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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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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过去了。
从镇子东边传来的消息说金的尸体还没有找到,估计已经被滔滔的白河水冲到远方的下游去了,而那种昏黑油腻的河水,很难发现里面漂浮的东西。
据说金把自己的鞋袜整整齐齐的摆在河边,上面还摆放着一本乐谱,一行脚印延伸到了河里,此外并没有他物来证明她的死生与否。像我七岁那年跳河一样,人们根本找不到其他痕迹。
搜索了几天之后,大多数人已经放弃了努力,镇子又恢复了安静。这种事情,最后增加的无非是后人的一点点谈资罢了,而在这个容易遗忘痛苦的和不幸的镇子上,这个连那次大战死者的亲人们都很快恢复生活的镇子上,或许最终的结果是连那一点点谈资,都会被连绵的大雨洗刷殆尽,“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罢了罢了。
唯一沉湎于痛苦中不能自拔的人,恐怕就是驺慕宜了。他像失去了线索的风筝,每天左飘右荡,根本提不起一点精神,找不到一点方向。每天夜里,他都会偷偷起来,踱到镇子的东面去,在河畔上彷徨游荡。我知道,他是在渴望着金会像我以前一样,在某一个夜里忽然从河里爬上来,嘻嘻傻笑着回到镇子上。可是大概奇迹只有一次,何况连我也不清楚,回到镇子上的那个孩子是谁。
我闭上眼睛回想自己当初离开这个镇子的事情,它们像串在绳上的断断续续的珠子,我只能将一个个场景用力的慢慢回忆起来,但是,我并不能追述整个事件的经过。
我七岁的时候,为什么要离开这个镇子呢?
或许就像现在一样,我同这里格格不入吧?我厌恶这里的溽热,厌恶这里的野蛮,厌恶那些无微不至却愚蠢透顶的关心,厌恶那些没有目的和理由的暴力。总之,那天当幼小的我孤独的徘徊在河边的时候,忽然有一种离开这个世界的冲动,于是我走了下去,把脚踩进那肮脏酸臭的河水里。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对岸的召唤:来吧,孩子,来吧,孩子,在这里你才能愉快……
我还记得爬上对岸的情景,那里有一条鲜花铺就的小路,我沿着小路,在黑暗的夜里前进。那夜真黑,几次我都想转身回去,跑回家里,让和我过分热情的不同姓 “父母”粗鲁的亲昵我,然后钻进那潮乎乎热腾腾的屋子,和那个没有大脑的兄弟一起生活——算了算了,这种生活我过够了,所以我还是义无反顾的辨认着鲜花小路,向前跋涉着,终于来到了那个城市,冰冷残酷但是文明华贵的城市。我在那个世界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得到了自己所要的一切。但是,有什么东西让我一直魂牵梦绕在这个脏臭的镇子上,以至于自己要抛弃那边的所有,想尽办法把自己的灵魂重新引渡回来改造这个镇子呢?仅仅是因为对故乡的深情么?我为什么如此热爱这个镇子呢?
是的,我的来历,这是一个谜;回到镇子上的那个跟我一样的孩子是谁,这也是一个谜;我和驺家的关系,这更是一个谜。如许的谜团在我的身上缠绕着,而我不是一个好奇的人,我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理想,自己对这个破旧落后的家乡的改造。或许解开那些谜团对我来说有所裨益,或许毫无用处,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驺慕宜在河畔徘徊,为了寻找自己的爱人;我在圆环的两端徘徊,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
发现那个圆环又是什么时候呢?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着实大费精力,每次穿梭一番,就会丢失好多记忆的资料,许多非得挖空心思才能一一记起。这也难怪,我刚刚回归镇子的那些日子,差点连自己回来做什么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但是我这个人有着坚强的直觉,即使在迷失理想的那段时间,自己不也下意识的做着应该做的事情么?
我凭自己坚强的直觉发现的那个圆环吧?那个世界之环,那个命运之环,激发我灵感的是哪段记忆呢?对了,是在白河的中间,那个巨大的黑影,那种苍老的声音,和那眩晕的旋转,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的大脑像超频的电脑中央处理器一样飞速旋转的,但是没用,那段记忆丢失了,被彻底删除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记起,就像我忘却了自己水晶做的心脏之由来一样。
我瘫坐在地上,满头大汗。
“嗨海!”我对自己说,“怎么搞得?你要振作!你的理想或许只差一步就能达到!这个时候你难道要消沉放弃么?!”
