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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很久以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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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风暖暖地吹着,早樱树上安着个鸟窝,一只花柳莺正坐着孵蛋。也许是花香太浓,阳光太热,花柳莺缩着脖子,闭起眼睛,似乎是在打盹,浑身羽毛蓬松松地,仿佛一个小毛球。她已经在这里不吃不喝地坐了十多天了,再过两天就该大功告成了吧?这么想着,感觉腹下那些小小的带花斑的蛋壳里已经传来了躁动,仿佛小莺儿们迫不及待地要到这个春光明媚的世界上来看看新鲜。
远处新生的葡萄嫩叶在风中哗哗响,草丛深处也传出一阵轻微的嘶嘶声,接着是鳞片摩擦的沙沙沙沙,一条蛇慢慢地游到阳光下。他刚蜕完皮,浑身色泽艳丽,银色和红色的花纹交错,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光芒四射。但他顾不上自我欣赏。他正饿得发慌哩,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长长的空口袋,于是抬起脖子,朝树上看了看,蓝色的信子不住地伸缩。他滑到树下,身体像一根软软的鞭子,在树干上盘成几个圆圈,优哉优哉地就上了树。那行动轻柔奇妙得不可思议,他好像动也没动,但那几个交错着银色和红色花纹的圆圈就已经来到了鸟巢前。
这时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蹦跳着来了。他看见树上的鸟窝里还只有一只母鸟,便自言自语道:“呵呀,还没孵出来呐!”紧接着发现那几道彩色的圆环,顿时大叫起来:“喂喂!你这臭蛇!你在这里干什么!小鸟小鸟,当心啊!”一面说一面要找东西去打那条蛇,偏偏地面上连一根干树枝都没有。小男孩急得抓耳挠腮,高高跳起来用手去捉,却又够不到,只狠狠地拍树干大喊:“臭蛇臭蛇!你快走开!我不许你吃它们!”
花柳莺惊醒过来,还来不及惊叫,蛇头闪电般向前一探,花柳莺就不见了,却见那蛇的整个脑袋都膨胀起来,嘴边伸出的一只淡绿色翅膀犹自轻轻抽动。小男孩在树下大哭大叫,那蛇也不理他,伸伸脖子,花柳莺就滑进喉咙里去了。他再看看窝里的鸟蛋,一个不留地吃个精光,然后大大地打个哈欠,下颌合拢,不顾下面小男孩的号啕大哭,顺着早樱树爬到更高的楠木上去,舒舒服服地把身子盘起来,一面晒太阳,一面打盹儿。
小男孩哭着跑开。他跑到葡萄架下,那里摆着一张躺椅,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也正在打盹儿。小男孩像个皮球似地一蹦就蹦到老头儿的肚子上,大哭道:“爷爷呀!被吃掉啦!”
老头儿正睡得香,突然肚子上受了重重一击,啊唷一声醒过来,还是糊里糊涂的,哼哼唧唧地问:“什么……什么?”
小男孩大哭着说:“那个鸟啊!还没孵出来啊,就被一条臭蛇吃掉啦!”
老头儿松了一口气:“哦……哦……蛇嘛,天生就是要吃鸟的,鸟也要吃虫子啊,也有东西要吃蛇。不哭不哭,这没什么好伤心的。”
“可是那鸟啊……”小男孩还在呜哩呜噜地说,“是我自己想烤来吃的呀!”
老头儿又仰头睡去,含糊道:“唉……唉,那么点儿的小鸟有什么好吃啊?想吃,叫管家给你烧只小仔□□!”
过了半个时辰,小男孩又一蹦一跳像个皮球似地来了,手里攥着油汪汪的烤鸡,脸上笑眯眯的,又往爷爷的肚子上一跳,糊了老头儿一身的油。老头儿哼哼唧唧地问:“又怎么啦?”
