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年》冰凝幽梦

3、淡茶人生

　　生活的拮据,迫使璇在一个月的时候离开了她的家,还是婴孩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只静静地呆在母亲的怀里安睡,睡梦中还挂着甜甜的笑,她就这样,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家庭,开始了她这辈子的童养媳生活............

　　七岁的时候,该是上学年纪的璇出现在田埂里,插着秧苗,挥汗如雨,新的家也不是很富裕,供三个儿子上学后再也挤不出钱来给璇念书了,为了还债,年幼的璇已然承担下家庭的重任,洗衣,做饭,下田,甚至在农闲时依然会接些制衣厂缝扣子的活儿来干.日子就在一天一天的重复中度过.她时常在站在田埂上看着家境富裕的女孩背着包包去上学,然后,握紧锄头,别开眼,泪落.

　　经过老爷房前的时候,又听到了戒尺唱起的小调,峰,他.........又挨打了吧,从门缝里瞧去,那戒尺,一下一下地落在峰的骨节上,峰倔强地不表露一丝痛苦,只有额头上的汗无声流下,璇瑟缩在门外,看老爷的手劲,几乎是发了狠,峰是长子,为了给弟弟们做个好榜样,挨打的几率总是很大,究竟是该谁羡慕谁呢?

　　晚上,峰被老爷罚写字,璇悄悄拿了药,溜进了峰房里,峰没有抬头,只专心地写着字,通红的骨节,颤抖的手,在微冷的夜晚移动,璇站着等他写完,然后,上药,她能感觉到,当她触碰到他伤口时,他的身体在隐忍,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言语,对上峰的眼,璇被一把拉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头枕在璇的肩膀上,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璇知道,峰在哭,某种情绪压抑到一定的程度,终于在这个夜里,爆发...............

　　回到房里,璇换下了粗布衣服,失神地看着衣服上的一片泪湿.那年,峰十一岁.

　　逐渐长大的峰拥有一张帅气的脸,同村的或是邻村的女孩在私下里讨论最多的便是峰了,关于他的家庭,他的学习,他的作为,可笑的是,和峰生活了十五年的璇,居然还是在她们的谈论中,得知了峰的一切.那一夜后,他们似乎又成为了平行线,没有言语,没有眼神接触,归于从前.

　　家里,老爷和太太在为峰的婚事讨论着,我在院子里打着柴,而门口是问讯赶来的姑娘,那个年代,什么都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她们只装做没事闲走,偷偷往里瞟两眼.一时闪神,斧子就在食指上划了个口子,璇习惯地抹去继续劈柴,手,却被峰截住了."你知道你流血了么?"这么多年,峰第一次对璇说了这么多话,看他因焦急而皱起的眉,璇很是惊奇地回他:"这有什么奇怪的?又不是第一次了."峰着才发现,那双手上,早已伤痕累累.璇想扯出被峰钳制住的手,而峰却越抓越紧.璇红了脸,门口若有似无的目光让人好不舒服:"你........放开我吧,让人看见了不好."峰这才回过魂,松开手:"还疼吗?""伤都成了疤,怎么还会疼呢?平日里下田做家务,一个不小心就会留下伤,早也习惯了."璇不再看他,也不敢看他,那眼神里揪心的心痛,再次拿起了柴火,劈了下去.峰一把夺过斧子:"你都受伤了,还干什么活?"璇的火气上来了:"你不要多管闲事了,我不干活,你以为还有什么钱来供弟弟和你上学,有什么钱来给太太买药,老爷的身体打不如前了,靠给别人写对联已经卖不了几个钱了,你不让我干活,你要让这个家怎么办!"璇抢过斧子,继续工作,发狠地劈着柴火,低着头,不让别人看见她溢出眼眶的泪..........

　　在峰的婚事被炒得火热的时候,老爷病了,璇拿了家中仅有的一点积蓄出来可还是不够,每日更加发狠地做工了,夜晚常常累趴在小桌上就这么眯一小会,再揉揉眼睛继续缝扣子,就那么几日,璇又瘦了好多."你何苦这么拼命呢?"峰实在不忍心去看她,这哪里是一个十五岁的豆蔻少女该有的面容.璇没有停手中的活,一边干一边回答:"当初,若不是老爷太太收留我,我也活不到今天."峰哑然,心中有所感触,离去时低低地说:"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为什么要这么善良."

　　年岁的久远,原本被人遗忘的东西,也因一些变故重新回到人们的记忆里.

　　"峰,家里..............家里实在没钱去别家下聘了,你还是娶了璇吧,这丫头虽是过继来的,但她这几年为家里的付出,都是有目共睹的."老爷躺在床上叹息着,若不是他的病,以峰的条件,在村里可以找到更好的姑娘,老爷觉得很对不起峰.峰点点头,嘴角泛起微笑.

　　婚礼非常简陋,连服装都是隔壁邻居借来的破旧的红衣服,简单地聚了几个人吃吃饭,也就这么过去了.新房里,璇忐忑地坐在床边,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那个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男人,今天就成为了自己的丈夫了.喝过交杯酒,峰坐到了璇旁边,"你愿意嫁给我吗?"峰附在璇的耳边问,璇侧过脸,惊讶他的问话:"我都已经嫁了,还有什么愿不愿意.""我问的是你的感受,不是他们的摆布."峰的话强烈地震撼着璇的心,一种莫名的情绪油然而生,从来,没有人说,她也可以有自己的感受,他是第一个,"你愿意么?"峰喃喃地问,璇低头,目光慌乱地没有目的地瞟着,模模糊糊的轻应着:"恩."罗帐落下,红烛摇曳,一种幸福悄悄弥漫着..........

