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君心》相如夜

1、第一章

　　林间飞花无数，洒落下微湿的地面上，结成小簇的花团。
　　苏和放眼望去，看见了那个立在满地粉花堆积中的男子，持着一枝梅花，浅笑着望着自己，白皙的面容在雨后的斜阳里蒙上淡淡的金黄，发丝处飞扬着浮起，有说不出的风情。
　　“你迟了。”男子说着，摘下一片梅花，轻轻含入口中，眉眼如斯，竟是女子无法媲及的风情万种。
　　“抱歉。”苏和轻一作揖，自然地朝他走去，“苏某前日所收之书，想必是公子所寄。”
　　男子笑着，折断了手中的梅枝，在折枝的清脆声中，传出了一声女子悠然而绵长的叹息，一直回旋在苏和周围，像是叹入了人心，连不相干的人也能感受出由那声叹息中传出的绝望。
　　深深的绝望。
　　“寄信的，是她。”男子笑着，侧身遥遥一指，在他身后约七丈地处，自一棵梅树后转出一名女子，身材纤细，穿着一身鹅黄色长裙，黑线收边，裙外套着一件淡粉色斗篷，帽檐一直遮住了女子的面庞，看不清相貌，却为女子凭添了一丝贵气。
　　苏和望着女子几乎于梅花融为一色的斗篷，竟觉着眼熟。正在苏和回忆是在哪里见过这件斗篷时，女子却自行掀开了帽檐，自遮盖处露出了一张令苏和惊诧至极的脸
　　。

　　江南有好茶者，以江西为甚，婺洲、祁门、婺源方茶，不杂木叶，人皆尚之，其婺绿、饶绿、浮红、宁红、闻林茶等皆为茶中珍品。
　　自唐时茶道兴起，种植茶树者便不乏其人，而这之中又属江南苏家为甚，等到苏和这一辈，苏家已成为江南首屈一指的茶户能家。
　　苏和乃苏家老爷的第二子，其外还有一大女，一么子，故苏和并不十分受苏家老爷的重视，再加上苏和常年在外为官，将苏老爷子希望他能为苏家效力的希冀生生辗碎，若说无恨，那自是不可能，只是苏和一向清廉的为官品质却替苏家增添了不少信誉，这也是事实，于是便不好多说什么。
　　苏家老爷能从起初的小小茶商，在短短几十年内，发展至今日江南一擘，治家经商之能可见一斑。外界单知他在几十年间将家财翻了几百翻，却不知苏家究竟是何时开始行运。
　　然而苏和知道，苏家真正发家的时间，不是十年，不是一年，不是一月，而是一夜。
　　那一夜，苏和第一次见到那名女子。

　　“苏二公子，许久未见了。”女子微微一笑，那张脸只是极平淡的，不着妆，素颜却也有着她独特的风韵，那是一种经历过繁华世锦，看透了人间百像才有的氤氲成典雅的气质。
　　倘若说这世间有一种声音，能闻者伤心，倘若这时间有一种情态，能见者流泪，那么苏和坚信，此刻他所见的，便是这样的女子，纵使是说着极为平常的话，也依旧能让人不敢闻，不忍闻。
　　苏和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子，又望向自方才起一直未近身的女子，像是有些疑惑，“姑娘此刻召苏某前来，所为何事？”
　　女子缓步上前，却并不答话。
　　“白笈，你想找的人我已经替你找着了，只是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呵。”男子轻笑着，眉眼俱飞，“我白笈何时是言而无信之人？”
　　女子点点头，望着苏和，轻声道：“请公子通知苏穆苏老爷，十年之期已至，小女子要索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苏和颔首,略一沉思，又问：“可是一幅画？”
　　女子听闻，眼里似有一丝惊诧，转瞬淡去，依旧是一片沉静。
　　只听她答道：“不，是人之精魂。”

　　十年前，苏和仅有九岁，那时的苏家并不似今日般繁盛。
　　苏家的住处只是婺洲城郊的一栋木屋，屋子不大，前后共三间主卧，连厨间也是临时搭建，只有烹茶之处是苏家老爷精心设置的。
　　苏和原本以为一家人可能永远就这般平平淡淡的度过，可是十年前的那一夜，忽然来了一个女人，一个穿着粉色斗篷的女人。
　　恰巧那晚，苏和被雷声吵醒，再加上夏日里的闷热，辗转难眠，便起身出了房间，没想到，父亲竟也未休息，他打着灯笼，穿戴十分整齐，自面朝着房前的木门，一动不动，像是在等人。
　　苏和正想唤父亲一声，却忽然听见木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伴着已经转小的雨声，沙沙地落着，有说不出的诡秘。
　　苏和睁大眼睛，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只见一名女子悠然上前，没有撑伞，斗篷在雨中却未见淋湿，直到她站在父亲面前，缓缓掀开斗篷的帽檐，苏和才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素净的脸，不着脂粉，有着深深的倦色，甚至有些病态，然而很美，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并非美在容貌，却自呼吸吐纳之间渗透出来，无法忽视、拒绝的美。
　　“恩公。”女子轻唤了一声，苏和听着，浑身冰凉起来，那一声，如同冰凝冷泉忽然迸裂的慑骨，又似幽冥府邸的哀怨，最终化作一摸浓浓的悲哀，沁入心底，再也散不去。
　　“姑娘此言过甚，苏某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苏穆摆首说道，却没有惯有的笑，那份严肃，是苏和从未见的。
　　“恩公不必过谦。”女子说着，伸手自怀里捧出了一个卷轴，“恩公切记，不可打开，切记。”
　　“这―――”苏穆似有些迟疑，并未伸手去接。
　　“恩公莫不是嫌弃此物？”女子捧着卷轴，抬头看向苏穆，“小女子所言绝对非虚，若有一字掺假，愿招天遣……”女子轻声说着，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姑娘不必如此。”苏穆赶紧接过卷轴，“苏某收下便是，倘若……真能如姑娘所说，苏某将不慎感激。”
　　“多谢恩公。”女子递过卷轴，有些释然，随后侧头朝向苏和这边，微微一笑，便转身告辞离去了。
　　苏和被那一笑惊得心跳骤停，直到苏穆回房，随着那轻微的关门声，才感觉自己又有了熟悉的心跳，但是极快，极快。

