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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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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没有地图,只能凭靠刚才坐出租车经过路线的模糊记忆往那个公寓跑去。我一直在跑,虽然没吃早饭,腹内空空,由于对这个世界的不适应,身上也没有多少气力,但是我还是快步跑着。我恨不能立刻就回到她的身边,请她原谅我的愚笨迟钝,对她说我现在终于发现,我最爱的人是她。我会跟她说我肩上其他的责任也已经卸下,该对这个世界或者那个世界偿还的债都已经清算,我现在是我自身,清清楚楚,干干脆脆,简简单单的我自身,而爱她的就是我自身,不是其他任何东西,不是责任,不是义务,只是一颗心。是的,我的心在强烈的跳动着,它感受到了真正的爱,我强烈地问询它,但是它这次沉默不语——爱难道需要回答么?爱难道需要确认么?
我在水泥树立的森林里疾速奔走,身边的一切——冰冷透明的玻璃窗户,修剪整齐的草坪树木,板着面孔机械行走的路人,都影魅般向我身后飞快闪去,仿佛这个世界对我是不真实的存在,只是虚幻,只是倒影,而唯有她一个人是确确切切的。她的可爱酒窝,她的朗声笑骂,她在我怀里温暖柔和的躯体,这所有的回忆对于我来说宛如触手可及。失去了她,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就失去了意义,就像维苏威火山掩埋庞培城一样,如果没有她,一切都会被尘封,被残酷的遗忘,即使几千年后被重新开掘也不会得到后人的理解。
我的腿酸疼的厉害,但是我还是坚持的奔跑着,跑过一切不现实的东西,跑进那个小区,跑上那个楼层,疯狂的捶打着她的房门。
房门猛地打开,我发现面前站的不是她,而是梅鹿辄,她拎着一个水泥方块大楼般的巨大箱子,正准备出门。
“对不起,你看到她了么?”我忙不迭地问。
她停住,以鄙夷的目光扫我一眼,示意我让开。我闪到一边,她费力地把箱子拉出门外。
我走进这个空荡荡的屋子,梅鹿辄的房门大开着,里面一片狼藉,她丢弃的垃圾遍地都是,衣柜空了,橱柜空了,那幅蓝得冻人的帆船画也摘走了。我苦笑一下,轻轻打开咖啡女孩的屋门。
这是另一个世界,洁白无尘的地板,透亮干净的玻璃圆桌,粉白相间的衣柜和床,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和枕头。我急忙打开衣柜,探摸她藏匿我写的那张契约的所在,那张纸不翼而飞!——她回来过!
我仰在床上,心里一遍遍的呼唤着:你在哪?你去哪了?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我冲上去“砰”地打开房门,发现站在外面的还是梅鹿辄。
她看我急匆匆的样子,冷笑一下,随即掏出一张纸片给我,毫无表情地说:“第一个是她的手机号,第二个,是你原来的手机号,或许对找回你的身份有帮助。”
我如获至宝地把那张写得清清楚楚的纸条接过来,不停地说着谢谢。
她脸上漾起冷艳地笑意,朝我点下头,拉着她的方块提箱转身离去。
我拨打她的手机,但是甜美女声的关机提示总是虚伪的一遍遍响起,我绝望地把电话嘎然挂断。
宽大的床上还有着她淡淡的清香,她还会回来吧?应该会的,她的一切都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面——食物、衣服,还有我。
我再度拿起电话,这次通了,那嘟嘟的接通声让我欣喜若狂。
“喂。”她的声音传来,天纶之音。
“喂,怎么刚才关机了?”
“不爽,就关了半天——你结婚回来了,婚礼顺利?新娘子还算地道?直到目前还没有失身?”她咯咯笑着说。
“你在哪里?”我焦急地问,“我现在就在家里等着你,如果你不回来,就告诉我你在哪里,我立刻赶过去,就算你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拼命赶去,我有极其重要的话,非当面告诉你不可。”
“靠,刚结婚就想跟我私奔么?喂,我告诉你,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孩子,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哦。”她继续调侃。
“我没有结婚,我现在只想找到你——你在哪里?”
她在电话那头迟顿了一下,才慢慢地说:“好吧,还记得那个喷泉广场,我还在那里——喂,你可有钱?怎么过来知道么?”