“Allez!Allez!我早就准备好了!精神饱饱的,劲头足足的,你也不要灰心啊!”自己回答我说。
我腾的从床上跳下来,朝着河畔走去,我知道在这夜里驺慕宜一定在那里踯躅伤悲。
我打开屋门,惊讶的发现屠芙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面,看到我出来,她也吓了一跳。
我静静地走到她身边,并排坐下,她惊慌失措地把身体往旁边移了移。我看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小昼,你是不是怪我又没有遵守诺言?”她终于主动开口了。
“你自己当初言之凿凿的事情。”
“小昼,”她的嗓音里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我确实偷偷查了谱牒里面关于你的纪录,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你他妈怎么这么唧唧歪歪了?原来挺干脆的啊?还有,也不见你满口脏话了。”
“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求求你了,”她恳切地看着我说,“小昼,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冷冷地说,“言归正传,还是早点告诉我实情把,少磨唧些个没用的。”
“真的要我告诉你么?”她犹豫了一下,再度问。
“罗嗦。”
“好吧,谱牒上面记载的清清楚楚,二十年前,你就已经死了。”
我打了一个寒颤,努力笑着说:“这个我知道,那么我所在的这具躯体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死了的事情。我们家和驺家是至交,把这件事情瞒下来了,你就一直生活至今。这还是我爸爸发现我和你相好而激烈反对的时候,才告诉我的,他还给我看了谱牒,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这也是家里面急急忙忙让我和大慕结婚的原因,怕我和你在一起夜长梦多……”
“我的父母呢?你查到了么?”我继续追问。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她喃喃自语。
“不明白什么?我是谁?我是驺家的人么?”
“你不是驺家的人,也没有归在镇子上人的类目里面,在那一页所记载的,你只有父亲,根本没有母亲的纪录……”
“也就是说,我还是来历不明?”
“应该是,因为你不在镇民的类目里面,你是特殊的人。”
“特殊在什么地方呢?”我仓皇地问。
“说不清楚,总觉得你有巨大的力量,能控制人心和控制一切的力量,其他的,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小昼,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你知道,在白河那侧,有另一个世界么?”
“大概有吧,”我含含糊糊地说,“毕竟没有人过河之后曾经回来过——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清楚记得有一年傍晚,我在白河边的残堤上转悠,忽然发现那里躺着一个孩子,大概是溺水昏迷,我摇醒她,却发现她长得跟我一模一样!我问她从哪里来,她说从对岸来,我忽然觉得她根本不是镇上的人,她肯定来自于对岸高堤之后的地方。或许那里有另一个世界,隔着一面镜子,把镇子上的人都摄进里面,而她,或许就是我在那边的影子。他妈的,我当时就像看穿了她的心一样,我知道她想费尽心思来到这里。但是我当时真的很嫉妒,我觉得镇子上有一个我就够了,我不希望有人跟我分庭抗礼。我于是对她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然后就把她推下了河——现在想起来总是觉得不踏实,小昼,你说,她会死么?”
“应该不会吧。”我不由自主地说,“两个世界之间是有契合点的,虽然它不断移动,但是只要你找到它,你就会通过某种手段穿越镜面到镜子里的那一端去。大概恰好她落水的时候,两个世界的契合点正好在河流里面吧,看来她也是能穿越的有缘人。”
屠芙无比惊诧地看着我,我这才发觉已经说多了话,于是赶紧站起身来,长叹一口气之后对她说:“我也只是凭想象——感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小昼,我觉得,你真得很累,很可怜。”她也站起来,默默地说。
“谢谢你的同情。”我转过身,推开院门,朝外面走去。
夜漆黑漆黑的,一如我逃离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我跌跌撞撞的在黑暗和潮热中蹒跚,头脑中不断回响着屠芙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我为什么可怜,为什么她会觉得我可怜,是不是镇子上的每个人都觉得我可怜呢?
