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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冬狮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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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狮郎在早餐的餐桌上又没看见兄长浮竹的身影,他位于席首的座位像往常一样空着,坐在右侧的二哥伊尔佛特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地喝着盘子里的燕麦粥,上菜的仆人也一样谨言慎行,就连一向大嗓门的卫队长罗德都专注于小心翼翼地撕开手里的面包,不发出任何声响。冬狮郎能从他们当中察觉到一股凝重异常的气氛,他猜想这是由于浮竹病情加重的缘故,昨天晚上,他在朦朦胧胧之中听到楼上传来难以抑制的咳嗽声,似乎整夜都未停息,天还未亮的时候,他又听到伊尔佛特同前来救诊的医生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直到珍妮跑上楼去哀求他们安静下来。
到现在为止冬狮郎都不清楚他的哥哥到底得了什么病,究竟严重到了什么地步。虽然家里的仆人总是用[风寒]和[感冒]来敷衍他,但是他知道不论是感冒还是风寒都不会持续如此之久的时间,一定是伊尔佛特吩咐仆人们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给他听的。他很想问一问家庭教师珍妮,因为她新来不久,对家里的规矩并不太懂,而伊尔佛特对她也不像对待其他仆人那样苛刻,昨晚她曾经上楼去制止伊尔佛特的愤怒,说不定从中知道了一些内情,并且愿意说给他听。
但是她的座位在长桌的末端,离他太远了,而他又离伊尔佛特太近,近得可以嗅到伊尔佛特的怒火正在烧烤他的脑子——伊尔佛特原本是个出色的领主,唯一的遗憾就是缺乏冷静,无法将自己的怒火按捺在理智中。当他心情愉悦的话甚至可以同走廊里的马夫聊天说笑,但是一旦发火便如同电掣雷鸣,令人畏惧不已,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浮竹十分相似,不过冬狮郎认为伊尔佛特有时候根本就是在刻意模仿兄长的影子,只不过他发火的缘由无法预料,而且心平气和的时间要比浮竹少得多。
早餐结束后,当珍妮开始教授冬狮郎的法语功课时,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别无其他,因此冬狮郎认为这就是正确的时机:
“昨天晚上我听到他在咳嗽,伊尔佛特还向医生大吵大叫,”他在墨水瓶里蘸了一下羽毛笔,然后一边默写单词一边低声询问,“我的哥哥究竟得了什么病?”
“感冒,”珍妮微笑着,“主会保佑他早日康复的。”
冬狮郎用尖利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狠狠地划着:“我还以你是这个城堡里唯一可信的人,实际上你只不过是伊尔佛特养的另一只鹦鹉罢了。”
“什么意思?”珍妮小姐露出一种矫揉造作的受伤表情,“冬狮郎,我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家庭教师,”冬狮郎索性把桌面上的法语书、羽毛笔、羊皮纸一股脑地一推,然后坐直身体严厉地端详着珍妮小姐,“你一直在装模作样,假装自己是个博学多才品质高洁的才女,只不过被生活所迫才屈居人下做这份教书的工作,好骗取别人的同情。其实上你从没有受过专业教育,你蹩脚的语法错误百出,而且你根本就不会写半句拉丁语!”
珍妮小姐的脸色变得异样苍白,她向四周瞟了一眼,然后死死地盯着冬狮郎。
“这是侮辱!”最终她骄傲地站起来,作势向门口迈了一步,“我要告诉你哥哥伊尔佛特,他会纠正你的礼貌的。”
“是吗?或许你会丢掉工作,被他当作骗子赶出城堡去。”冬狮郎打了个命令的手势,“坐下,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不准你离开这个房间半步,”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发号施令,“我的母亲是法国贵族,而我的兄长浮竹从她那里学得最标准的法语和拉丁文,在你来之前,一直是他在教授我这方面的知识,直至他病倒,伊尔佛特才招聘一位家庭教师来监督我继续完成功课,”或许是因为伊尔佛特希望冬狮郎没有时间去烦他,“只要随便找个学士试探一下你的法语水平,伊尔佛特就知道你到底有多少斤两。”
珍妮小姐的眼神布满恐惧,她重重地坐回书桌对面的椅子上,掏出一块手帕开始畏畏缩缩地抽泣起来:“我没办法.....”她结结巴巴地哽咽着,“我的母亲在生病....房子也抵押给商人了.....我实在没办法。”她抬起一张泪水蒙蒙的脸,“你....你们会把我送到监狱去吗?”
“我的哥哥究竟得了什么病?”女人的哭声使他有些不耐烦。
“很严重的肺病,”她已经没有隐瞒的勇气了,“医生说他最多活到今年冬天....你不会告诉伊尔佛特吧?”
之后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冬狮郎一点也没听见。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脑海中一片空白。
浮竹哥哥会死?