小男孩把烤鸡送到白胡子旁,甜甜地说:“爷爷,你也吃。”
老头儿笑眯眯地说:“乖!你自己吃,爷爷不吃。”
小男孩立刻就把烤鸡全塞进自己的嘴里了,瞧不出他那小小的嘴,居然能包下那一整只鸡,只见两边腮帮都高高地鼓起。他一面大嚼一面呜呜地说:“爷爷别睡啦!起来给我讲故事啊——上次讲到这世界上有四种妖怪……”
“什么四种妖怪!”老头儿训斥道,“上次我讲的是,从此仙、魔、妖、鬼这四界就分出来啦。”
“然后呢然后呢?”小男孩吮着手上的油,舍不得把指头从嘴里拿出来,只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
“后来么——”老头儿说,“后来他们就打起来啦!唉,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小男孩皱起眉毛,很不满意地问:“上次你也说很久很久以前,这次你也说很久很久以前,怎么都一样呢……到底是多久以前啊?”
“唉,爷爷老啦,想不起那么多啦,只知道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魔众最强,魔王木易,是一条蛇……”
“啊!就是跟我抢小鸟吃的那种臭蛇吗?”
“那可不是什么臭蛇。”老头儿闭着眼慢慢地说,“他是蛇王,也是魔王,从开天辟地时就活着啦,天地有多少岁,他就有多少岁。他率领的魔界最为强盛,妖界和鬼界都要向他俯首,仙界也对他客客气气,九天十地都敬他畏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女魔头苍雪却敢反叛他。起初只是木易和苍雪的争斗,魔界就分划成两部,木易率领的十万魔众称为天魔,苍雪率领的百万魔众称为地魔。地魔虽然是天魔的十倍,可是啊,他们却很快落了下风。眼见就要被灭掉了,苍雪就去联合妖界鬼界,一起反对木易。而仙界眼看着他们从天打到地,从地打到天,也坐不住啦,神仙们说,如果蛇王木易落败了,那些什么妖魔鬼怪的肯定会更猖狂,搞不好就要到仙界来捣乱,还是要先下手为强,于是他们就出来帮助天魔。仙王绯月,妖王墨渊,鬼王画眉,他们和木易一起,足足打了十万年,打得是日月无光,星辰易位,天都要被打破了,所以那场大战就被称为‘天灭’。眼看天地就要被颠覆,这时候啊……”
……大地是一片苍茫昏暗的焦土,蓬蓬的狼烟升向天空,裹着尸臭,仿佛这片土地已经死去、正慢慢腐朽。天空是一片黯淡凶残的血红,西边一个愁惨的太阳,东边一个愁惨的月亮,仿佛她们从来都不会升起,也不会落下,只是远远地在大地尽头徘徊。如果她们从高空俯视这片土地,恐怕会心惊胆颤,然后惊惶失措地掉头离去吧?
一个银发紫眸的少年艰难行走在荒土上,原本俊美的脸庞沾满血污,右肩下的衣袖空空荡荡,随风飘拂。他一身华服,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此刻却在这昏黑的土地上游荡,落魄焦灼地寻找着什么。
“墨渊大人……墨渊大人……”远远地传来了呼唤,接着一个明媚鲜妍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她顾不上艳丽的衣裙被荒土上的血污玷染,奔到少年面前,拉着他的衣袖恳求道:“墨渊大人,这里……这里太危险,您又受了伤。请先回去歇歇吧……万一遇见那些仙众或者天魔什么的……”
“你喊得这么大声,是怕那些仙众和天魔听不见吗,桃灼?”墨渊冷冷地看着少女。
少女诚惶地低头,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属下不敢……属下实在是担心……”
墨渊哼了一声:“你既然跟来了,就帮我一起找吧。”
“是!是!”桃灼应道,“让属下先为大人包扎一下吧。”
她这么一说,墨渊才看见右肩又渗出了一片殷红,慢慢地染过了大半个袖子。他又哼了一声,摇摇头:“没用的。那个老不死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血流不止,我也没办法再生一只手……苍雪说只有把原来的手找回来,也许还能帮我重新接上。今天你看见天魔王的样子了吗?”