　　“苏大人，有您的家书。”
　　“啊……哦，放下吧。”苏和倾身接过书信，手心都有些汗湿了，原本以为十年前的事情必定不甚清晰，熟知今日想起，仍若昨日发生。
　　苏和拆开信件，只见纸上书着：
　　告吾儿：
　　吾儿侍于汴京，一切可好？为父前日里感染风寒，本想几日便可安好，熟知一日不如一日，直至今日，吾不得不召儿归家，情非得已，望吾儿见谅。
　　父字
　　苏和折上信纸，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到今日，苏和不能不疑惑，父亲所隐瞒的究竟是何事，从前被么弟无意中拆开的卷轴，又藏有怎样的秘密。看来这一趟归家之途，是无可避免的了。

　　向朝廷告假得准后，已是苏和收取家书的第四日，苏和明白不可耽误，连夜里准备马车，次日清晨便出了城门。随行的还有一名伶俐的家仆，一名车夫。
　　苏和坐在马车内，忽地听见一阵闷雷响起，随即“哗―――”地一声竟下起了瓢泼大雨。苏和担心家仆冒雨前行，只怕于身体有损，便拉开帘布，正想告诉他二人先找个地方避雨，谁知，马车的驾位上坐着的，竟是那日梅林里的男子！
　　听见苏和拉开帘布的声响，他回过头，微微一笑，“这么大的雨，公子忍心让我一人待在车外？”说着，抬起右手示意，“你看，都湿了。”
　　苏和惊诧的望着男子，生平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而让朝廷命官，英明睿智的苏和苏大人瞠目结舌的原因有二：一来家仆与车夫已不见踪影；二来这男子并没未持缰绳，可马儿却识路般地自己跑着。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家仆人所在何处？”
　　“哦，他们啊……”男子说着，自然熟地弯腰钻进去车内，“还在汴京呢，不必担心，我白笈活了这么些年，可从未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
　　苏和一蹙眉，有些微愠，却不好发作，“你怎知我今日离京？”
　　“这个啊……”男子微微一笑，像是有些得意，“但凡我白笈想知道的事情，没有不能得知的，何况……”男子说着，又是一笑，极是暧昧。
　　“何况什么？”
　　“何况为了找你，我损失了一大笔啊。”男子摇头叹气，十分痛心。
　　“找我？”
　　“没错。”
　　“那封家书……”苏和顿了顿，“你认识家父？”
　　“咦？”白笈疑惑，“你为何不怀疑是我伪造了家书骗你出来？”
　　“自我出外为官，家父从未捎来家书，即使伪造也无从考取，况且依信中字体语气来断，确实是家父所书。”
　　白笈眨眼笑着，并不答话。

　　过了许久，苏和方才问道：“白公子找寻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传闻苏大人机智过人，断案如神……”白笈又是一笑，双眸晶莹剔透，异彩流光，“白笈找寻公子，确实有事相求。”
　　苏和不答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若有一起案件，或许会让大人丢了性命，大人可会追查到底？”
　　苏和一怔，像是在思考，又似乎有些怅然，过了一会，他答道：“世间之事，无外乎一个情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苏某尚有父母亲人在世，并非孑然一身，若说不在乎生命，自然不可能，只是……事情未至最后，谁也不知会是怎样的结果，而苏某职责在此，断不会使人含冤不得昭雪。”
　　“好！”白笈笑着拍手，“苏大人若能竭尽所能，自然最好，倘若不行，白某也不会勉强。”
　　白笈正说到此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苏大人请随我下车。”白笈说着，起身掀开车帘，出了马车，苏和也紧跟着弯腰出去。
　　雨已经转小，但仍旧未停，天色昏暗，似乎仍有下雨的趋势。苏和看了看四周，青山薄雾，远处青松隐隐约约，一片朦胧的苍郁，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

作者有话说

　　愁眉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