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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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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江寒是个洁癖很大的人,就算是难受到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他也坚持到沐浴换衣之后,才愿意躺下休息。他是无法容忍自己一身酒气的。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要坚持自己仪表整洁,衣着得体。
他对自己的要求亦是一丝不苟,正言,正行,正仪容,宛若苦行之人。或许别人会觉得像他这般活着了然无趣,但是他自己反而不甚在意。
他这种脾性的形成,或许与他成长的环境有很大关系。
穆江寒出身于一个古老的士家大族,但是经历百年的辉煌,这个名门士族已然走到了末途。
穆江寒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母亲当年甚至要靠不停变卖首饰和家产来维持生活,但是倔强的母亲一直到重病不治,都不愿意向别人求助。
不仅是母亲,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告诉他,他们身为士族的荣耀和骄傲,他的家族一边将这种沉重的荣耀感煌5丶又畹剿纳砩希槐吖攀巢还棺云燮廴说纳睢?
而穆江寒是穆家被寄托着最多希望的人。绝顶聪明的他过早就展示了自己的天赋——三岁识字,四岁即能吟诗朗诵,七岁时与乡里的举人文辩,驳得一干学究哑口无言,博得了“江南第一神童”的美誉。
因为他的天分,家族过早地就将振兴的大任压在了他的身上,对他不停地增加苛刻的要求。
所以穆江寒经常自嘲地道,我一出生就老了。
十五岁时,他中了状元,正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情。前途似锦之际,少年状元却因为一席特立独行、匪夷所思的政治见解触犯了先帝,被先帝所不喜,将他这个可揽九天之月的旷世奇才弃置不用,给他挂了个太傅的闲职,发配他到冷宫深苑去督导四公主永嘉读书。
那便是他与她纠结一生的开始。
穆江寒躺在床上,念及旧事,觉得心湖如钱塘起潮一般渐渐澎湃起来,竟比酗酒的难受还要让人难以入眠。——这许多年来,他只顾着一条路走到底,从来没想到要回顾往年,怕只怕不堪回首,无法自拔。却不知怎么今天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是他欣慰于她的帝业得成,还是……自己生了悔意了?
我怎么会生出悔意呢?他用手压住刀绞一般的胃部,却还在自嘲地笑。
越不想去想那些陈年往事,越被回忆所埋没。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念出了那个从今以后将成为禁忌的乳名:
“嘉儿……永嘉……”
初见她时,她就是那一身朱红小袄,在宫女和太监的欺凌下一声不吭,一双大眼睛尽是倔强和不屈。当时之况,历历在目。
那倔得要命的少女,一开始死也不愿叫他老师,相处磨合半年,才心服口服地唤他一声太傅。记得那日她真情流露,这一声太傅叫出来,就是把他当成是至亲了。从此同甘共苦十余载,同悲同喜,共进共退,经历了多少苦难羁绊。曾经有一日,她私下里对自己说:“老师,相濡以沫也不过如此。”他无言以对,空留她暗自伤神。
千言万语,千悔万悔,到如今都没有用处了。当初他们选择了这条道路,就已经做好了这一步的打算————大业当头,私情不留!
儿女长情,至今日起就该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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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新帝登基已有七日。七日间,凌永嘉忙于朝政,心头却始终压着一块石头。
这七日,穆江寒每日上朝,尽心辅佐朝政,真可谓鞠躬尽瘁。只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她始终是忧心。
今日她在御书房传召宰相商讨国是,为新朝拟订国之大纲,可她却盼着见他更多一些。
她表面上看着奏折,实际却留意着书房外的风吹草动,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叫她心惊,总怀疑着他的到来。
终于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着太监的通报声,他就仿佛挟带着清风而至,令她精神为之一振。
他身着朝衣,佩着青玉冠,面色淡定,总也是清雅如莲,无论何时,他都是如此风采翩然。
多年以来,凌永嘉养成了一个习惯——见到他,心就平定下来了,他总能让她安心,让她有所依靠。
