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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冬腊月,北风卷下漫天的碎琼乱玉,裹住了三千世界,也裹住了“无需名坊”门前的那条土路。
“无需名坊”是间再平常不过的铁匠铺子,农夫耕田的犁他们打,厨子手里的菜刀他们也打,总之方圆十五里内的人家,商户,举凡铁器,便十有七八是出自这间铁匠铺的。只不过“无需名坊”出品的铁器,都像这家铺子的店名一样,“无需名”,从不留下任何印记,因为根本没有必要,众口传诵,早已是无名胜有名了。而且很多懂铁器的人都说,“无需名坊”打造出来的东西,虽都是些日常物什,却莫名的有一股幽然的寒气渗透出来,如露化的雾一般凝于表面,像极了沉睡中的好剑,等着合适的人来将其唤醒。于是便有人传说,说“无需名坊”主人区野以前其实是个很有名的铸剑师,他的名字也是从上古名剑师欧冶子脱胎而来。可是毕竟没有一个人得到过来自于“无需名坊”的剑,甚至是任何一件武器。于是自然就有人出来辟谣,说那区野不过就是个普通打铁的,一辈子只打过锅碗瓢勺。
“大师哥?”矮一些的少年放下手里的扫帚,偏过头来,眨了眨好看的眼睛,轻唤身旁兀自埋头勤奋地扫着积雪的高个子少年。
“什么事?”“大师哥”头也不抬,只是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二人都是一身雪白,若不是一头薄鸦色的黑发,简直就要与这纯净的天地融为一体了。
“往年下雪,咱们门前这条路上也是这般积满了雪,师父从没叫打扫过,为什么今天倒要一早打发咱们起来,”矮个少年把扫帚抱在怀里,一边往冻僵的双手上哈着热气,一边带着孩子气地抱怨道。“大冷的天,手指头都快冻掉了,师傅不是说过,咱们打铁的,手指最是重要,怎么还放着暖暖的炉火不让烤,倒把人打发到外面来。”边说边使劲搓着双手。
被唤作“大师哥”的高个少年依然埋头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半晌,才淡淡地挤出一句:“你才知道几个往年。”
“我••••••”矮个少年被噎了一下,很是觉得无趣。说来他也在这“无需名坊”里呆了三年,已经有更小的孩子要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师兄”了,没想到今天别人一句话,就能把他这三年里积攒起来的骄傲瞬间化为泡影。他本来还想顶撞两句,却突然间发觉,今天的“大师哥”好像与往日大为不同,格外的沉默,沉默的让人有些气闷。他只好很响地打了两个喷嚏,发泄掉心中最后一丝不满,拿起扫帚漫无目的地划拉着路面上的积雪,却突然听到“大师哥”轻叹了一声:“五年了,又到时候了。”
其实“大师哥”天德在“无需名坊”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他这个师弟小乙的一倍而已,知道的事情也并不比小乙多多少,只不过他是区野收的第一批徒弟,而且是在一个适当的时候跨进“无需名坊”大门的,因此命中注定,他要参与一些重要的事件。
小乙手里虽然没闲着,可两只眼睛却更加忙碌,时不时就要抬起头,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着。他很聪明,其实已经有些猜到师父破例要他们扫雪的用意,那一定是为了迎接什么人,而且必然是个极重要的人。
“大师哥,大师哥!”小乙突然低声叫了起来。“快看,有人来了。”
这次天德终于抬了头。他颇有些忧虑地眺望着远方,在一片苍茫的尽头处,那团渐行渐近的青色,什么也没说。
现在就连对事情一无所知的小乙都莫名的紧张起来。那个青色的身影看起来移动的速度并不快,实际上却有着相当可观的效率,不多时出现在天德和小乙面前的,便已不再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像了。
