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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正长兮风淅淅 ...

  •   从清明到中秋,嫣红的情况越来越差。叶儿衣不解带地守着,方子换了无数却是毫无起色。这一月,一连数日嫣红水米不进,连喂药都困难,急得叶儿不知该怎么好。请来的大夫只是摇头再也不肯开药方。陈妈偷出几根细得像老鼠须子般的参须煮了汤喂嫣红。就这么撑了几日,昏昏沉沉的嫣红突然睁了眼,还勉强挤出些许笑容,看得叶儿肝肠寸断。她知道,嫣红的日子到了,这是回光返照。

      送到唇边的汤药散发着苦涩的味道,毫无生气的脸上异乎寻常的泛起潮红。 “叶儿……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嫣红偏过头闪开叶儿送喂的药汁,有气无力地问道。叶儿摇头,赶紧拿过放在一旁的石板,在上面写:不,你不丑,你从来都不丑。

      “叶儿……我……不中用了……”叶儿不让嫣红继续说下去,伸手按住她的唇。举起石板让嫣红看:好好将养你就会好的,别说这种丧气话,不要再说话了。

      嫣红很是勉强地笑,却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我知道……我……撑不住了……”叶儿终于忍不住眼泪,按了嘴拼命摇头。

      “傻……傻丫头……我死之后……送我……送我回……回家……”回家?叶儿在石板上写:你的家在哪儿?

      “那……那条……河……” 嫣红缓缓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河水。

      清河?嫣红点点头,“我的……家……在清……河下……”

      下游,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话了。叶儿不停地在石板上写着。别说这种丧气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顺……顺水……”

      顺水?

      嫣红点头,看着叶儿笑,闭了眼不再说话。叶儿将她轻轻放平,盖好被子,倚在床边看顾。这几日实在累得狠了,不一会儿叶儿也沉沉睡去。

      陈妈进来送饭,还帮叶儿披了件衣服她都没有醒。陈妈看叶儿睡得香,转头去看嫣红,却发现嫣红早就凉了。陈妈赶紧摇醒叶儿:“叶儿!叶儿,快醒醒!嫣红!嫣红她去了!”叶儿惊觉,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沙哑骇人,随即扑在嫣红身上痛哭失声。闻声赶过来的姐妹们见状全都掩面失声。

      常妈妈冷着脸走进来,大家都闪过一边。常妈妈捂着鼻子站在门口,不阴不阳地说:“去了好,去了清静。我说你们也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人还得活不是?你们也别说妈妈我不尽情理,嫣红也是我的闺女……”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手里抖着,“拿去吧,妈妈也是身无长处,就这些了。”丢在桌上的铜钱引得众人斜着眼看她。常妈妈扫视众人,犀利的目光逼退所有的不甘与委屈,“都跟这儿戳着挺尸呀!红灯早就挂出去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去去去!”

      众人被赶牲口一样驱散,屋里只留下泣不成声的叶儿、陈妈和莫愁。陈妈见叶儿哭得不善,走上前劝慰:“叶儿,别哭了。嫣红姑娘去了,你总不能让她光着身子去吧。这身子都冷了,一会儿连衣服都穿不上了,啊,别哭了。”叶儿强打精神,三个人一起动手好不容易才帮嫣红换了衣服。

      按常妈妈的意思,芦席一卷,乱坟岗一扔了事。众姐妹以不接客相协,常妈妈这才松了口,准许大家替嫣红办理身后事。大家凑了钱让小余子偷偷请了人替嫣红敛妆。马车载着躺在竹排之上的嫣红向城外的清河驶去,除了赶车的,送行的只有叶儿和莫愁。顺着河畔找了个清静所在,看着竹排顺水而下,两人抱头痛哭。

      嫣红睡在鲜花丛中,珠环坠发,长裙似雪,樱唇弯眉,纤长的睫毛轻覆似熟睡般安详。清水无痕,带走多少伤,多少愁,也带走轻如鸿毛的生命。不一会儿竹排便没了踪影。莫愁拉叶儿回去:“走吧,叶儿,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叶儿摇头,示意自己想多呆一会儿。莫愁伸手轻抚着叶儿微皱的眉头:“早些回来。”转身跟着马车回去了。