“我跑步过去,等我。”我“啪”的挂上电话,打开房门向外面冲去。
天不知道何时阴沉了起来,廉价的阳光终于隐匿,乌云沉甸甸朝地面压下来,那些机械行走的人们脸上都浮现出惊慌的神色。但是我喜欢这种天气,这种温和湿润的空气,这种慵懒闲适,有着人情味儿的天空。兴奋和激动让我忘记了疲劳和饥饿,我飞快的朝前飞奔着,那一刹那就觉得自己长了翅膀般在这个世界上飞翔。
乌云屏蔽了太阳,已经让我分不清时间,我只知道自己终于看到了那喷薄舞动的音乐喷泉,她还在昨天那个座位上坐着,穿着一件短小合体的连衣裙。但和昨天的凝固不动完全不同,今天的她是活灵活现的,浑身上下充满了生机,像春天徐徐展开的嫩芽,像刚破茧而出翩翩起舞的年轻蝴蝶。她的一举一动牵扯着我的心灵,我的心剧烈的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是一次爱的和弦。
淅淅沥沥的雨从天空飘落,路上的行人刹那间奔走无踪,偌大的广场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慢慢踱到她背后,轻轻的用我最深切的嗓音,说了一声“嗨”。
她转过头来,隔着细弱的雨帘,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冲上去,拍了她肩一下,笑着说:“嗳!别装啦!”
她终于忍不住眉开眼笑,然后狠狠回击我一拳:“讨厌,这都骗不过你!你有什么话要当面向我说呢?”
细雨洒在我心中的草坪上,我凝望着她,拉过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闪亮的戒指,它在雨中揉揉眼睛,仿佛刚刚苏醒,我把它珍重的拿起,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单膝跪在湿润的石板地上,对她说:“我知道我有许许多多的缺点,许许多多的不如人意之处,我迟钝,笨拙,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我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金钱,没有权势,一百年后也将在地下腐朽,与泥土混同,而且不将会有人记得我的存在。在无论哪个世界上,我都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都是被风吹来荡去的一颗尘埃。但这些不影响我的心的热度,不影响它为爱而跳动,不影响我今天跪在这里,对你说我爱你,求你能够嫁给我。”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硬生生地把我从泥地里拉起来,用力捶着我的胸说:“靠,你以后说话能不能简练一些?嗯?不过能再得到这枚戒指,我真高兴哈哈……”
我痴痴地看着她说:“我这个人,大多数时候如此,总怕别人拒绝,总怕打扰别人,所以总要绕一个大大的弯来说自己想说的话……”
她一把把我拉过来,打断我的话,盯着我的眼睛,吃吃笑着说:“Embrasse-moi(吻我)!”
我抱住她,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满是顽皮地笑意,搞得我也忍不住笑了。
“靠,关键时刻,你笑什么?”
“你笑什么?”
“废话!我笑你傻乎乎的穿过大半个城市跑来找我求婚啊!”
我没有说什么,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她软小红润的唇上。
“这样不酷!喂喂!”她躲开说。
“怎样才酷?”
“在喷泉里面去吧,小时候就想在童话里的水晶宫里面住来着,反正也浑身淋湿了!”
我拉起她,跑进亦梦亦幻,亦舞亦歌的音乐喷泉里,她紧紧搂住我,仰起头和我深深吻着。喷泉的水从地下冲跃上天空,然后和雨水一同落下,拍打着我们的身躯,然后溅落开来,飞散于虚茫的深渊中,落进时间的废墟里面,无声无息。
我和她重新坐在蒙苏恩咖啡馆里,面对着窗外没有穷尽的夜色,那里到处闪烁着庸俗灿烂的霓虹灯。
“喂,猜我现在想什么?”
“总之就是天马行空嘛!不过你讲的话,我都愿意听。”我握住她的手说。
“哈哈,就想跟你一起,找个偏僻的镇子住下,春天就把你踢出去挖荠菜,给我做荠菜馄饨吃;夏天就把你砸出去采蘑菇,给我做蘑菇烧饭吃;秋天就把你踹出去摘果子,给我做果酱果派吃,冬天呢,等下了大雪,就把你剥光了揍出去,让你去采松子,给我做松子肚卷吃,哈哈,酷吧?”
“那你呢?”
“我?我当然要在家给你生孩子了。哗啦哗啦的,生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儿子啊女儿啊,你回家一开门,他们就扑上去叫爸爸,一个个都要你亲,先亲老大吧,老七就哭,先亲老七吧,老九就哭。你手足无措,只好说,爸爸蹲在这里,你们亲爸爸吧。然后他们就一窝蜂扑上去,弄你一脸唾沫啊鼻涕啊什么的,有的还冲着你的头撒尿……”
“喂喂,这不像我的孩子吧,倒像是你的。”
“哈哈,这个就不用分你我了吧?况且你还欠我八十万……”
“可是那份契约呢?我早知道你把它藏你的一堆内裤里面了,但是没有动它,我是君子嘛!”
