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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是非曲直苦难辩(一) ...

  •   李陌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彼时她正寝于床榻,深陷一场无法挣脱的梦。
      梦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阴云在头顶凝固成浓黑的网。
      连风都不曾流连的世界,唯有自己错乱的呼吸陪伴在身边,她站在尸骸堆成的山里,成为这死寂的旷野中唯一的活物。
      战友与敌人,士兵与百姓,老人与孩童。昔日的战场穿越千年的时光,在她的脚下定格成绝望的地狱。
      ——这是梦。
      她这样告诉自己,但却无济于事。
      所有人都死了,而她还活着。
      ——此为罪。
      若有朝一日阎王殿上过审,即便百刑加身,亦难赎此罪。
      有一种尖锐的、仿佛能将人分拆的痛楚涌上来,或许是从受伤的右眼,或许是从身上的刀口,又或许是因为她此刻便身处地狱,正有鬼使拷问她的灵魂。
      分不清是绝望或是疼痛带来的窒息,汗水顺着下颚滑下去,在全然静止的空气中直直地坠下,滴落在破碎的天字旗。
      ——而后燃起熊熊的火!
      不过是一息之间,却仿佛白云苍狗。
      似乎终于被神佛所忆起,时间忽然开始加速眷顾这个世界,烈火在顷刻间卷席了这片土地,风呼啸着从身边疾驰而过,阴云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样扩散成浓黑的漩涡,脚下的尸体被带走了最后的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成具具白骨!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有马蹄声突兀地刺穿了这篇死寂!带着一种绝望的惊喜,李陌猝尔抬头看去——
      好像在狂风中松动的瓦片,又仿佛瓷器被外力击碎,她所在的空间出现了不可逆转的龟裂,狂风呼啸着剥离每一寸碎片,光从漆黑的缝隙嚣张地渗透进来——
      ——实木雕花的小漆床在眼前朦胧成寂寥的影子。
      燥热的空气好像依稀残留着火的味道,呼吸的时候几乎一路点燃到肺部。
      马蹄声依然在继续。
      啊啊,那哪里是什么马蹄声呢——带着不可言明的倦怠,李陌伸手遮住眼前不甚强烈的朦胧日光,微微地苦笑起来。
      不过是门板过于激烈的震颤,让她在梦中产生了欣喜错觉罢了。
      激烈得过头的敲门声并没有因为她的迟钝而停下。
      眼下天色将晓未晓,黎明的日光尚未驱散夜的深沉,无论门外何人,在这样的时刻,用这般急切的扣门方式,无不代表着有出人意表的紧急事态需要将她唤醒。
      虽是明确地知道这点,但她却并不很想应门,不正常的倦态与抽离现实的钝感笼罩下来,仿佛积攒了很久的疲惫一口气爆发,让她想要就此被葬在床上。
      或许是因为长久没有得到回应,敲门声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而后响起的,是女子不善的声音。
      “莫要说以江湖人的警觉,敲了这样久,便是常人亦当察觉,如此殊无回应,只怕不是因为犯了亏心事而逃了罢!”
      曼妙如歌的声音,里面带着属于江南女子的软糯,便是这般凛冽的质问也带着三分歌的韵味。
      ……亏心事?
      方才的话语中透露出某种讯息,让李陌尚不清醒的大脑缓慢地活络了起来。
      ——她犯了什么亏心事?
      “姑娘慎言。眼下一切尚无定论,况且昨日诸多侠士未得休息,便是起得迟了也实属应当。”
      “呵,什么侠士……”
      字正腔圆的男声下来是女子不屑的冷哼,有些耳熟的声音让李陌总算提起一些精神,对着门外迟疑道——
      “门外可是金、……捕头?”
      完全是一种下意识地直觉,她避开了过于亲密的称谓,选择直呼对方公职。
      仿佛有笑声从耳畔轻轻掠过,而后金九龄的声音稳得毫无波澜,让人疑心那笑声不过是尚未睡醒的错觉——而那话中的内容,也确实是让人笑不出来的。
      金九龄道:“清晨叨扰实属无奈,只是事出紧急,不知眼下可方便起身同我走一遭?”