      叶儿蹲在水边,盯着自己的倒影出神。清亮的水面映着张清丽的面孔,有些苍白,有些憔悴。几只小雀儿在枝间跳跃,展翅飞上天际。叶儿抬头望,如洗的天幕异常高远,让人想融入其中。捡起根树枝,叶儿在地上写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身后的山岗上正是小月的埋骨之地,似乎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嫣红也选了这个地方魂归故里。

      “去了好,去了清静……”常妈妈的话突然魔咒样在脑海里回转。叶儿盯着水面想起自己经历的种种,想起浑身是血的小月,想起面无人色的嫣红,想起爹,想起山村。我一个人能做什么?妈妈说得对,去了好,去了……清静。她一脚踏入河水中,一步步向深处走去。

      水漫过双膝,漫过腰腹,身上的衣裙浮萍般展开。叶儿越走越深,脑海里越走越空灵,水漫过头颈,她突然觉得分外轻松,轻飘飘得好像可以飞上天际。

      命中注定,该是种怎样的偈语?困扰众生,还是抚慰众生?六道轮回之间,有谁可以超然世外?

      “命中注定”这四个字此时正在萧天的脑袋里飞来转去。他拨弄着面前的篝火忍不住哑然失笑。好像真的是和破庙有缘,同一所在,同一女子,只是现在躺在一边的不是自己。望着在火边明暗的清丽面孔,萧天还是无法相信,能写下“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如此诗句的女子,写得一手好字的女子。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会是个烟花女?当日跟在她身后的校尉回报说看见她走进了醉红楼,自己一口药差点儿喷出来。

      回想当时,自己被困阵中拼命杀出,浑身浴血。强撑着走到这破庙之中,自以为此命休矣。没想到却遇到梦中人。浑浑噩噩中睁开双眼,关切的目光涌进眼眶,那一刻这张清丽的脸刹那印在脑海深处。包裹自己身体的布条明显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守了自己一夜不说,最可贵的是她还带了吃食和药品返转来。如果她不是流莺残柳该多好……

      萧天苦笑,自已带着任务冒着生命危险越境穿城,重回他国边镇,却在这里又遇到她。明明打定主意,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是什么样的女子,自己都要好好谢谢她,毕竟是她救了自己一命。可为什么刚刚看到她在水边送葬自己会有片刻的犹豫?她的表情很是悲伤,有一瞬间自己的心居然针扎样痛。看到她自溺,自己竟然有些无措,从树上跃下的时候居然站立不稳。

      萧天的目光再次定格在叶儿身上,湿透的衣衫裹得身形玲珑有致。顺着衣角,萧天的目光慢慢上移,顺着云鬓滑过面颊,停在唇瓣之上,粉粉的唇看起来很是柔软。胸口好像有团火正在慢慢点燃,他突然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萧天呀萧天,你这是怎么了?只因为她是个烟花女子,自己就生了轻薄之意?

      正思忖间,叶儿动了动,萧天马上起身扶起她,轻声问道:“姑娘,你醒了?”叶儿睁开眼,见个公子正盯着自己看,还把自己抱在怀里!叶儿一把推开他,整个身子尽可能向后躲,向后缩。那双惊恐的眼睛让萧天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他赶紧解释:“姑娘,你别怕别怕……在下不是坏人……刚刚看你溺水,小生才才……”

      叶儿伸手摸摸衣襟,慢慢缓过神儿来,打量着眼前的人,虽然肤色有些黝黑面目倒也算是俊郎,眉宇间还透出些英气。他救了我?为什么要救我?

      见叶儿不说话,萧天又接着说:“姑娘,人生纵有许多不公,也不至于自寻短见呀。”叶儿垂泪,哭得萧天手足无措,“姑娘,你别哭呀,别哭呀。要是在下说错了,你就当……就当刮过一阵风,放了一个……”想了又想,那个“屁”字始终觉得不雅,硬生生咽了回去。

      看到他慌乱的样子,叶儿反而觉得是自己反应过度。她伸手捡起根枯枝,在地上写道:“多谢公子相救。可公子不该救我,让我去了不是更好?”

      “你不会讲话?”看到叶儿点头,萧天迟疑半刻,“姑娘真想死?”

      身世漂零一孤女,生无可恋。

      “那也不能自寻短见!”萧天看到叶儿写的字,情急之下大吼出声,吓了叶儿一跳。萧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活下去总会有些好事情的,不是吗?”