“没……没看见。”桃灼怯怯回答说,“听说,他……他长得好凶,手一挥就灭掉了我们好多兄弟。”
墨渊狠狠气道:“他长得倒不凶,但他的手段确实凶险,一招就断了我的右臂……明天再战的时候,你要躲好了,别让他伤着你。”
桃灼说:“不……不……”
墨渊白了她一眼:“你要是被他杀了,万一我的左手也被他削断了,谁来帮我找?”
“是……是!”桃灼说,“大人,您请歇歇,让属下去找……”
墨渊只觉得右肩血涌不断,确实也没有力气再走,随便地一歪身,靠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喘了口气,道:“也好……这个你拿着。”说着把腰间一块玉牌掷给桃灼,“万一遇见敌人,赶紧回来,只要来头不是太大,这个还可以保你平安。”
桃灼应了一声,犹豫说:“您一个人在这里……”
墨渊没好气地又白了她一眼:“真要出意外,凭你那点儿道行,在这里有用吗?”
桃灼一路地寻去。墨渊喘着气,渐渐地血止了,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稳。等他再蓄上一点儿力气时,伤口就又会迸裂,新生的血就又流失了。断臂,失血,又得不到恢复,这样下去虽然没有性命危险,但也没有力量和敌人再战了。都是木易!他咬了咬牙,这是自妖界加入大战后他第一次直面魔王木易。本以为那会是个什么三头六臂赤发靛脸的怪物,没想到只是个普通的青衣男子,闪电般就逼上前来,一剑向他头顶劈落。他没想到木易的剑有那么快,快得他还没看见就已经砍上身来了。他这才知道为什么苍雪的百万地魔敌不过木易的十万天魔——差得太远了啊。他是妖王,和木易的修为都相差这么多,那妖界参战,岂不是白白地让手下道行还浅的妖众们送死吗?
大战数万年里,墨渊的心里第一次涌起悔意。剑正要落下,却听轻轻的一声“咦”,木易顿住了剑,左手在他脸上拍了拍,笑道:“小妖精,你就是墨渊吧?你不是我的对手,回家去吧!”
墨渊大怒,张口喷出一股烈火,直扑木易的门面。清光一闪,木易已不见了,远远地传来笑声:“小妖精够厉害啊——快歇着去吧!”
墨渊这才发现右臂已经没有了,血流如注。他狂吼一声要追击出去,手脚却都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如果不是桃灼奋力地把他从战场上拖回,也许他就会被别的仙众或天魔打回原形了吧?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桃灼,正弯着腰不顾秽臭地东翻西找。战场上满是破碎的肢体,遍地散乱的头颅身躯、胳膊大腿、五脏六腑,新鲜的,陈腐的,就是没有墨渊的右臂。
找了许久,桃灼失望地站在原地,低头想了想,双手结了一个印,口中念念有词。墨渊大吼:“死丫头!你干什么!敢在这个地方用愿术,不想活了!”
桃灼含了泪,跺脚说:“不用愿术的话,这么找,得找到什么时候去?我就用一小会儿……”
墨渊大骂道:“你那点儿本事,一动念就得让他们发现了!你以为你逃得掉?”