我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形影相吊的在这个圆环中自生自灭,体验着轮回和转世。屠芙是在可怜我的孤独么?驺家是可怜我的无助才收养我的么?乌七八糟地问题像乱麻一样塞进我的脑袋,根本没有一丁点儿头绪可言。我一边走一边使劲捶击着自己的头部,不断的告诉自己先把这些问题扔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现在要解决地问题是实现自己的理想,它就在前面,离我只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我自己决不能出问题!
理想!理想!我对自己呼喊着。
在浓浓的夜色和酸腐的空气中,我依稀看到了驺慕宜的身影,茕茕的身影,漫无目的的在河边往返游荡。我揉揉眼睛,难道这就是我自身状况的折射么?
我朝他跑过去,大踏步地跑过去,根本不管地上的荆棘划伤腿部。
驺慕宜怔怔地看着我跑到他面前,半晌才问:“小昼,你怎么来了?”
我喘着粗气,拉住他的胳膊说:“大慕,我必须跟你谈谈。”
我们俩坐在已经败圮的中学门口,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听着白河的水冲刷岸边的声音。
“大慕?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消沉,金会更难过的?”
他撕扯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说:“我知道你要劝我,可我实在想不出该怎样做才好。这几天晚上我在河边走的时候就想,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怎么能在这种黑乎乎的臭水里面一下子就消失了呢?说真的,我在河边转悠的时候,真没想过她会像你那样会忽然从河边出现,然后说,大慕,带我回家吧。我没敢有这样的妄想,我只是希望能在这儿体会到她的心情。小昼,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和金都选择从这里跳下河去呢?”
我装作义愤填膺地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体会不到我们对这个镇子的失望的!大慕,在这个镇子上,除了你就数我和金走得更近了,我了解她的愿望,她的心情。大慕,我想你肯定知道,我已经死了……”
他惊讶的抬起头来:“小昼,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这你不用管,家人一直瞒着这件事情,对不对?在我七岁那年跳河之后,和你们生活在一起的,只是我的影子,对不对?像你说的,那个影子害羞,胆怯,不敢接近生人,对不对?但是,大慕,我现在告诉你,我又回来了,自从你发现我又变到了七岁之前的样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回来了。”
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能猜出他目瞪口呆的样子。
“是的,对于镇子,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不存在了,已经死了,但是我去的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文明,高尚,是我喜欢的所在。可是我一直魂牵梦绕这里,所以想尽办法再次回来,就是为了把镇子也引向文明——金和我有一样的理想,可是这个镇子一直让她失望,她的哥哥野蛮的囚禁她,她无所解脱才跳河自尽的——大慕,如果让你选择一种生活,究竟是继续这种狂躁野蛮的生活,还是像金一样,生活的更有头脑,更有意义一些呢?”
“我选择金所选择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小昼,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镇子走向文明。”
“书籍,只有书籍才是开启文明的钥匙。金曾经想劝说哥哥把造纸厂收购的那些作原料的书籍捐献给镇子上,开一个图书馆,成立一所真正的学校,让每一个人都能读到文字,感受文明,让镇上每一个孩子都能得到真正的教育。可是,她失败了,她的哥哥当场拒绝,自从知道她和咱家的关系之后,索性将她囚禁起来,她是在极度失望之下才自杀的。大慕,对于她的理想,我比你懂得更多。她爱你,她一直期望你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统一镇子,然后设立图书馆,扭转镇子的没落趋向。所以,你还有要为她做的事情,你身上还承载着她的理想,你不能就此消沉下去!你不能辜负她!”
驺慕宜忽的站立起来,强壮的身躯在黑暗的勾描之下越发伟岸,他铿锵有力地说:“小昼,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的人,你都是家里的一员!我听你的,为了实现金和你的理想,为了挽救镇子,为了将来的孩子们,我马上回去,明天就召集兄弟们,攻打造纸厂,抢回书籍!”