“请问,”青衣人把举在头顶的油纸伞往后挪了挪,稍稍露出了些面孔。“前面可是‘无需名坊’么?”他的声音清朗,但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听起来却像北风拂过肌肤。
小乙看了看青衣人秀挺的眉毛,又看了看他干净的丝履,咽了口吐沫,什么都没敢说。
“明知故问。”憋了半天,天德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声音颤得很厉害。但他依然倔强地努力保持着近乎平视的状态,眼睛里有种特别的感觉。
青衣人牵动嘴角,礼貌性地回了一个微笑,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天德的肩膀,继续用伞遮住自己的脸,向着不远处的小木屋走去。
“大,大师哥。”半晌,小乙才怯怯地叫了一声。
天德用手按在自己肩头刚刚青衣人拍过的地方,呆呆地望着眼前雪地上两行浅的几乎看不见的脚印。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已经被寒冷的空气凝结住了,就连呼吸一下都会痛彻心扉。
“终于来了。”小乙只听见自己的大师哥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无需名坊”略显陈旧的木门前,青衣人停住了脚步,收起伞,习惯性地上上下下掸了掸自己的布袍。他清理得很是认真,虽然身上一个雪星都没有。直到他觉得满意了,才扬起手,轻轻扣了三下门。
“进来吧,门没有锁。”
听到区野的声音,青衣人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温暖的表情,不过稍纵即逝。挑开门帘,一股熟悉的水气的味道扑面而来,青衣人不由的再次笑了笑。
“来了,坐。”区野赤着脚坐在窗根儿下的垫子上,衣袖卷起用绳子绑住,一副刚刚工作完的样子,然而脸上却不见一滴汗珠。他的身旁,泥制的小火炉里红红的火苗欢悦地跳动着,上面的瓦缶里盛有新收集的雪水,还没有开,泛起一层淡淡的蓝色,一个精致的小酒壶被置于其中,有酒正被温着。案几上摆着两只酒杯。
青衣人轻手轻脚地把伞立在门边,又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不必那么客气,坐吧。”区野的目光一直透过窗口向外边的某个地方望去。
“还是要的,你爱干净,不要坏了你的规矩。”
区野笑了笑,把眼神引到了青衣人的身上。
“那随你吧,反正你知道的,我又看不见。”
青衣人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旋即轻声地笑了起来:“也罢,你果然还是一些都没有变呀。”说完,潇洒地坐在区野对面的席位上,随手拨弄起身旁盆栽的叶子来。
“今年好像比往次早些。”区野的语气很安静,安静的就像这屋里的氛围。他早早的就把那些小一些的徒弟们打发回家,只留了那两个在门外扫雪。
青衣人看着区野赤裸着的,筋脉分明的双足,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什么时候添了这个习惯?”
“五年了。”区野也不恼,依旧泰然的道。“就是打你上次来了之后。这样能更好的感觉地气的动向。”他很清楚青衣人指的是什么。他们俩之间有着太多的默契。
青衣人点了点头,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屋内顿时有些冷了下来。
火炉上烧着的雪水适时的开了,仿佛里面有千万条鱼争相吐着气泡,声音清越。
“陪我喝一杯怎样?”区野的这句问话似乎并不是在征求意见,因为他已经取过酒壶,斟满两只杯子,并将其中一杯推到青衣人的面前。霎时间,斗室中有一股淡淡的白梅香气弥散开去。
青衣人笑了,笑得很释然。他端起酒杯,凑近鼻翼,一边细细地嗅着,一边道:“你可知我每次来,最爱做的事情是什么?便是讨一口你这‘冰魂’喝啊!”说着举袖一挡,慢慢地品起来。“你这酒,用极北玄冰化水,加三冬白梅,需五年方酿制而成,虽名为‘冰魂’,却一定要温过之后才最是甘醇,入口凛冽,入心却是柔暖,真真是上上佳品啊!”