桃灼急道:“怎么也得找到您的右手,总这么流血,可怎么好……”
墨渊冷笑:“要动愿术,也轮不到你……”一面说一面咬牙站起来,却是一阵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又跌下身去,鲜血滴落,转瞬就渗入黑土消失不见。地面发出一阵微响,冒出缕缕白烟。墨渊知道,有无数暗魅正跟随在他左右,随时等候这上好的血食。暗魅只是黑暗愚钝的灵体,既不是妖也不是魔,甚至连鬼都不是,不归任何一个王管辖,就像虚空中长出来的半生半死的淤泥,一旦有生灵死亡或者受伤不能抵御时,它们就蜂拥而来,吞噬血肉腐骨,吸食灵气,如暗夜里的蛆,无孔不入。这些下等低劣的东西,平时连近他的身都不可能,现在却趁他没有力量,贪婪地品尝着妖王的血。这样的奇耻大辱激得墨渊一阵恶心,浑身乱颤。“算了吧!”他大声喊,“我们先回去,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清理。”
只听嘶嘶的声响,一团团透明的火焰在周围燃烧起来。暗魅仓皇逃窜,来不及逃走的就被烧死,从虚空中落下,或者从地面钻出来,挣扎着,最后变成一根根弯曲的焦碳,又小又轻,风一吹就湮灭了。一个蓝眼蓝发的女子微笑着站在墨渊身边,手指轻弹,一团团无色的火球就迸射开,驱走了暗魅。那女子身材高挑丰美,面目姣好,气度雍容又不失妩媚,眼睛里却闪着几分刺人的凌厉。“怎么一个人就跑出来了?”她问,“你现在伤重,万一碰见什么……”
“多谢了!”墨渊冷冷说,“苍雪大人!”
苍雪轻轻叹口气:“我很想帮你把伤治好,可是……我真没想到木易会下这么重的手。他用来伤你的‘水愿术’,一半留在你肩上,另一半在你的断臂上。如果不把断臂找回来,我就没法破这个愿术……”
“他是想逼我退出。”墨渊哼哼说。
“哦?”苍雪浅笑,“如果你真的为难,不妨考虑考虑。”
“你不用激我!”墨渊白了苍雪一眼,“我死也不退!”
苍雪凝望着远方血色的夕阳,淡淡说:“我不是激你,我们三个对付木易,也只是打个平手;自从仙界也卷进来后,我们立刻就艰难了……木易,他不是个赶尽杀绝的人,你要是退出了,他不会为难你的。”
“我死也不退!”墨渊一字一顿地说。
只听见远远的一声惨叫,桃灼已被一个红衣女子单手捏住脖子拎在了半空。那红衣女子转眼就来到墨渊和苍雪面前,笑着招呼:“真巧啊,居然碰上两位阁下。一个妖王,一个魔头,还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小妖精……诸位,不好好歇着养精蓄锐,明天再战时个个无精打采的,我赢了也觉得面上无光啊。”
那红衣女子梳了一个飞花髻,腰间悬一柄短剑,飘飘衣袂,无风而动,在一片污秽肮脏中依然纤尘不染地洁净,似乎随时会乘风飞去。她一面说,一面用左手闲闲地掠了掠耳边的发丝,言辞亲切温和,举止优柔婉约,但桃灼在她手里拼命踢腿挣扎,显然痛苦之极,却是徒劳无功。
墨渊喝道:“放开她!”
红衣女子明眸一转,俏笑道:“哟,你说什么?”
墨渊按了怒气,笑着说:“她不过是我手下一个不成器的小木妖精,堂堂仙王和她计较,岂不是失了身份?”
苍雪也道:“真难得,这时候居然能看见绯月大人……木易呢?他藏在哪里?怎么缩头缩脑的不见?”她想一定是刚才为墨渊驱除暗魅时惊动了仙王,虽然已经用咒语隐去了使用愿术时的动静,但仙王毕竟了得,还是被发觉了;墨渊是没用的,自己单独和仙王动手,怕是没有胜算,全力一战,倒也能自保。只不知她是独自前来还是带了仙众,要是木易也在……
绯月依旧雅致地笑着说:“魔王早就告诉过我苍雪狡猾——果然狡猾!你不用套我的话,木易大人没出来,就我一个,也不怕你们三个,是不是,女妖精?”