我也站起身来,和他响亮的击掌。
我的理想,我来了。
早上居然云层散尽,清粲的阳光从蔚蓝的天空中慷慨的普照下来。这种天气让镇上的人心神不宁,但对我来说,却不啻于一种不可多遇的享受。驺慕宜和我带着西南两帮的会员们,朝着阳光照射过来的东方出发。东边日出的地方,还余留着片片彩霞,如同战后的鲜血,如同燃烧的火焰。
穿过镇子中心的时候,老驺从后面气喘吁吁的赶上我们。
“大慕,小昼,你们真的要去打造纸厂吗?镇上虽然天天月月打仗,但是都在战场上打,没有攻打别人院子、厂子什么的道理!”
我没有说话,驺慕宜不耐烦地说:“你懂什么?!爸爸,你回去吧!我们不仅仅是为了打架,我们更是为了镇子!”
老驺瞪着眼睛喝斥他说:“你知道个屁!老子打了这么多年,懂的道理难道比你少?!你不就是喜欢那个女孩子,这次去为她报仇么?人家可是她的哥哥,再仇能仇到自己人?!你看看这种鬼天气,太阳照得晃眼,怎么打仗?你不能为了私人恩怨,就连累这么多弟兄们!”
驺慕宜急躁的性子也被点燃,他像父亲一样扯着嗓子喊道:“报仇?!对,我们是去报仇!但也是去实现她没有能实现的愿望!不信你问问兄弟们,愿不愿意跟我去?”
“愿意!”方阵兵声音整饬的一起高喊。
“小昼,”老驺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真有把握,我今天心慌的厉害,怕凶多吉少。”
“放心吧,老驺,我心底有数。”我拍拍他。
他握着我的手,用力的攥了一下,有些疼,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气。我赶紧抽手出来,掌上还能感觉到他蒲扇般大手的暖暖余温。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握他的手。
穿过镇子,走上通向造纸厂的林荫道,路过河神庙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天窥视里面的时候,发现放在主神位上供奉的镜子,那镜子又是什么含义呢?为什么其他人看到的是一尊神像,而我看到的只有一面镜子呢?
我从驺慕宜的脸上看出了他内心的伤悲,这是他自认和金定情的地方,每次送金回去,都要从这条路上经过。而今,人已不在,路还在延伸——无常的岁月,无常的轮回,可是,对于金的死,我为什么没有一丁点儿伤悲呢?我到底爱没爱过她?
但我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在了脑后,因为,造纸厂的大门就在眼前了。
驺慕宜把手一挥,会员们整整齐齐的站成六个方阵,面对着那两扇高大的铁栅栏门一字排开。
可是没有人,厂子里面没有人看门,没有人守护
几个方阵兵上前推开大门,我们列好阵型,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里面果然是空空荡荡的,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无论如何,那个书库就在眼前,金曾经带我去过,都到现在了,哪怕牺牲更多的人,我也决不能放弃,。我看看坚定的驺慕宜和其他四处观望的弟兄们,真想对他们说:你们的牺牲是为了镇子的明天,你们会被铭刻在石碑上,被后代当成英雄来景仰的!
驺慕宜看看我,我示意继续前进。
我带着路,穿过厂房和浆池,朝厂区的最里面走去,那个铁和水泥筑成的仓库的一角在其他厂房的遮掩下徐徐露出。
“就是那里!快点前进!”我指着说。
一种不祥的气味忽然飘过来,那是焚烧什么东西过后的烟霾气味,我的大脑轰的一声巨响,世界上的一切刹那间失去了颜色,头顶上蓝色的天空像巨大的宝石一样向我头上坠落下来。
“书!我的书!”我大叫一声,朝前面狂奔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几乎失去知觉,那个仓库的门大敞着,像须鲸张开准备吞噬鱼群的巨口一样面对着我。我甚至能体会到那头鲸鱼残酷的冷笑,因为在它的口中,原来一堆五颜六色的书的山峦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堆丘陵一样的灰烬。
我发疯似的冲进这头残忍无情的鲸鱼嘴里,不顾一切的扑到那堆灰烬上,痛心的抓着那一把把黑乎乎轻飘飘的东西抹在脸上,号啕大哭。这原来是沉沉甸甸、实实在在的有文字的书啊!是一页一页承载着文明和我的理想的书啊!可是,在这里,野蛮人把它们当垃圾践踏,当原料蹂躏,如今又付之一炬!我不断的用拳头砸在那深厚的灰烬上,腾起的烟灰像黑色的鹅毛大雪一样纷纷扬扬的飞起来,贴在我的脸上,钻进我的嘴里。我把头埋进里面,直至几乎窒息。泪水、汗水都被染成了黑色,连同我的心,我的透亮冰冷的心也一下子失去了光泽。天昏了,地暗了,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这灰黑的绝望里面!
