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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五夜 ...

  •   [第一夜:有缺陷的人]
      第一个夜晚,我梦见了他。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为自身所抱有的缺陷而感到十分悔恨、自卑,无论我怎样劝说都难以使他转变对自己的看法。最后,当什么样的同情和安慰都挽救不了他的时候,他的这种悲观厌世似乎就成为了一种形而上的氛围,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宿命,与他的自身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分不开了:因为这种渴望躲避一切的态度,他的身体变得透明了,我用自己的肉眼再也看不见他了。
      不得已,我只好通过喊话来确认他的存在。我对着一片空白的房间喊道:“你在哪儿?”从我对面传来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在这儿呢……”我伸出手去摸索着,费了许多功夫才抓住他伸过来的一只手。握着一只看不见的手,那种感觉很是奇妙。他的手原本就瘦骨嶙峋,自从变得透明了之后,握起来更加的轻、没有一点重量了。我在他的手腕上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带,这下勉强可以知道他在房间里的位置,说话时也知道该冲着什么方向才不至于是白费力气了。
      然而他自身的状况却不容乐观,持续恶化着,最后生了一场大病。因为他这透明的身体,我无法带他上医院去做检查,只好开了药水自己回家给他输液。我在一只透明的手的手背上徒劳地寻找着静脉血管,扎了十几次才算是好歹成功。这时我抬起头,隐约看到在他透明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那两条清亮的水迹久久地挂在空中,看样子他也没有打算去擦拭它们。我说:“弄疼你了吧?对不起,可你这幅透明的样子,让事情都变得很难办了呀。”他没有回答我,但我觉得他心里是有别的话的,他也是因为这别的原因才哭的。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我有一次无意中发现地上掉落着一条红色的丝带,正是我拴在他手腕上的那一条。我着急起来,在屋子里四处喊他,胡乱地摸索着,但什么回应也没有得到。我以为他最终不辞而别了,但又本能地感觉到他还在这间屋子里。只不过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回答我的任何话语,也极力回避着与我身体上的接触。也许他决定通过缄口不语的方式来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幽灵,只在寂静之中默默地凝视着我。

      [第二夜:有缺陷的人II]
      他住在一栋很大的宅子里,宅子对全国的旅行者开放。我骑车到达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天边已经没有晚霞了,只有涂了墨水一般的夜色笼罩着地上的灯火。一条笔直的林荫道通向他的宅子大门,一种维多利亚时代的苍白而肃穆的空气萦绕在我的身边。
      他坐在书房里的写字桌边上,由一个上了年纪的、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的女管家看护着。他穿着黑色的外套和白衬衫,脾气十分暴躁,不停地打着手势,要么就突然陷入沉默,沉溺在他个人的痛苦中,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任何人的话他都听不进去,只有女管家不时走上前,替他抚平因为发怒而弄皱的衣摆。
      事实上,他从很早前就失去了视力与听觉。可以说,任何涉及形象和符号的输入通道在他那里都被切断了。这样一来,可以进入他的思想与世界中的信息变得寥寥无几,少得可怜。他的大脑只能在一个封闭的、黑暗的虫洞中自顾自地高速运转,使用着极其有限的几种元素进行着滚烫的化学反应。他的灵魂在这灼热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比在地狱之中还要更加备受煎熬。
      然而,传说他却经营着全国最美的玫瑰园。他给每个想来参观玫瑰园的旅行者两个谜题,只有答对的人才能得到进入许可。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人看过那个玫瑰园了。我在书房的落地玻璃窗下,紧盯着红色地毯的一角,绞尽脑汁地想着谜题的答案,只是为了一睹这个古怪天才一直以来紧紧对自己封闭着的、光怪陆离而又身处别处的绮丽的梦。