最后这句话是对桃灼说的,桃灼在她手里几乎背过气去,满脸紫涨,那里还说得出话来?看绯月的身量远不如苍雪高挑,娇娇柔柔极娟秀的样子,却一直轻描淡写地就把桃灼举在了半空。
墨渊脸色苍白,冷冷说:“绯月大人还不放手,我可要失礼了!”
绯月抿嘴笑道:“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我不怪的。”说着从桃灼身上摸出一块玉牌,赞叹说:“这个护身用的土愿术做得很好嘛,可是出自大手笔!”手一捻,玉牌簌簌粉碎,桃灼嘤地一声就昏死过去。
墨渊怒道:“你……”眼前一花,桃灼已被迎面掷来,正砸在他身上,而绯月一个闪身,避开了苍雪的攻击,口里还笑着:“偷袭么?我们今天就一对一地比一场,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苍雪手里多了一把长剑,通身闪亮,犹如电光。她猛地把剑插进地里,左手捏了一个诀,口中斥道:“聚!”顷刻间天地间一片墨黑,地面剧烈震动,半空中也隆隆作响,想必有无数的乌云正积聚翻滚。晦暗里只见苍雪手中剑光大做,映照着她的面孔雪白,长发纷飞,也是惨白的颜色。
墨渊只手抱着桃灼,坐在地上,低声问:“你还好么?”伸手一摸,桃灼的脸冰凉的,沾着黏液。墨渊一闻,不是血腥味,却是一股草木的馨香。墨渊暗暗叫苦,知道桃灼被伤了本体,这是比打回原形还难调治的重伤。桃灼轻轻哼了一声,呼吸便停了。墨渊冷冷一笑:“她要在我面前杀了你,我还是妖王么?”于是咬破舌尖,俯下身去,摸索着对准桃灼的双唇,把血一点一滴地送进她的嘴里,丝毫不理会身周天崩地裂般的争斗。
没有闪电,雷声却越响越紧,最后成为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地面变成了海啸中的大洋,波涛汹涌,泥土沙石被狂风暴躁地抛洒着,已经破碎的残骸被撕得更碎。唯一的光亮还是苍雪的剑,映照着她通体惨白,纹丝不动,双目低垂,神色凝重,黑暗里充满诡异的声响,像是怒吼的,又像是在痛哭,或是磔磔的狂笑,宏大的,仔细听,却又是一片不可捉摸的寂静,令人窒息。墨渊一声不响地把自己的血催送到桃灼的口中,血越流越快,最后汹汹而下,直从桃灼口中漫出来。空气里一股甜腥,盖过了那草木的馨香,桃灼又咳又喘地喷出一口血,呻吟一声,醒转过来。墨渊心里一松,后颈上却架上了一柄短剑,只听绯月轻笑道:“这儿险着呢,小两口还只顾卿卿我我、你侬我爱的,当真是让人羡慕!”
墨渊心里暗暗吃惊,苍雪全力而战,却困不住绯月。绯月冷笑:“那个女魔头召唤部众,布了这么个阵。我且等着,在她愿术最满、魔众最多的时候一击,保证把她和她的喽罗们都打扫干净了。现在嘛,我先结果了你们两个……”
短剑往前送了两分。墨渊只觉得后颈剧痛,眼前金星乱冒,仿佛是一张嘴咬进肉里,灵气汹涌泄出,被绯月吸了去。他笑着赞叹:“好本事!”舌尖破了,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却毫无惧意。
绯月说:“你要再不和那个女魔头一起调皮捣蛋,带着你的手下乖乖走了,我也不为难你。”
墨渊嘿嘿笑道:“我好歹也在一方为王,你倒是试试,看我受不受威逼?”
绯月轻叹一声:“木易说过,你虽然还是个小妖精,却是有骨气的……”一面说,短剑又往里刺了一分,端端地就碰到了骨头。墨渊咬紧牙,笑着说:“好啊,再往前一点儿,我就得现原形了。姐姐你可要当心,我的原形可不如我现在漂亮,吓着你我可不管!”
