快去洗手。
桌上的菜凉了。天黑了。唐七和男子坐在餐桌前。姑姑始终没有回来。他问,七七,你饿不饿?她摇头。男子站起身来,我打个电话给她。
接起的是男声,说,她手机落在办公室了,人不在。说完,便挂了。
他回转身来,眼中有愤怒的火焰。
唐七问,叔叔,姑姑怎么说?
05.
顾言良忍不住颤抖。一旁的胖婶看得担心,你还好吧?他抬起头来,他的面目已经成熟,是青年男子的深刻轮廓,但是眉宇间却涌着孩童的忧伤,胖婶,你能告诉我七七是怎么死的么。胖婶想了会儿,其实事情经过我也不太清楚,你姑姑又疯了。我知道,那个瞎眼的姑娘是淹死的。后来被海豚顶回了岸边。身体都白了。我想可能是贪玩,眼睛又看不见,失足跌进海里了。她死后,你姑姑受不了刺激,就这样了。唉,不和你说了,我得回去做饭了。
那场手术差点就要了他的命。疼痛已经不重要了。死亡才是最可怕的。那么黑,什么都看不见。他在那时切身体会到唐七的恐惧。
他看着还只有十二岁的她从房间里慢慢走出来,穿米黄色的小裙子,温柔并且胆怯的女童。
她说,顾言良,我是唐七。
他在手术台上看见有人朝他招手,说,你来呀,来了这边,就可永生。你来。声音充满了蛊惑。他几乎已经迈开了脚步朝着那边亮光而去。仿佛到处都是阳光。身体也随之轻巧起来。但是背后一直手拉住了他的衣角。他回过头去。是唐七素净的面容。她瘪着嘴,说,顾言良,你不许走。她越拽越紧,好像拼尽了一身的力气,语气更加哀怨起来,顾言良,你要带我去找海豚。你不许走。他的心瞬间软了下来,再也不去看那光亮。转回了黑暗。他说,七七,我不走。我陪着你。我不走。
他昏迷了七天。白色花朵从盛开到枯萎的期限。第七天他睁开了眼睛。没有看见唐七。
他说,我想回海豚镇。但是却发不出声音。
所有人都在流泪。那是喜乐的眼泪。似劫后余生。
06.
男人变成了暴怒的兽。将饭桌整个掀翻。盘子碎了一地。他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姑姑。唐七无比害怕。她念着顾言良的名字往后退去。那么惊恐。男人摔完了一切,双目布满红色血丝,他拿起扫把,朝着瞎眼的姑娘劈头盖脸的打去。她觉得疼。并且闻到了血的味道,液体开始覆盖面庞,叔叔,你别打我。声音小得可怜。她没了意识,海豚在耳边歌唱。
他抱着她瘦弱的身体。朝着海边走去。夜晚的海豚镇那么安静,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她还在呼吸。尽管那么微弱。
她被高高的抛起,扑通一声,丢进了茫茫的海水之中。
唐七仿佛看见了顾言良,在下沉的视线里面。她看见了顾言良年轻英俊的脸。冷漠但是温柔。他的周围开满的白花。硕大没有香味的花盘。她被海豚围绕。这是为她歌唱的海豚。它们绕着她。轻轻地,托着她。她在海豚温暖的怀抱里停止了呼吸。像一个盛大但是残酷的美梦。
这一次,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
姑姑的哭声最后变成了嘶哑的尖叫。她晕厥过去。人来人往。警察带走了她的丈夫。那个男人,一直都有不为人知的暴力倾向。离开姑姑后,他的生活无人料理,工作亦不顺心处处与人发生冲突。他来到海豚镇只想得到姑姑的照顾。那一通没有接到的电话,姑姑男同事的声音。他笃定的在瞬间认为,姑姑背叛了他。因此一直不肯给他一个孩子。
远在他国的顾言良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他在黑暗中看见了唐七的脸。苍白没有血色,头发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她孑然一身,站的远远的,问,顾言良,你在哪里。我觉得冷。他朝她走过去,可是始终无法到达他所在的位置。
由于母亲精神的衰弱,顾言良身体开始恢复之后。父亲就决意在异国定居,不再回去那个伤心的地方。
他没有钱,偷偷帮人打工,一点一点的攒。等钱攒够了,到机场却没有护照。他一个人站在喧闹的大厅里,四周都是蓝眼高鼻的外国人。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绝望。他只是想回去海豚镇。去见见瞎眼的姑娘。与她一道去上学。吃她做的饭。
07.
路灯一亮,天完全黑了。坐在树下的姑姑突然嚎啕大哭。头发凌乱,鬓角已经斑白。顾言良拉住她的手,姑姑。他只能叫她,无法安慰,他的内心也破开了口子。里面全部都是伤痕。姑姑一边哭一边说,是我害死了七七。声音模糊。
他终于有能力回国。他以成年男子的身份与自己的父母血亲商量。母亲起初是不答应的,生怕他一去就又如幼时一样不再回来。
他便恳请他们。语气卑微。
他说,我只是想回去海豚镇。
如今,他终于重回这里。却已经晚了数年。记忆中的少女在空荒的岁月里日日与海豚为伴。他起身搀扶起哭泣的姑姑。她瘦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嘴里念着七七的名字。他掏出她放在长裙口袋里的钥匙。这些年来,是他第一次自己开门。咔哒一声。是锁打开的声音。门后面有灰尘的香气。再也没有唐七微笑的脸。年少时候的场景迅速的划过眼前。就在多年前离开前一晚,他还对她说,喂,周末,我带你去海边吧。他依然记得那时候唐七脸上盛开的喜乐。只是这个应诺,到最后都没有实现。他始终没能牵住她的手,去海豚镇的岸边听取那些精灵的叫声。
顾言良想起这些,难过地掉出眼泪来。
他的海豚少女。他可怜的瞎眼少女。也就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08.
父亲在电话里听说姑姑疯去的消息,语气瞬间沉重,便交代顾言良将姑姑带回来,他们一家人承担照顾他的责任。
在第二日整理好一切,出门的时候,姑姑突然在门口停住了。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轻轻说,我们都走了,七七一个人怎么办。他安慰她,姑姑,等七七回来了,我就来接她。姑姑听完就笑了,我就知道你最疼七七。那时候我那么宠她。从来没想过,如果以后她一个人生活了怎么办。倒是你有心。不去溺她。却又默默保护她。这个世界上,你最疼七七了。她好像记起什么,又依然一副漠然的样子,笑着走出了家门。
在颠簸的船只上,姑姑沉沉的睡去。
海水的味道层层叠叠的包裹着顾言良。海豚镇在他的视线中变的越来越远。渐渐地凝聚成一个点。他就想起十三岁的时候。还那么小。姑姑说,海豚镇是一个没有悲伤的地方。无尽的白花。人们幸福地生活着。他便坚信着,那里必定是一方乐土。在异国他乡的日子,也一直未曾忘记。而原来,没有了唐七的海豚镇其实什么都不是。
在行驶到海中央的时候。倏忽跃出几只海豚。逆着阳光。他分明看见其中一只背上坐着微笑的姑娘。
一瞬间,连同那些硕大的白花,消失在沉缓的尾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