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今乐

3、第三章 温二

　　“欧总监，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正式辞职，现在，马上！”不知过了多久，总监办公室中那能令人发疯的静谧终于被温柔冰冷的话语打破。

　　欧阳闻言，面色更为阴沉，但他还是下意识地侧过身，让出了路，目送温柔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就如当日在机场，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紧紧攥着他“借”给她的二十元钱，一边走，一边哭，肩膀抖得不成样子，最后踉踉跄跄地上了机场大巴，就此远离了他的世界，而彼时，他本该乘坐的那趟跨国航班，也同时起飞。

　　她留给他的那个号码，他想打又不能打，因为这次偶遇或许又是老天开的一次玩笑，只是巧合，只是运气，他和她又一次地近在咫尺，但也是又一次地擦肩而过。

　　三天后，手机都快被他焦灼的体温烤熟了，他终于鼓足勇气打了那个该死的电话，但是话筒里传来了世界上最动听也最残忍的回答，“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温家二小姐，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三年前改变不了，三年后还会有什么不同？”

　　温柔满头冷汗，她的脚格外地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因为对方的话准确无误，相当于宇宙真理，可她就是不愿意承认。

　　温柔扭过头，咬紧嘴唇，眼中冒火地瞪着早已恢复平静的抽风老板，他也波澜不惊地看着她，四目相对，除了对彼此的厌恶，还有说不清来由的憎恨。

　　“温家给了你多少钱，雇你来监视我？”温柔咬牙切齿地说完，就不由自主地冷笑出来。

　　原本若无其事的欧阳，一听到温柔的话，双目不由一凛，他的双眸本就漆黑如夜，此刻更是目光如剑，刺得温柔背后发寒。

　　隐隐约约中，她似乎对这双眼睛非常熟悉。机场中那个好心人的面容，她真是记不起来了，但唯独记得那双带给她些许温暖的眼睛，可是再见时，她不仅没有认出他来，还被他的异常之举吓到了。

　　此时此刻，她仿佛第一次认真地看清了他的样貌，被掩藏在时光长河和记忆深海中的点点滴滴，重新汇聚，逐渐形成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孤独身影以及一段异彩缤纷的光景——

　　月光下的小河，波光粼粼，静寂无声，浑身湿漉漉的男孩背着与自己同样一身狼狈的女孩，伴着萤火虫的光亮，在杂草丛生的河岸上缓慢前行。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背上的女孩，十三四岁的模样，两只藕臂紧紧揽住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停询问。

　　“欧阳。”男孩的声音很小，女孩几乎听不到，她抓紧了他还略显稚嫩的肩膀，凑近他的耳朵，大声又问了一次。

　　“欧阳什么？”

　　“我姓欧名阳，不姓欧阳！”

　　许是她喊得太大声，震得他耳膜发痛，回答的声音提高了好几度，惊飞了好几只栖息在苇丛中的小水鸭。

　　“哦，原来你叫欧阳，我记住了，谢谢你救了我。我叫简柔，简单的简，温柔的柔。”

　　“简柔。”他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最后差点儿念成了煎肉，他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面色柔和了许多。

　　黑暗中，她看不到他的愉悦表情，只是疲惫地倚在他的肩膀上，回想起自己“投河自尽”的壮举，也不知该如何向严苛的继父以及那一大家子人交代，估计某人又要被她拖累了。

　　远处的灯火渐近，温柔觉得自己的胃又开始了间歇性的抽搐，她晚上并没有吃辣椒，甚至没有吃饭，只因为她在祖父面前又说错了话，其他人还都没反应过来她到底说了什么，噤若寒蝉的母亲就直接给了她一巴掌，随后一路拖着她，把她关进了祠堂边的小黑屋。

　　她抱膝坐在早已熟悉的小黑屋中，不哭也不闹，反而镇定自若，还不忘机警地竖起耳朵，倾听母亲略带泣声的哀求，“爸，小柔还不懂事，您别责怪她。”

　　祖父温金玉并没有开口，但终是有人呛了声，不出温柔所有预料，率先发难的人，仍是她名义上的大姑——温成诗，“我们哪里敢责怪她？温家上上下下十多口人，谁敢对你们母女不恭不敬？又有谁不知道你是成礼的心头肉……”

　　“大姐，别说了！二嫂和小柔早已是温家人，你何必总是针对她们？”小叔温成易只比温柔大五岁，平日里待她们母女很是宽厚，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温成诗与温成易就是最好的例子。

　　“成易，你就快高考了，还不回房间去看书！”低沉的话音一出，整个宅院都静了下来，这就是一家之主的威严，不过，在温家真正说了算的人，并不是沉默不语的祖父温金玉，也不是咋咋呼呼的大姑温成诗，更不是少年血性的小叔温成易，而是不怒自威的大伯——温成书。