绯月亦笑道:“弟弟你真可爱!我倒要看看你的原形究竟是什么,这么油嘴滑舌的!”
墨渊说:“姐姐我还要提醒你啊,你务必要把我碎尸万段,有一点儿不利落,我可又会活转来!”
绯月柔声道:“放心,弟弟,我保证用天火把你好好地烧干净。到时候你形神全灭,也不用担心万劫不复,你说好不好?”
墨渊喜道:“妙极妙极,我可要多谢姐姐了!要不然我从堂堂的妖王,失了灵气,没了本体,却还留了一点儿心神不泯,堕入虚寂之中和暗魅为伍,没面子不说,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逃出生天。”他的话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气喘粗重。好在绯月要在魔阵里隐身,大部分心思去提防苍雪,不得尽全力灭杀墨渊。墨渊虽无力还手,到底还是妖王,拼了最后的力气护身,绯月一时半刻也杀不了他,只是照这个样子下去,墨渊必死无疑,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桃灼俯在绯月脚下,悲泣道:“求……求仙王手下留情!我愿代墨渊大人一死!”
墨渊气道:“臭丫头!死丫头!给我闭嘴!我救你过来是要你给我说这些丢脸的话么?我哪就这么容易让她杀了?”
绯月笑道:“就是!还得再等等。你的墨渊大人还有三成力气,你还能和他说上十句话。不过你别急,我杀了他,自然也送你和他一起去,有什么话没说完,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
桃灼伸手摸到绯月的裙角,哭道:“求求大人了……求求……”说着,张口向绯月脚上咬去。绯月神志一震,便露了行踪。一个霹雳打下,只听绯月怒斥一声,没了踪影。
墨渊喘着:“死丫头,真是不要命了!你还活着么?”
桃灼说:“是……大人受伤了么?我给您包扎。我先照个亮……”
“别动!”墨渊喝止桃灼道,“苍雪布的魔阵,一心要杀绯月,可没心思来看顾咱们。这阵里的风火雷电各种愿术已经满了,正四处追击绯月。你一动愿术就引了她阵中的雷火打下来,我可是没力气抵挡了……不过这个苍雪也真没本事,招这么多魔众来还没解决绯月。这么大动干戈的,她以为木易是聋子瞎子,会感觉不到么?要是那个老不死的来了……”
“放心,等木易大人来的时候,只怕你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绯月施施然地又从黑暗里踱了出来,说,“你以为这个魔阵真能击伤我么?我和正牌的大魔王相处也久了,怎么会对魔愿术没一点儿了解呢?木易大人都未必能伤我,何况他手下一个叛逃的女魔头!”
墨渊叹了口气,听绯月又说:“好弟弟,别难过,我这就一剑结果了你。别担心我被雷火击中,我会把那雷引到你身上去的。有仙王和一个大魔头一起送你上路,你好气派呐!”
墨渊闭起眼,黑暗中有微风拂起发丝,和魔阵中的狂风全然不同,是绯月挥剑带起的淡淡气流。桃灼大喊:“她在这里!”猛扑到墨渊身上,双手一搓,腾起一团碧火,照亮了三人。只见千万道闪电同时劈向这小小一方地面,闪电中苍雪乘势而下,长剑直指绯月。
绯月哼了一声,右手执剑抵挡苍雪,左手做一个印,斥道“去!”身周涌现出一片盈盈金光,仿佛是一面盾牌,闪电击打在那片金光上,四散迸射,流火乱蹿,一道道刺目的光亮蜿蜒奔腾。
墨渊奋力把桃灼推开,大骂道:“臭丫头害死我了!快给我滚!越远越好!”
绯月大笑:“别在那里打情骂俏了!我送你们两个一起走!”左手一指,那些迸射的闪电又拧在一起,火龙一般直朝墨渊扑去。苍雪呵斥一声挥剑斩去。绯月截住她:“你急什么?我们俩再玩玩!”