“只可惜又不能让你一醉方休了。”区野的语气中有一丝极不易被察觉到的戏谑的味道。
“不妨事,有此好酒,我多来几次便是了。”
话甫一出口,青衣人立时便收住了话头,因为失言而抬起眼帘,从衣袖之上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区野。
“那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区野并不以为意,用拇指与中指捏起酒杯,一饮而尽。
青衣人盯着区野持杯的右手,特别是那只食指,许久才问道:“还是没有感觉么?”语气中有种显而易见的伤感。
区野用并无神采的双眸打量了一下青衣人,又“瞧了瞧”自己的右手,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还是先看看货吧。”
“也好,要不我所为何来。”青衣人放下酒杯,正了正身形。“有劳了。”
“不敢。”
区野闪身进了里屋,片刻,便抱着一个长条形的破麻布袋子走了出来,回到座位旁,把东西往案几上一放,随手推到青衣人的面前。
“请过目。”
“失礼了。”
青衣人碰触布袋的手指动作感觉很是谨慎,仿佛这里面包的是什么立时就能爆炸的火器。终于,他就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猛地一扯袋口的绳扣。
然则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铁器磕在木质桌案上发出的一声闷响,这间屋子里便只有两个人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和炉火上水沸腾的声音。
片刻的沉寂之后,青衣人突然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中盘旋,又飘散在各个角落。
“成了,终于成了。”
区野不知什么时候又给杯里续满了酒。他显得比青衣人平静许多,似乎早就料定会有这样的结果。
“你瞧这把,比我五年前那‘云从’如何?”区野呷了一口酒,问对面仍在痴痴地盯着那把剑的青衣人。
“若论锋利,‘云从’自是无坚不摧,天下利器无可匹敌。”青衣人用手指指尖轻轻的摩挲着剑脊。“不过那剑‘戾气’太重,且有一股巨大的哀怨凝于其中,使用不当便会反噬持剑人自身。况那‘云从’断不是一般人驾驭的了的,夜夜悲鸣,几欲破鞘而去,我都要用九重铁锁锁住才能勉强压制。可如今这一把,”青衣人有意顿了顿,好像是觉查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激动。“人常说重剑无锋,没想到你这普通的单剑也可无锋而利。叩之无声,行之无风,明明是把利刃,拿在手里••••••”说着,青衣人随手拎起剑,可也就是在他的手接触到剑柄的一刹那,他的话便没有再继续。
“拿在手里又怎样?”区野故意追问了一句。
“拿在手里却觉空无一物,丝毫察觉不到剑的气息。”青衣人愣愣地看着前方,没有语气的答道。
“没想到五年不见,你识剑的功夫大为精进了。”
“你真的想好了?”青衣人提剑的手垂在身侧,没有抬头。
“我不是都已经告诉你答案了。”区野又尽一杯,浅浅地笑着。
青衣人狠握了一下剑柄,“你就不怕自己后悔么?”
“我没什么后悔的,倒是怕你会遗憾。”
“遗憾什么?”
“以后便没有这么好的酒喝了。”
沉默。
“这剑没有鞘么?”最终还是青衣人率先打破僵局。
“来不及了,”区野放下酒杯,变回最初望向窗外的姿势。“也没这个必要。”
“为什么?”
“剑本凡铁,当其是剑,便以鞘束之,当其是铁,便了无牵挂。”
“你再想清楚,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必了,风雪之日,你还是早些上路为好。”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可以带壶‘冰魂’走么?”还是青衣人先开了口,他今天显得格外没有耐性。
区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就在快要被冻成冰人的时候,天德和小乙终于看见那个青衣人走了过来。他右手依然撑着那把油纸伞,只是左手里多了样东西。
及到近前,他们才看清楚那是一把剑,一把极不起眼的,钝而无锋的剑,乌沉的剑身上幽幽地凝着一层暗红色,经雪地一映,那红色便河水一般缓缓流动起来。
走过身旁,天德仿佛觉得看到青衣人冲自己笑了一下,那笑容莫明的有些凄苦。
就在青衣人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苍茫之中时,忽然,小乙扔下手里的扫帚,像发了疯似的向“无需名坊”跑去,声嘶力竭地喊着:“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