　　温成书是温家长子，上有大姐温成诗，年长他三岁，下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分别是三弟温成礼、四弟温成易，以及五妹温成乐。诗书礼易乐，温家一个也不少。

　　温柔第一次牵着母亲简茹的衣角，摇摇晃晃地走进温家那座幽深不见底的大宅院时，心中就充满了莫名的不安和恐惧。多年之后，她学会了一个词——气场，头脑中自动映出的景象，就是温家大宅和住在那里面的人，而这其中最有气场的人，莫过于她的继父——温成礼，也就是温立言的父亲。

　　时至今日，温柔也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到底是什么人，她所知道的，就是父母在他们最好的时光中，向对方奉献了最完整的自己，但是，一个人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另一个人就在漫长的岁月中，为了他们爱情的结晶，向生活妥协，向命运屈服，包括接受一段根本不会幸福的婚姻。

　　“小柔，这是温叔叔，他以后就是……爸爸了，快喊啊！”简茹轻轻地推着一脸懵懂的温柔，事实上，她比倔强的温柔还抗拒这个可怕的庭院，因为她知道这里必是埋葬自己的坟墓，但身为弱者的她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全盘接受。

　　“爸爸！”温柔牵着简茹的衣角，望着面色严峻、身形俊朗的温成礼，终于怯怯地喊了出来。

　　除了简茹，谁也不知道这是温柔平生第一次喊爸，无限酸楚从心底涌上眼底，几乎控制不住，可简茹仍在强颜欢笑，因为她还有乖巧贴心的女儿，她在这世上所拥有的唯一，所以她必须坚持下去，把女儿抚养成人。

　　从此之后，简茹的脸上就再没有过发自内心的笑容，女人如花，花开似梦，她最美的年华都献给了一个比她还爱做梦的男人，因此，他们那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终是在无情的现实面前灰飞烟灭，除了他留给她的小柔，以及凄苦的命运。

　　温成礼面对这对胆颤心惊的母女，始终没有任何表情，他平日里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此时更是严肃异常，根本看不出对新婚妻子的期待，或许他也知道，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于自己，于简茹，都不过是妥协，亦是赌局。

　　他们的新婚仪式非常简单，简茹依次给长辈磕头敬茶，就此成了温家的媳妇，而原本随母姓的简柔，也就此成了温柔。

　　母亲低头敬茶的工夫，温柔就倚在远处的木柱后，看着瘦弱的母亲，起身，跪下，再起身，再跪下，额头的细汗不停溢出，脸上的红润并非来自幸福，反而是对未知命运的惶恐。而家大业大的温家，也不像是在娶媳妇，反像是在收留奴隶，不然为何要向他们下跪？

　　年幼的温柔不忍心再看母亲受罪，转身靠在圆柱上，抬起头遥望怡然自得的蓝天白云，掩藏已久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视线模糊中，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身影逐渐遮挡住了天空的颜色，她用手背使劲擦了擦眼睛，许久才看清了这位“天外来客”。

　　面前的英俊少年高出她好多，她才刚到他的胸口，率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他的白衬衫，她顺着纽扣向上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心头不由一颤——他与她称呼爸爸的那个人，太过相似，简直就是缩小版的温成礼，父子二人无论是面容，还是表情，甚至包括动作，都是如出一辙，一样的倨傲，一样的冷酷，一样的无情。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面无表情，就像温成礼看简茹的样子，她却从他的深邃的目光中读懂了许多，也得出了最终的结论，妈妈和她是不受温家欢迎的人，同样，她也不喜欢温家人，她本来和妈妈生活得很好，虽然贫穷平淡，但乐在其中，为什么要搬到这个可怕的地方来，为什么要向他们这一大家子人卑躬屈膝？

　　想到此，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梗起脖子，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平情绪，他犹豫片刻后，伸出手来轻轻拽了一下她的羊角小辫，“你就是……”

　　未等他说完，她就拨开他的手，挺直身体，奶声奶气地说道，“我叫简柔，简单的简，温柔的柔。”

　　他听了，竟然破天荒地笑了出来，两个对称的小酒窝奇迹般地出现，她都有些看呆了，因为前一刻大雪纷飞，后一刻春暖花开，谁能想象得到这世上真有变脸比变天还快的人呢？

　　但是，这春风一笑，稍纵即逝，温立言很快就重新戴上了温家人特有的面具，恢复了最初的漫不经心。

　　四目相对到最后，他又恶作剧般地拽了一下她的发辫，“你以后不能叫简柔了，改叫温柔，温柔的温，温柔的柔，记住了吗？”

　　“我叫简柔，简单的简，温柔的柔。” 为了反抗这个讨厌的“哥哥”，简柔拼尽全力地发出一声大喊。

　　与此同时，跪在正堂之中“过五关斩六将”的简茹，心一惊，手一抖，热茶脱手而出，全洒在了坐在一旁的温成诗的脚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