他愣愣地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洒遍整个田野,两只知更鸟站在院子里的喷泉台上饮水,并且扑腾着翅膀嬉闹。这是英国少有的好天气,终年飘荡的雾气都散尽了,再也没有那种阴霾的感觉,金色的阳光穿过玻璃照耀在他的脸庞上,让他感觉两颊暖洋洋的——但是这一切都不像是现实世界,似乎真实的那个世界已经把他隔绝在外了。
等他恢复神志的时候,他已经来到大厅,伊尔佛特正在同一名神甫交谈着什么,卫队长罗德神色严肃地站在一边旁听,他瞟了一眼冬狮郎,示意神甫稍等一下:“午饭不用等我,”他对冬狮郎说道,“晚上回来时我会检查你的法语作文,不许偷懒,也不许乱跑,更不许给我添麻烦!”然后他命令罗德立刻集合所有的骑士和护卫,在十五分钟之后准时出发,不得延误。
“出什么事了吗?”冬狮郎茫然地问。
“今天早晨有两个村民死了,守夜人说是吸血鬼干的。”神甫插嘴,“你哥哥要率领骑兵搜查附近的墓地、地窖和磨房,希望在日落之前找到他的栖身之所,并且把他干掉——主会保佑伊尔佛特大人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勇士。”
“我能去吗?”
“不行!”伊尔佛特皱紧眉头,这是他发火的先兆,“冬狮郎,你应该长大懂事了,哥哥生病后我就一直忙得焦头烂额,这种时候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他瞪着他,“等你9岁生日一过,我就会送你到罗伯特公爵那里做侍从,他会在你长大成人的时候赐予你骑士称号,或者还有城堡和封地。”
“我才不想做那个老东西的侍从!”冬狮郎激动地抗议,“我也不希罕做什么狗屁骑士!”
“闭嘴!这里我说了算!”伊尔佛特恐吓地挥动着拳头,“滚回你的屋子去,别逼我揍你!”
哥哥还没死,但是他已经把自己当作这座城堡的真正主人了。
冬狮郎拼命压抑住冲他破口大骂的冲动,扭头跑上楼梯,木板在脚地咚咚作响,书房的门依旧开着,珍妮小姐仍然坐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抽泣,当他冲进去重重地摔上房门的时候,有个身材消瘦高挑的男人从窗边惊愕地回过头来注视着他。
冬狮郎不由得停住脚步。
“我听到珍妮小姐在哭,所以下楼来看看。”他右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一阵,“小狮郎,你关门的动作就像是要拆掉这幢房子,究竟是谁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气?”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喜欢叫他[小狮郎]。
冬狮郎出神地凝视着那个笼罩在窗口明亮光线里的人。他已经好久没有认真打量过兄长浮竹的面孔了,如今只觉得凄然欲泣。他瘦得容颜枯槁,眼睛下面一片乌青,脸颊上一层不健康的红晕,嘴唇没有半点血色,珍妮说过他不可能活到明年春天,如今亲眼目睹,冬狮郎才惊恐地发觉她所言非虚。
他已经不再是冬狮郎记忆中那位高大英俊的兄长了,或许是他的记忆欺骗了他,他脑海里想起的都是浮竹在飘满柳絮的庭院里教他剑术,亲手将他抱上马背,以及同伊尔佛特三人一起躺在小丘的树荫下仰望天空的画面:那时的浮竹总是笑容满面,当伊尔佛特第一次在比武赛事中将对手击落马背时,他站在观众群众疯狂地欢呼,骄傲得像个孩子,虽然冬狮郎还未曾得做过什么壮举另他如此自豪,但是当他手把手地教会他用拉丁文写下自己的名字时,冬狮郎知道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浮竹那样爱他至深。
但是如今那个伟大的兄长去了哪里呢?
现在出现在冬狮郎面前的病人又是谁?虽然他的话语像昔日一般温暖,而死亡的气息甚至使他眼睛里柔和慈爱的光辉甚至胜似以往,但是当冬狮郎端详他消瘦的容颜,心中涌起的不再是爱戴和尊敬,而是怜悯和痛惜。
“你才不是我的哥哥,”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的哥哥不会生病,更不会死。”
浮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小狮郎,”他哀伤地伸手去抚摸弟弟的银发,但却被躲开了,“这是上帝的旨意,你瞧,有时候死亡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尤其在你几乎把自己的肠胃都咳出来的时候。”常年的咳嗽已经完全毁了他的声带,他每次开口讲话,那种干燥沙哑的声音都令冬狮郎感到痛苦无比,“我会同父亲、母亲一起继续守护你的,”他蹲下来,翠绿的双眸深情地凝视着年幼的弟弟,“倘若你感到孤单,就到我们兄弟三人常去的那颗梧桐树下,在翠绿的草坪上安详地躺下,仰望天空,我会在某一片白云后面倾听你的苦恼,不论多么烦心的事情,你都可以说给我听,即使不出声也没关系,我一定能够听见的。”
“你撒谎,”冬狮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死人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的!”
然后他用一路哭喊着跑回自己的卧室,用力关上门。
倘若浮竹死了,还有谁爱他呢,还有谁叫他[小狮郎],并且将他高高抱起,放在马背上一起出游呢?
冬狮郎扑到在床上抽泣着。
窗外光辉已尽,无情的黑暗笼罩了大地——要下暴雨了。
当他爬起来关窗的时候,一只黑色的凤尾蝶轻盈地滑进了室内,然后停在衣橱后面的阴影里——那是什么?一副画着僵尸的油画,亦或者是——猛然,那张青白的脸活了过来,一双冰冷刺骨的手掌如同毒蛇吐信,一把卡住了冬狮郎的脖颈。
冬狮郎开始惊恐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