      “……”
      这番说辞李陌熟悉得很,当年她同天策的一干将士们拿人的时候,也总是这么先礼后兵的。
      ——她仿佛趟上了什么大事。
      并不想起身,也并不想知道是什么大事,但窗外逐渐趋于明亮的日光让李陌清醒了些许,总算想起眼下是在花家的地盘上,并不好给人添什么麻烦,“哪凉快滚哪待着”这般说辞是万万不能出口的。
      于是她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如若不嫌,还望阁下稍待片刻。”

      花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将自己拾掇得可以见人,李陌开门对金九龄示意道:“久等。还望捕头带路。”
      语毕她将注意分了些许到一旁女子的身上,疑惑道:“这一位姑娘——”
      ——为何会同捕头一道?
      一身异域红衣的姑娘,面容虽不够深邃,眸色却清浅如琥珀,便是普通的站姿也有不同于旁人的风韵,纤细的腰肢盈盈不堪一握,修长的颈项在阳光下勾勒出格外迷人的线条。
      领如蝤蛴不过如此。
      “放肆!”
      李陌甚至没能将话说完,在疑问落地之前,身段婀娜的美人仰首,一种格外不屑于同她攀谈的傲气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语气不善道,“吾乃孔雀王妃!你不过一介白身,谁准你不向我见礼的?”
      “……”李陌扭回头又去看金九龄,“不知捕头可能为在下解个惑?”
      这话的信息量是有点大的,加之李陌眼下脑子不大好用,只觉眼下情况实在是非常诡异。
      ——这姑娘难道不是昨日寿宴上献舞的那个?
      金九龄似是无奈地笑了笑,却是转头对那王妃淡淡道:“眼下应当着眼于案子,若有什么地方冒犯了王妃,还望多多见谅。”
      “哼。”
      孔雀王妃——大约是王妃罢,听话也并未多言,只是冷哼之后狠狠剜了李陌一眼,转身便走。
      那一眼里蕴含的恨意宛如刀锋,几乎要将人生生看出个窟窿来。
      李陌微微愕然,然而却没有时间容她多说两句,金九龄已经示意道:“这边走。”
      于是她只能揉着嗡嗡作响的脑子,满腹疑惑地跟上去。

      事情不是一般地大。
      李陌被引着走了很长一段路,一路上七拐八拐让她疑心都要走出这毓秀山庄的时候,总算隐约见到了人。
      很多人。
      花家寿宴来的人不少,但留宿的也便只有关系好的数人而已,眼下那几个武林泰斗和陆小凤等人都站在那里,花老爷并着七个儿子也混在中间,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重的郁色,便像眼下的天气一般,沉甸甸得像是要渗出水来。
      这些都已足够显示事态的非比寻常,但真正让李陌蹙眉的,却是周围那些异域打扮的男男女女——特别是正中一身华服的瀚海国王子,脸色几乎是这里面最难看的一个。
      此事竟还牵扯到瀚海国么?
      像是遮蔽太阳的阴云,不安在心底扩散成一团,让李陌本便算不得好的心情愈发沉重。
      “贤侄到了。”
      在她接近的过程里,这里的人反应不一,带着不信任的打量占据多数,也有担忧的视线沉重地落在身上——大约是陆小凤罢。
      看见她过来,花老爷面色虽不太好,但开口时的语气却尚算柔和,只是听起来十分疲惫,虽是闲话家常,听起来却带着些别的味道:“不知贤侄昨日休息得可好?”
      李陌闻言微微一顿,转着尚不清醒的脑子,斟酌着回答道:“昨日宴会外同友人又喝了些,睡得有些晚了,未免起得迟些。”
      她在众人面前站定抱拳,示意道:“见过各位前辈,不知各位聚首此处又唤晚辈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人围得有些多,李陌站的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干人笔挺的身姿,和后面隐约被掩住的井——一口井罢了,如何担得起这样大的阵仗呢?
      “事到如今,竟然还想装蒜。”
      开口的是孔雀王妃,她精致的脸上有毫不掩饰的恶意,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滚着惊人的杀气,“都已经到了这里,竟还不承认自己的罪行么!”
      李陌愕然:“在下不过初到此地,王妃殿下何出此言?”
      “王妃慎言。”
      在李陌的疑问出口的同时,竟有人出言为她辩护。花如令的脸色依然不好,但却不是向着李陌,而是对那孔雀王妃道:“李姑娘是花家贵客,如今一切尚无定论,还望王妃嘴下留情。”
      仿佛被话语所冒犯,瀚海王子怒道:“花如令,你这是要包庇犯人,置花家与瀚海国的关系于不顾?”