　　新婚不久,峰就要离开了,名义上是去继续学习,实际却是去找工作,背着父母,背着妻子,悄悄把生活的重担扛在了肩上,早晨,吃的是五分钱的早饭----两根油条一碗豆浆,然后打起精神在施工图纸上改画着,常常在深夜累趴在桌上睡觉，晚风吹醒的时候再揉揉眼,继续工作.月底把省下的钱汇回家,说是发的奖学金,单纯的家人并没有怀疑什么,日子就这么平静而又辛苦地过着.

　　晚饭后,璇捶捶腰,坐在床边,小心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把刚刚收到的峰的信细细地铺开放了进去,温柔地注视着黄纸上的字,尽管她一个字也看不懂,回想着三叔刚刚念的内容,她知道他过得很好就足够了.轻轻盖上盒子,正要放回去,忽然一阵晕旋,倒在了被褥上,怀中紧紧抱着那个盒子.

　　十个月后的一天,峰曾经的同学从学校带了一封属于他的信给他,他诧异,平日里,没有什么大事,家里是不会写信的,难道,出了什么事?心中的疑惑变成了恐慌,峰颤抖地拆开信,盯着纸上的字,颤抖得更厉害了,只是这次是激动地颤抖.信很短,歪歪扭扭的字迹是三叔的,但内容是关于璇的,不,也可以说,是关于他的:璇诞一女,速取名.他兴奋地拉着那个来送信的同学，口中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当爸爸了!我当爸爸了!

　　终于,去工作的事还是被家里人发现了,老爷已然没了苛责,只淡淡地让他好好吃饭,璇沉默了一晚,只轻哄着刚满一岁的女儿小暄."生气了么?"峰小心地看她的脸色,璇摇摇头,"那为何不皱着眉?"放下睡熟的小暄,缓缓抬头:"只是觉得可惜,你的才,不止于此."峰上前拥住璇,不语.该如何开口,说这一切都只为你.

　　时间总在飞逝,在流转中渐渐被忽视,或许只有生命的来去才足以证明,这时间,曾经存在过.比如说他们第二个孩子的过世...........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在结婚后的第六年,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这个孩子弥补了大女儿的不足,他不会大女儿那样疯狂地玩,以至于找不到家;他不会像大女儿那样,和其他的表兄弟们抢东西.他是乖巧的孩子,璇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年幼的他还做不了任何家务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帮璇敲敲肩膀.可就是上天赐给璇的孩子,只停留了五年便离开了.璇抱着发烧的他,奔在去医疗站的路上,他悄悄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熟睡了一般,就是再也醒不过来了.痛哭,痛苦,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璇此刻的感觉,如果有,那就是绝望了,很深,很深的绝望.

　　峰知道了消息赶了回来,看见了倒在床上的消瘦的璇,他握着璇的手,安慰着她:"不要难过,孩子还会有的,将来,我们生一个更可爱的.不哭啊."璇呆呆地看着峰:"我不要孩子了,我不要孩子了,我求你了,我们不要孩子了好不好,我求你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这种痛苦了."峰拥着璇,喃喃道:"不要了,我们不要了."有谁知道,在那个封建的家庭里,做一个这样的承诺要下多大的决心.

　　老爷去世之后,峰便把璇和女儿暄接去了他工作的地方,三人仅靠峰那一点微薄的工资过日子是远远不够的,"我去找找有什么事情可以干吧."璇在峰怀里低低地问,峰蹙起眉:"我不放心,若是你再晕倒了该怎么办?你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好好修养吧.""不行,家里的开销太大了,我不去找事干,暄儿的学费如何解决?"争执不下,峰只好妥协了,正巧单位里做军大衣的车间需要人逢扣子,单位照顾家属,就允许璇在家里做这项工作,虽然不是什么很起眼的工作,璇仍然很尽心地去做,她缝的扣子是车间里最牢的,久而久之,大家都愿意把掉了扣子的旧大衣给璇缝,日子也渐渐有了起色.

　　流水匆匆,时光荏苒,当人开始回忆从前的时候,那说明人的心,已经老了."峰,如果当时家里有钱,你大概娶的就不会是我了吧."当年如此幼稚的璇都不曾问的话,在今日冲口而出了,峰淡淡地笑着,岁月丝毫不减他的风采,那笑依旧迷人:"你是我唯一的妻."幸福就是这么简单,今生今世,唯你而已.所以,当他们看见暄儿带回来的男朋友时,他们没有任何的反对,因为在那个朴实的男孩子眼里,有着和峰当年一样的神情,即便是在暄儿大发脾气的时候,那抹宠溺的温柔始终不曾卸下,之后,那个男孩子理所应当地成了他们的女婿.

　　谈笑间,六十年灰飞湮灭,银丝盘头,容颜不再.璇从小营养不良的身子,开始了病痛的折磨,这一次,她病得很重,从医院挂完瓶出来,已是下午三点,毒辣的太阳发狂地吐着火舌,"我背你."峰弯下腰,璇只看着他不复从前的身资,说了声不,她不想让峰觉得,她已经是个病入膏肓的人,峰没有强迫,只静静地把来时的那把大蒲扇举过璇的头顶,为她遮去烈日,尽管自己汗流浃背,璇偏过头,微微一笑:"我很庆幸,我没有错过你."峰的手忽然一重,原本依在峰身旁的躯壳在一刹那跌落,扇子下落空了,峰的心,也落空了.

　　在璇去世的第二天,暄儿发现了,她的父亲----峰,脸上挂着笑容地去了,该是在梦里去的,去找那份被带走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