叫宫人与他看座,她便开始道:“太傅,朕新登极位,欲开垦皇朝之新局面,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穆江寒略微思忖了一下,道:“陛下,皇朝历经五代女帝治理,如今国之基本牢不可摧,稳若泰山,此乃陛下之福。但是陛下既然要开创局面,臣就不得不直言几句。
遥想当初开国之时,凌氏皇族乃是强入中原的外族,为了稳固国基王权,太祖下令册封贵族,实行分封之制;于民间,分民三六九等,削弱民智教化以愚民,重农抑商以固国;于外,闭关锁国以防御敌患。种种举措皆是内忧外患之际的非常之举,确实曾经发挥了莫大的功效。
但是,历经百年变化,物是人非,当年的佳政已经成为今日的桎梏:如今世家贵族把持大权,呼风唤雨,惹得民怨载道,分散了中央之权,致使法令难行,圣意难达;富国乃是强国的根本,重农抑商却阻碍了商业兴殖,国家难以巨富;愚民政策使得民心闭塞愚昧,难出栋梁之才;闭关锁国更是令我国与世隔绝,失去了与他国的沟通交流的机会,难以与发达之国比肩。重重弊端如人体内腑恶疾,一时虽不能显现,却必定成为来日致命之源。
因此臣认为,欲强国必先改革旧制,文明开化,鼓励商殖,增开口岸,开拓海域。然种种改革之令的贯彻,需要绝对的王权保障,而最大的障碍正是来自那些开国功臣和王亲贵胄的遗族们。所以,陛下欲行大政,第一桩事情,理应打压特权,树立君威。”
凌永嘉叹气道:“爱卿所想甚是,只是这些贵胄根深蒂固,牵扯甚广,如同在万条丝绦中扯出一个头来,朕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穆江寒道:“世家大族虽然庞杂,却好先砸一个领头之羊震慑天下。如今纵观天下,最为树大招风者乃是太祖御封的异姓侯原氏一族。原氏一族是功臣出身,历经百年经营,势力广巨,蔓延朝政、军政、武林,号称天下第一世家。众人无不为之马首是瞻,实在是一大隐患。”
凌永嘉一听,脸色一边,为难道:“朕之即位,甚得原氏之助,如今这般对他们,是不是太过……”
穆江寒劝慰道:“陛下多虑了。要知道自古以来,用进废退乃是帝王之刚肠,心慈手软反受其害。那原氏一脉之所以历久不衰,乃在于每每新帝即位之时善使眼色,善投明主。原氏帮助陛下的意思,也不过是用来换取家族兴旺的筹码。且原氏骄纵蛮横,与那些顽固贵族瀣沆一气,把持朝政,鱼肉百姓,早就是官也怨民也怨,天怒人怨,陛下此举,正是顺了民心啊。”
“嗯,既然如你所说,那么要如何对付这个已经成大气候的原氏贵族呢?”凌永嘉问。
“臣观这一代的原氏,只有当今的原倾箫原小侯爷是个百年不遇的人物,臣私以为该从此人处着手……”
凌永嘉却突然突兀地打断他的话:“爱卿,够了。你的聪明才智,不该用在谋划算计同僚身上。原卿家亦是朕的左膀右臂,你今番的妄语,朕会为你保留,后面的话,你最好收回。”
穆江寒轻叹一声,垂下了眼帘,只好行礼请罪。
她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实则却在留意门外的动静。——他刚才的那番话,咄咄逼人,应该被听了去吧。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刹那间与穆江寒眼神交流,竟是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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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江寒下了朝堂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晌午,他回到自己的府邸,侍童早已经做好了饭,将饭菜摆好等着他回来。
穆江寒嗜好清淡精致的食物,尤其喜欢吃鱼。每隔三天都要侍童做一餐鱼菜,煮上米饭,倒一碟香醋,将细嫩的鱼肉蘸着醋细细品尝。
关于鱼肴的做法,他是很有研究的。当年就算在天牢中蒙冤的时候,他还能挤出时间写出一本《烹鱼纪要》出来打发时间。
这个人是极度压抑自己的苦行者,却也会在在不经意间流露自己的微妙性情。
比如他的后院本是空地,他却叫人挖成水池养莲,每逢落雨,无论昼夜都要出来撑着伞在池边驻留,看那雨打浮萍出神;比如逢到大雾的天气,他也会兴致勃勃地登高望远,观那雾霭蒙蒙之中的茫茫皇都;又比如午夜梦回之时,他会突然惊起,便即可提笔疾书,将偶得的奇梦记录于案。
甚至有时凌永嘉都捉摸不透他——他的心事太重,心机太深,却也似孩童般赤子之心,沉湎于小小的风雅乐趣。
吃过了午饭,穆江寒照例要休憩一会儿才去处理那些成堆的公文。不过侍童倒是没见他怎么辛苦过。因为据说他年少时就以一目十行而著称,平常人五天才能看完的公文,他一天就能看好。
曾经有一次,侍童给他送茶时,发现他也不过是拿着折子随意在看,于是玩心顿起,说要考考他来,穆江寒就让他在没看过的折子里随便挑出一本来给他。侍童依言挑了一个万言的公文,只见他接了童儿递过来的折子扫了几眼又还回去,接着就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叫侍童惊呼连连。
在侍童眼里,穆江寒花在别的事情上的心思似乎总是比花在政事上看起来要多那么一点,但是他办事的效率却永远是无人能及的。他的书库里面专门放他自己所著的私书,其中九成侍童都是看不懂的。
一句话,他的主人脑袋装满了奇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