      好事?也许吧。叶儿轻笑,两个酒容在唇边显现,萧天也笑,深施一礼道,“刚刚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姑娘海涵。在下姓萧名天,字广宇,敢问姑娘芳名。”

      叶儿,木叶儿。

      “叶儿?”萧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萧天第一次随父出征,父帅身中毒箭生命垂危,一个老乞丐自已找上门来救了父亲一命。当时,那乞丐曾拉着自己说,“小子,你命属木,生逢叶者可得修真。”自己并未将此言记在心上,父亲却对此信以为真为自己娶了位叶姓女子为妻。战事纷繁,小夫妻聚少离多,再加上妻子性情倔强,两人的感情平平。自己甚至还生过休妻的念头,只是怕父亲不允。眼前这个救了自己一命,又为自己所救的女子居然也叫“叶儿”?!真的是“命中注定”?

      萧天脸上的神情阴暗不定,看得叶儿微蹙娥眉。这人怎么了?

      许是看见叶儿正盯着自己,萧天裂着嘴笑了笑,抱拳施礼:“木姑娘,幸会。”

      叶儿赶紧站起来,款款一福,微笑着还礼。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萧天道:“木姑娘,可否在此等在下一等?”

      叶儿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面前这个人并不让人讨厌,而且好像在哪里见过。看到叶儿应允,萧天奔出破庙,翻身上马,“在下去去便回……”余音尚在,人却已在数丈开外。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萧天便策马归来,跑得满头大汗。他从马上提下个包袱,快步奔进庙来。“木姑娘,在下见姑娘衣衫尽湿,刚刚去山下买了几件。也不知合不合适,还请姑娘见谅。”说着将手里的包袱递了过来。

      你去帮我买衣服了?叶儿浅笑。“怎么了?”叶儿笑得萧天有些纳闷。叶儿摇头,示意没什么,接过包袱,深深一福。

      “那在下出去了,有事儿唤一声即可。”萧天走到门口,又回转身说到,“姑娘放心,在下在这儿守着,不会让外人靠近的。”也不等叶儿反应,萧天已经一个箭步在院子里背对着叶儿负手而立。

      叶儿突然有想哭的冲动,除了身边的几个女人,还是第一次有男人对自己这么好,当然爹除外。她打开手里的包袱,居然是自己喜欢的浅绿色,外罩到小衣一应俱全,甚至还备了个小小的香包。叶儿红了脸转到佛像后面去换衣服。

      萧天站在外面,望着天数云彩。等了一会儿,心下有些焦燥,怎么这么久?忽又想起,叶儿不会讲话,自己还让她有事儿唤一声,这不是……?想着他回转身却觉眼前一亮。只见,叶儿身着浅绿罗裙款款而立,头发简单地挽了云髻,没有什么装饰却也别致,浑身上下透着,透着什么呢?萧天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弱,像一池清泉。如果可以,他想拥她入怀。见萧天转身,叶儿冲着他伸出右手,四指收拢大拇指向上,冲着他弯了弯。萧天有些纳闷,马上就明白过来:“谢谢?”叶儿笑着点头,萧心释然,心下再次升起,如果她不是青楼女人该多好的念头。

      “木姑娘如果一切安妥,在下雇了马车就在山下,这就送姑娘回去?”叶儿点头。萧天接着说道:“山路难行,姑娘是否介意?”抬手指了指马。叶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马,点头应允。萧天用袍袖遮了手,伸手扶叶儿。叶儿见了,心下暗忖,这位公子倒是知礼得很。萧天将叶儿扶至马上,自己牵了缰绳走在前面。

      树影婆娑,暖暖的光从叶片之间透过来,在两人脸上映上斑驳的光影。叶儿坐在马上,目光扫过萧天发际。乌发束顶,那条束发的带子虽然颜色深旧可质地看起来不俗,隐隐透出丝制的光泽。再看他的衣着,一身普通麻布短打,却骑着这么一匹毛色均匀的马?叶儿有些疑惑,这位公子谈吐得体,怎么看也不像个普通百姓。算了,人家救了自己一命,哪里有了如此多的疑虑。再说,他是什么人根本与自己无关。这么想着,叶儿错了目光去看树间的鸟雀。

      萧天此时正斜了眼瞥叶儿,正看到她偏着头冲着小鸟笑。不知为什么,看到她笑自己也会跟着微笑。他想起适才叶儿的手语,“谢谢”,好像很有趣的样子。有机会可以学一下。此刻的萧天并没有对自己的现时的想法做过多的思考,由心而发,何其自然。