只听又一声霹雳打响,盖过了所有的声音,接着一片明光照耀,黑暗仿佛一块巨大的幕布被正中撕裂,慢慢向两边塌下,怒涛般起伏的大地又凝固了。疾风大做,似乎要把地面的一切都卷上天去。绯月和苍雪一惊之下都住了手,墨渊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而桃灼已经昏过去了。
“小妖精当心了!”一个声音喊。
墨渊一听,又惊又怒,还没来得及多想,只觉得右肩一痛,却见木易正站在身边,挡住了一切电打雷击,并把断掉的右臂给他安在肩上。流血立刻止了,伤口一阵温热,暖暖地血肉交融,被压制的气息顿时流转起来。墨渊跳起身:“你……”
木易一笑,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快躲起来!”转身跃上半空,那逐渐消失的黑暗又迅速聚拢,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色。只听木易的声音大喊道:“你们快点儿各自防身,我可坚持不了多久!”
墨渊抓住桃灼,只觉得地面一阵颤抖,虽然只是隐隐的,不像刚才那样起伏急遽,却更令人心惊胆战——那是从大地最深出发出的战栗,这承载一切的大地也害怕了么?
黑暗中绯月高呼:“木易大人你做什么?我正要破她的阵,你为什么帮她?”
木易不答,只是催动魔众,急急地在阵内重新布满愿术,和方才的阵势不同,没有电闪雷鸣,暴戾尖锐的感觉消失了,四下里是一片柔韧圆满的寂静,却远比苍雪的力量浑厚饱满,充满蓄势待发的紧迫和如临大敌的警惕。
一道剑光闪过,直向木易刺去。木易闪身躲避,笑道:“苍雪小丫头,我是来救你的,你倒算计我!不管你了……”一瞬间又来到墨渊身边,把他按倒在地:“当心了!用土愿术全力抵挡,实在不行就躲在我后面。”
墨渊恨声道:“谁要躲在你……”
话音未落,只听遥遥的天际传来一声呼啸,风起云涌,黑暗顿时被撕成了万千碎片,又化作尘埃,气流向天空涌动,不徐不疾,却不容抗拒,把一切都带走了。天地笼罩在一片晶莹亮丽的七彩毫光里。那光亮照射到的地方,一切都融化,变成新鲜的泥土,像是刚被春雨滋润过,散发出清洌的馨香。天空充满了彩色的云,海洋的蔚蓝,满月的银白,朝阳的红艳,种种颜色都纯正鲜妍,莹润悦目……那呼啸隆隆地滚过了整个天空,是长长的一声“即——”春雷般在大地上震荡,久久不散。
墨渊顾不得许多,俯在地上,手足都变成树根样,直向地底插去。呼啸中,他只觉得全身震颤不已,几乎要粉碎了。在那毫光照耀之下,五脏六腑都被掏空般难受,窒息憋闷,身体像是要爆炸开来。气流滚滚上升,他咬牙坚持着,几次险险地就要被拖离地面。好在那力量刹那间就过去。他抬起头来,脸上沾着一点儿泥,曾经血污的战场不见了,蒙蒙细雨正从天空洒落,空气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芬芳。大地覆盖着一片洁净湿润的土壤,正有细细茸茸的小草从土里钻出来。桃灼却也不见了,只有一棵碧桃立在他面前。他惊骇地回头,看见木易、绯月、苍雪三个,也都是满面惊疑,默不作声。静默许久,木易问:“看清楚了吗?”
半晌,苍雪沉沉地说:“翅膀……是一只翅膀!”
“九万里……”绯月接口道,“一振翅就是九万里!那是谁?”
“先不管他是谁……”木易沉吟道,“但是九万里之内,再没有第三个魔族了。”最后这句话是对苍雪说的。
“也没有……妖族了……”墨渊说着恢复原状,扶着碧桃站起身来,喃喃地说,“都被吃掉了,或是被吸了灵气打回了原形……”
三人看向绯月。绯月的脸色极其苍白,沉默不语。仙众愿术最强,但在四众里数量却是最少,不过万余。墨渊笑道:“堂堂的仙王,也成孤家寡人了?”