      “老夫并无此意。”花如令皱眉道,“如今除了我花家诸人,群豪聚集,金捕头同样在场,若真查明了凶手,哪怕是我花家之人也定然严惩不误,但在那之前,万没有就此怠慢贵客、胡乱定罪的道理。”
      言罢他向金九龄示意道:“便交给捕头了。”
      “花老爷客气了。”
      金九龄也并不推辞,绕过那口井去对李陌道:“还请到这边来。”
      这井后究竟有着什么东西,能让花家和瀚海国形成两个完全的对立,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李陌怀着满腹的疑惑走过去,而后在半路停住了。
      像是瓢泼的雨中被打碎的花瓣一样,血色从她的脸上一寸寸褪去,而后在瞳孔中重新聚集。
      有姑娘倒在地上。
      如同陷入了一场不会醒来的安眠,雪白的肌肤陷在绿草丛生的地面,花一样娇嫩的容颜呗贯穿心脏的匕首抽走了生气与活力,不正常的青白从肌理当中透出来,好像所有的血液都在身下流尽,而后凝固成一大片发黑的漩涡。
      昨日……不,今晨还无比鲜活的生命,眼下如朽木一般,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魂飞魄散了。
      就像跨越了数百年的那个战场,无数条生命终结在同一个瞬间,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地断气,哪怕一身天策绝学傍身亦是枉然——她救不了任何人。
      在李陌的眼里,已然干涸的血液仿佛忽然活了起来,一瞬间扩散到整个庄园。
      周围的一切都远去了,活过来的是属于战场的时光,血与火肆虐在每一寸土地,马蹄声踏地奏响的是亡国的哀歌,支离破碎的尸体堆积成山
      无数片段在眼前闪现,强烈的眩晕感瞬间袭击了大脑,李陌捂住嘴后退一步,几乎要不合时宜地这样吐出来!
      她这幅样子落在不同人的眼里,也自然有着不同的解释。
      孔雀王妃的冷笑冰凉而尖锐:“这般样子又是装给谁看,如此一言不发地杵在那里,莫不是心虚了罢!”
      “王妃何须如此尖刻,许是姑娘家见不得血腥,一时被吓到了也说不定。”
      “一人剿了西域马贼的人如何会见不得血腥?这番说辞,花家难不成要将她包庇到底?”
      “你这王妃怎么这样说话,张嘴闭嘴便是包庇,我中原武林的新杰如何轮到你这般大放厥词、肆意定罪?”
      “放肆!你以为你在同谁讲话!”
      “有趣,王子尚未开口,又如何轮得到你这劳什子王妃做主了?”

      近在咫尺的激烈言辞,却遥远得像在天边一样。
      各种声音好像在空气中被狂风吹散,落到耳里的只有支离破碎的嘈杂和朦胧的字句。
      ——都滚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李陌几乎要这样喊出来——但她终于是忍住了。
      战场与庭院在眼前交错。
      妖妄的火焰,翠绿的草木,兵器撕裂血肉,群雄怒目而立。
      “怀风——”
      有什么人在称呼她的字。
      温热的、属于人的体温向肩膀靠过来,李陌在朦胧中凭着本能伸手一抓——
      虚妄的战场在空气中淡去,僵硬而冰冷的现实嚣张地在眼前铺开,好像看不见的结界终于分崩离析,突如其来的现实过于锋利地刺穿耳膜,好像连周围的风声都扩散成战鼓的隆隆回音。
      所有人都在看她。
      包括被她抓住手腕的金九龄。
      仿佛度过了千年那样漫长的时光,关节如同腐朽的机甲一般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吱呀钝响,她卸下防御的姿势后退一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平日无异。
      “对不住,这话可能轮不到在下来说。”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李陌听到声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竟没人想要报个官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死线的存在意义就是让我有勇气把翔一样的东西提交上来。
    大家随便看吧……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想改文的毛病已经药石无医了,一章推翻三遍不是事儿/(ㄒoㄒ)/~~
    李陌其实有病,我是说真的,用现在话说就是PTSD……然后现在很不合时宜地发病了而已,在被诬陷的时候这样也是可怜(滚)。
    我该去睡了,不然真猝死了,各位晚安。
    2017/02/27 01:52a.m. 初稿(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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