      萧天骑着马陪在车边,一直把叶儿送到门口方才离去。叶儿站在门前,望着萧天的马越走越远,心里多了几分落寞。萧天,叶儿把这个名字写在了石板之上。

      回到醉红楼已半月有余,这里依旧笙声漫舞,仿佛外面的刀光剑影存在于另一世界般。得意的男子到这里来寻欢;失意的丈夫到这里来寻慰;而这里的女人,用自己的身体饱尝生存的艰辛。这几天叶儿出了很多场次,虽说清官人是不卖身的,但也免不到受到骚扰。被那些醉酒的男子拉扯着,每每此时,叶儿的心就像是被琴弦割裂样痛。

      这天晚间,醉红楼里来了位衣着光鲜的公子,身后不跟着名常随。这公子一进门,小余子就看出他身上有的是银钱,立马堆着笑迎过去:“公子赏光,这醉红楼着实是蓬壁升辉呀!”小余子正想再说些溢美之词却被公子犀利的目光瞪了回来。跟着的常随接口道:“我家公子不喜欢吵闹,找间雅致的房间。”

      “是是是是是”小余子边应着边半侧着身在前面引路。公子坐定,将手中的折扇合拢,常随在一边说:“先去备桌好菜,然后叫你们妈妈来。”小余子躬着身边应着边退了出去。酒菜还没上来,常妈妈就花蝴蝶般飞了进来。她扭着腰走近公子,手中的团扇有意无意地扫过人家的肩:“哟,这是什么风儿呀,把这么俊俏的公子吹到我这醉红楼来了?”

      公子抖肩闪过扇子,“这边城之中谁不知道醉红楼的常妈妈呀?”

      常妈妈闻听此言立时笑得花枝乱颤:“公子真会讲话。公子既来了,妈妈我便不能慢待,不知公子有没有中意的姑娘,我好叫来服侍……”说话间扭着腰走到桌边,坐下接着道:“不过这银子嘛……”

      公子笑了笑,示意身边的常随:“兴儿。”兴儿从怀里取出根黄澄澄的东西丢到桌上:“这够了吧?”常妈妈一见金子,满眼放光:“够了够了……”刚想伸手去拿,被公子用扇子按住:“慢。”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如果我不满意,这金子……”公子停顾了一下,“一分也别想拿走。”

      “哈哈,您放心,包您满意。不知您想叫的是?”

      “叶儿,木叶儿。”

      “哟,这可不成。叶儿是清官人,只弹曲儿不陪客。”常妈妈装出一副为难样儿,翘起二郎腿,扇着扇子说。

      公子微垂眼帘,轻声笑道:“噢?”示意身边的兴儿。桌子上的金条又多了一根,常妈妈也不答话,只是扇着扇子唉气。

      金条加到三根,常妈妈这才露了笑容:“唉,公子这是坏规矩呀。得,妈妈我就豁出去了。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叶儿只陪客,不过夜。”

      “你这鸨母也太贪了些!”一旁的兴儿终于忍不住抱不平。

      “哟,我说这位小哥。来这烟花之地自是你情我愿,妈妈我从不难求。再说了,叶儿是我精心调教,就算要赎了她也绝不是这个价儿!”常妈妈自信阅人无数,眼前这位公子对叶儿肯定是有意,不然她也不会如此说法儿。

      公子示意兴儿闭嘴,“就依妈妈。”

      “好,公子爽快!”

      等常妈妈出去,兴儿气鼓鼓地说:“公子,您这是何苦?这个烟花女子越境而来,还花这么多钱?”

      “你再这么多嘴,来的就不是女子而是官兵了。”兴儿自知失言,闭了嘴在一旁生气。

      门环轻扣,叶儿怀抱琵琶缓步走进来,她也不抬头,深施一礼便坐到一旁。兴儿没好气地说:“你不会说话呀!”叶儿将琵琶放在一旁,将石板从背着的小包中掏出来,在上面写:不瞒公子,叶儿的确口不能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不知公子想听什么曲子?她将石板举起,眼皮都没抬一下。

      “十面埋伏,不知木姑娘可会?”一直没抬头的叶儿突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她蓦地抬眼看去。那坐在桌子另一边,身着光鲜手持折扇,正笑眯眯看着自己的正是,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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