“呸!知道你发现了,所以早转移了!你在我内裤上留下指纹我都晓得,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你一辈子攥在我手里地把柄呢!想赖都赖不掉。”
“我倒想赖你一辈子呢,咱俩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别跑。”我笑着说。
咖啡馆的一个服务员走过来,给我们端来两杯香喷喷的咖啡,然后朝她诡秘的做个鬼脸,开玩笑说:“还说你怎么突然辞职了呢?原来是钓凯子去啦。”
“都一样地说话风格?”我指着那个服务员问。
“靠,发泄嘛!被老板逼的!”她笑道,“喂,梅鹿辄给的你那个手机号,可曾打过?”
“打过,有语音告诉我可以留言,但是没有人接,那个人的语音果真跟我的一模一样。”
“Excellent!”她笑了,“我有个好办法,能够让那边所有的呼叫都转移到我的手机上来,然后我们就可以通过和你联系的人,找到线索,找回你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了。”
“我有你就够了。”
“傻孩子,你没有身份,我们到哪里去登记结婚呢?”
她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远传电讯么?我需要做一个呼叫转移服务……嗯,姓名苏昼,身份证号?是这样,这个人刚刚车祸,在医院昏迷不醒,啊,对,手机和SIM卡全部损毁……好的,谢谢你,再见!”
她把手机扔进河马胃中,吹声口哨道:“完全搞定。”
我也笑了:“都不知道你对我过去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哈,你才知道?记住啊,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谎言,这是我给你的Principle 3。其实呢,老实告诉你吧,我是一个超级富翁的女儿,因为不习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就喜欢体验那种狂放不羁的生活。所以呢,就离开家庭,四海漂泊啦。你呀,你小子算赚足了!赶上我这种大甩卖!喂,你信不信?”
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慌乱了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就好像我正在群狼环伺的荒野中,在黑暗里手无寸铁的徘徊,周围到处都是狼眼闪出的幽幽绿光,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头野兽从背后扑上来咬到自己脖颈一样。
“你怎么了?很冷?”她觉察出我的异常。
我摇摇头:“不能描述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朝我靠近,越来越近,带着我熟悉的温度、味道什么的……”
“靠,找个火星男友真是罗嗦,来,坐我旁边,喝口咖啡就好了。”
我和她并排坐在沙发里,挨着她暖暖的身体,闻着熟悉的洗发香波气味,感觉心里踏实了许多。
我们俩心有灵犀的同时拿起咖啡呷着,彼此对笑,发现她的酒窝真的很美很美,好像全世界所有的甜蜜的花儿都落到了那两个漩涡中去了。
“永远不离开我?”她一手托腮,一手端着咖啡杯子凝望着我问。
“永远。”
“永远不怪罪我?”
“永远。”
“即使我大雪天让你不穿衣服跪在外面求我——只因为当时灵机一动,喜欢看你那副惨状?”
我低头想想问:“穿条内裤总可以吧?”
我们两个都哈哈笑了。
丁丁冬冬的音乐忽然响起,她停止托腮的姿势,用那只手掏出手机,那屏幕一亮一闪的,犹如深夜坟墓上的鬼火一般。
“不要接!——”强烈的预感让我大声喊道。
但是已经晚了,她已经按下了接听键,半仰着头,用最迷人的姿势,最动人的嗓音说了一声:
“喂……”
我看到她的手剧烈的颤抖着,咖啡从杯子里面颠簸出来,泼到了她浅粉的衣裙上,仿佛凝固了的斑斑血迹。我扑过去,从她的手中抢下手机,狠狠的摔在地上,然后紧紧把她拥进怀里,摇晃着那慢慢失去生机的身体,大声的呼喊着,嘶叫着。她的眼死死盯着我,但是眼神却越来越迷离起来,就像冰天雪地里,离我而去的一只飞鸟。
“Mon cher, je t’aime…”她嘴里模模糊糊的吐出最后一句话,然后沉沉的倒在我的怀里。
我拿起自己的那杯咖啡,举过头顶,慢慢浇在自己的头发上,然后看着它从我的发梢一点一滴落下来,连同我的眼泪,淅淅沥沥的洒在她的身上,流在我的心里,就像那天我们拥抱在一起时候,漫天飞舞的蒙蒙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