驺慕宜使劲抱着我疯狂击打着自己头部的双手,流着泪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久久沉落在绝望的怀抱中,根本不想出来面对现实。这不是现实,我宁愿它是梦,是魇,是骇人但不真实的鬼魅的影子。我的理想彻底破灭了,像一个五光十色的巨大肥皂泡,砰的一声在天空中破灭了,和空气混成一体,连一个水滴都不能找回了!
我疯狂地喊道:“大慕,大慕!给我砸烂这个厂子,这个垃圾的狗娘养的厂子,砸烂它!踏平它!”
“好的!你等着!”他霍地走出去,撕心裂肺的对着外面不知所措的方阵兵吼道:“兄弟们,你们都听到了!砸烂,全部砸烂,一点完全的东西也不要剩下!”
外面的弟兄们一听到有机会发泄暴力,个个精神抖擞,摩拳擦掌起来。
“哈哈,太晚了吧?”我忽然听到厂房屋顶上有一个分外响亮的声音在说话,不用看也知道是金的哥哥。
“等你们好久了!妈的,金告诉了我你们需要的东西,于是我就一把火给你们烧了个干净!你这个王八蛋,你害死了金!今天我就要替她报仇!”
驺慕宜怒火中烧,正要再度冲出仓库跟他们拼命,我却一把抱住了他。
“大慕,危险!”
无数的箭像流星一样从屋顶上射了下来,方阵兵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武器,立刻乱了阵脚,许多中箭的兄弟们倒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剩下的人也节节败退,撤出厂门,一哄而散。
我和驺慕宜被堵在鲸鱼嘴一样的仓库里,金的哥哥和几个彪形大汉从厂房顶上攀梯下来,走到仓库门前,晃着手中的弓箭对我们说:“哈哈,怎么样?金早就教过我制造这玩艺儿,当时一直以为是奇技淫巧不屑一顾,没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场了。”
驺慕宜大叫一声,拿着手中的狼牙棒冲了出去。几个彪形大汉围过来,把他打倒在地,一阵乱踏,踩得浑身是血。
“住手!”我从理想的灰烬中走出来,对着金的哥哥喊道,“你最恨的人是我吧?放了驺慕宜,杀了我吧,为你的妹妹报仇。”
“好,很好。”他冷冷地笑着,“把他们两个,都捆起来,拴上石头,扔到浆池里面淹死。”
几个汉子走上前来,把我用粗大的绳索紧紧的缚住,推搡到浆池旁边。
“大慕,我对不起你。”我看着身边的驺慕宜说。
“小昼,你在说什么话,跟你死在一起,我也甘心了,咱们两个兄弟,能死在一起,来生必定还能托生在一起,继续做兄弟。”
我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出来。
“绑石头!”金的哥哥命令道。
几个莽汉把我和驺慕宜推倒在地,然后把两个石头磨盘放在我们身上,我的脊梁差点被压断,肺也挤得出不来气。我艰难的扭头看看驺慕宜,发现他还在傻乎乎地笑着。
“大慕,你在笑什么?”我问着他,也笑了。
“笑什么?好多事情呢——笑我这种想当英雄的人今天要不明不白的死在纸浆池里,笑我们兄弟两个真是有缘分,一起光屁股长大,一起喝着烂糊糊的纸浆升天,笑我马上就能看到金了,咱们三个可以自由自在的在那边玩个痛快,好多哩……”
“哈哈!”我也大笑起来,一个汉子使劲勒我身上的绳索,好把那个磨盘捆紧些。
“喂,别绑背上行不行,死了也像个乌龟一样,丑死了。”我被勒得生疼,一顿一顿的对那个汉子说。
他当然没有理我,只是仔仔细细的绑好,确认无误之后,把我拉到池边。
金的哥哥过来,朝我们一人脸上踢了一脚,我门牙晃动,满嘴是血。
“把他们扔下去。”他平静的命令着。
死吧,死吧,给我的理想殉葬吧,我这么想着,心里安生了许多。
我朝驺慕宜做个鬼脸,他莫名其妙傻乎乎地看着我。
这个蠢家伙,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的蠢家伙!