“谁说的?”绯月冷冷说,“我仙众,一个不少,毫发无损。”
白光一闪,苍雪的剑尖抵在了绯月的喉咙。绯月惊疑之中,不及抵挡,只瞅着苍雪,冷笑道:“干什么?”
“干什么?”苍雪嘶声恨道,“灭了我魔众,灭了妖众,惟独你仙众没事……不是你的同党是什么?”
“我的同党?”绯月一指木易,“这位也是!还有,什么叫惟独我仙众没事?把你的同党——鬼王画眉找来问问,看看鬼众怎么样?也许非但没事,还壮大起来了哩!”
正说着,只听见啾啾啾啾的声响,四个赤发靛脸的小鬼抬着一个肩舆来了,肩舆上一个光洁圆滑的东西,又白又嫩,像是剥了壳的熟鸡蛋,却是朋硕无比,压得四个小鬼大汗淋漓。小鬼把肩舆放在苍雪墨渊身边,然后三个躲到一旁,跪俯在地,另一个从怀里掏出笔墨,在大鸡蛋上画了一张嘴。那张嘴开口骂道:“混蛋!还慢吞吞地干什么!快把我的眼睛鼻子也画上!”那小鬼吓得手一抖,泼了一地的墨。有几滴溅在那大鸡蛋上。那张嘴又骂:“我叫你画鼻子眼睛!谁叫你给我画麻子!”
那边木易嘿地一声笑出来了。那小鬼颤颤抖抖地给大鸡蛋画上了鼻子眼睛,木易上前问:“画眉,你不是已经长出鼻子眼睛了吗?怎么又没啦?”
那大鸡蛋皱了皱眉毛。本来那小鬼就被吓得发抖,鼻子眼睛都画得歪歪斜斜,画眉再一做怪象,五官越发扭曲了。画眉怒骂:“我的耳朵呢!快给我画上耳朵!”
木易从小鬼手里抢过笔墨,在画眉眼睛两侧下方画过,大鸡蛋上就出现一对耳朵,大大的,很有福相。
画眉这才喘息着问:“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才长安稳的鼻子眼睛都被什么东西吸走了!木易,我不跟你打了!那东西把我九万里内的鬼子鬼孙全吃了!就这四个蠢材抓着我才保住了小命……”
苍雪冷冷一笑,看着绯月:“好啊!有这么厉害的帮手,天上天下,唯你独尊了?”
绯月还是苍白的脸,看着木易:“我真的不知道。”
木易微微笑道:“想来你也不知道。你们只顾着在这里打得冤冤不解,都没发现他来得有多快。我也才刚刚察觉,他对我们都不善,好在还来得及给你们报个信儿,做个准备。刚才那一下,我很费了点儿功夫才抵挡住了,想必你——”他看着苍雪,“还有你——”又看向墨渊,“都不那么好过吧?”
苍雪不说话,墨渊毫不在乎地答道:“可不是?我差点儿把握不住要现原形了……这可是拜魔王大人和仙王大人所赐,我的伤要再重一点儿的话,嘿嘿……”
“那到底是谁?”绯月问。
“我拿不准……”木易缓缓说,“真是不敢相信,记得小时候……”
画眉大声嚷嚷起来:“你小时候?那我们都还没出生呢!你要瞎说我们也不知道,还不被你哄了去?”
木易眉毛一挑,反手一抹,就把画眉的嘴擦掉了,只剩下一片污渍,很是滑稽。画眉挤鼻子瞪眼,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臭鸡蛋!烂丸子!”木易接着把画眉的耳朵也擦掉了,边擦边说,“就一张嘴也太多余!既然不相信,干脆听也别听……”
~~~~~~~~~~~凤凰血·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