两个彪形大汉把我拉了起来,背后的磨盘坠的我脖子后仰,我睁大眼睛,拼命回想着自己七岁跳进白河水中的情形。再死一次,但是这次过不了河,我的生命,大概就在圆环的某个点上彻底终结了。
“等等!”急促地叫声从远处传来,是老驺的声音。
金的哥哥挥手示意停下,我歪着头,看到老驺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金厂长,放了我家的两个孩子吧。”老驺喘着气,站在金的哥哥面前,镇定地说。
“放了他们?你叫我放了他们?你,这个老东西,当年把我的爸爸打个半死,让他郁郁而终,如今你的儿子,他——”他用脚踩着我的脸说,“他玩弄了我的妹妹,又把她甩掉,让她想不开投河自尽,我有什么理由能放他们,这种两条人命的深仇大恨,你让我放我就放?”
“你放屁,你妹妹是被你逼死的!”驺慕宜嘶哑的嚷嚷道。
“被我逼死的?是,是我不让她再去找这个畜牲了!他本来就不是人,是个畜牲!”他打个响指,一个大汉跑进屋子,抱出来一个安详睡熟的婴儿,“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这就是我妹妹,给这个畜牲生的儿子!”
大慕惊愕地看着我,我苦笑一下,对他说:“是的,他说的是实情。”
驺慕宜痛苦的转过脸去,我听到他咬紧牙关也忍不住的抽泣声。
金的哥哥的心情再度被搅乱,他冲过来疯狂的踩踏着我,我憋足了劲儿,一声也不吭。
“住手!”老驺想冲上去拦住他,但是被两个彪形大汉挡住去路。
“金厂长,我不是来平白无故地叫你放人的,也不指望没有任何代价就能让你痛痛快快的放人,我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你现在能有什么样的筹码?你的两个儿子都在我的手上,而且血的事情,必须让血来解决。”
老驺哈哈大笑说:“我的筹码,就是拿我的命,换取我的两个儿子的命——金厂长,你爸爸的死和我有关,你妹妹的死是我对儿子教养不当,也是我的责任。所以,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这些结果,放过我的儿子,我不希望仇恨代代传续下去。”
“不——”我高声喊道,“是我的错,让我死,放过他们父子两个。”
老驺老泪纵横地看着我说:“小昼,我对不起你的父母,没有照看好你,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眼睁睁看你寻了短见,我心里面始终有愧,这种愧疚不是关心照顾你就能弥补的,我死了,对我或许也是一种解脱。没准我还能在另外的世界见到你的父母,如果他们问起我的话,我会跟他们说,小昼的事情,我尽力了。”
我早已泣不成声,驺慕宜也声嘶力竭地喊道:“放过我的爸爸和兄弟吧,我替他们偿命!”
金的哥哥怀中抱着的婴儿也被吓醒,呜哇呜哇的哭着。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襁褓——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金厂长,怎么样?”老驺再次问道。
金的哥哥点点头说:“你是条汉子,我同意了。”
老驺笑了一下,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刀,放到自己脖子上。
“小昼,不要责怪我没有照顾好你!大慕,看好家,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我真想扑上去,把自己的脖子垫到他的刀下,但是没有用,我只看到刀的寒光闪过之后,鲜红热烈的血液像岩浆一样喷发出来——老驺用尽力气做出最后一个微笑的表情,像大山崩塌一样轰然倒了下去。
驺慕宜几近癫狂般的拼命用头撞着地面,扯裂了嗓子厉声尖叫着。
我把手抠进泥土里面,背负着沉重的磨盘朝他的尸体奋力的爬去,泪水冲洗掉了我脸上灰烬的污渍——什么理想,什么目标,这些全是垃圾!我的心里和嘴上现在只拼尽全力反复呼喊着一个我从未喊过的称呼——
“爸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