      [第三夜:蟾蜍与诗人]
      实验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今天早上,教授亲手将身上承载着转置过的基因的蟾蜍放入一个巨大的恒温箱中,然后交给了我。因为在之前的课题中表现优秀,我被实验组推选出来护送这批最终的科技结晶。我必须搭乘中午启程的轮渡,将蟾蜍们送往海峡对岸。在那里,他们将提炼由这些蟾蜍产生的珍贵毒素,并投入适当的使用中去。
      从中午起,海峡上空就布满了铅灰色的乌云,看情形风暴很快就会来临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从船的底部持续传来马达的运转声。我站在船头,将手搭在围栏上。风吹动着我的头发和大衣下摆,海水仿佛一面浑浊的镜子,无尽地向远处延伸过去。一想到大家期盼着我的目光,我就越发地感到心情沉重,打不起精神来。箱子里那些肥大的蟾蜍似乎也因为风暴前的低气压而感到十分不安,鼓胀着腹部发出轻轻的低鸣。
      旅途到了一半,我们的船经过位于海峡中央的一座孤岛。岛本身很小,矗立在一片近乎黑色的海水中央,四周被锋利、荒芜的岩石所包围。在岛的另一面是一座垂直的悬崖,周围几乎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有白色的海鸟远远地盘旋着,不时发出沙哑的叫声。这儿没有一条像样的航道可以直通到岛上,但我还是设法让轮渡靠岸将我放下。诗人就住在岛上唯一的一座庄园里。我像往常一样,沿着那条弯曲泥泞的小路爬上悬崖的顶端,去敲他的门。他打开门,拥抱了我,请我进去喝茶,还拿出他最好的瓷器来盛点心,用标准的待客礼仪款待我。我们聊起了各自最近的生活以及共同熟人的新闻,像两个阴谋者一样,因为听到某人尴尬的轶事而开怀大笑。五点时,他在我站在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前看海景时对我说,天气这么差,再晚一些时起风暴已经是注定的事了,不如晚上就留下来在这里过夜。我不禁犹豫起来,想到手头上要紧的实验,以及大家两个月以来没日没夜的辛劳,只能对他说了几句推脱的话。但一看到他恳切的目光,我的心又软了下来。我发现自己从心底是愿意答应他的,因为我很明白,这个夜晚将充满了音乐与叙旧,也许将是我今后很久以来都会怀念的一个夜晚。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仿佛对于这一点已经心照不宣了。这时,窗外的海风刮了起来,只见白色的海浪正凶猛地拍击着黑色的、狭窄的礁石。
      最终,我留在了诗人的家里,度过了那个令人愉悦的夜晚。午夜,我被风暴与海潮的怒号惊醒了。我心里挂念着他,便悄悄地起床,摸到他的房间。那扇沉重的门半掩着,金色的、微弱的灯光正从缝隙中透出来。我凑过去,看到他高大的身子伏在写字台上,脊背深深地弯曲着,仿佛承受着什么难以忍受的重量一般,显得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被压垮。台灯将他的影子打在地板上,影子看上去比他本人还要羸弱,病怏怏的。他显然正在创作,面前铺着的稿纸上用红色的墨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火柴头般大的字。但他又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也是因为这创作:他的笔无法诉说他所期望的那种语言,他的头脑吃力地追随着缪斯轻如羽毛的步伐,但是已经力不从心。很快他的心就要被女神们抛弃,而独自留在绝望与黑暗之中了。
      这时,他突然做了一件令我大吃一惊的事情。我看见他不知道从哪里抱来我带着的那只恒温箱,将它放在写字台上,揭开盖子,将一只手伸了进去。箱子里的蟾蜍嗅到了危险,本能地躲避着他枯瘦的手指。他浑身因为激动而发着抖,好容易才抓住了其中一只蟾蜍,将它在台灯下细细地端详了一阵,然后放到他正写着的稿纸上。诗人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将蟾蜍越握越紧。那可怜的动物在他的手中极力扭动,发出悲鸣,但没有一刻他是被这种痛苦所撼动的,他手上的力气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就这样,慢慢地,蟾蜍没了动静,但从它丑陋的皮肤上却渗出了黑色的、浓稠的毒液。毒液一滴滴地落在诗篇上,将原本写着的字母都弄得模糊了。这时他刚好侧过身来,我看到他的半边脸都因为狂喜和陶醉而变得狰狞、歇斯底里了。他的手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在我听来那声音有如生锈的铰链一般苦涩不堪。
      然而,当那毒液滴到他的诗篇上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稿纸上突然喷射出光亮来,那光亮仿佛岩浆一样滚烫,太阳一般耀眼。在光亮中,我隐约看到有无数的人影在闪现,他们各自都讲述了一个故事,有相爱,分离,战争和饥饿,也有失落和死亡……哪一个故事都使人感同身受,都蕴含着这世上最真挚的眼泪。我远远地看着,感到心如刀割。这些人影忽远忽近,最后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真正的大火。稿纸在火焰中翻卷,发出嘶嘶声。但它们并没有真的被烧毁,毁掉的只是上面写的字。那些字一边被销毁一边又重生着,而它们所讲述的内容也改变了,与之前的诗篇完全不同,而且无可比拟。从大火的中央,一棵高大的恶之树冲着天空延伸上去,那上面开出的幻象既令人动情至深,又令人感到战栗。
      我被在他房间里所看到的一切撼动,站在那里一步也挪不开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蟾蜍一只只地从恒温箱中拿出来,捏死,并且将毒液涂抹在他的诗作上。每多涂一点,那诗中所衍生、指向的语言和隐喻也就又多了一些,而那些恶之花也就开的更加茂盛一点。直到他将箱子里的最后一只蟾蜍拿出来,将它被挤干了的身体扔掉时,我才突然想起我此行所肩负的任务和实验组的课题,忍不住闯了进去,指着他大声训斥起来。起先,他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坏了,一时不知所措,只能跪在我的脚下,拼命恳求我的原谅。忽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眼里放出光彩,飞快地跑向书桌,拿起他刚才所做的、涂满了蟾蜍毒液的诗,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好像呵护着一件稀世的珍宝一般,讨好地递给了我。我一想到那些蟾蜍被他残忍地杀死,就对此感到十分厌恶,将他的手推开了,但后来我又禁不住好奇,读起了他的诗。这时我发现,稿纸上的字词都已经变得和印刷出来的罗马字母一样的工整精巧,四周还装饰着镶了金边的插画。我每读一行,就感到自己的心房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我迄今为止所有的生活都被这些短短的句子和音节所涵盖,不仅如此,它们还向我展现了我没有勇气到达的城市,没能实现的自我部分;我从中看到了我极有可能拥有的感情,与我相隔千里却心心相惜的人的面貌,以及相应而来的平静和悲伤……就这样,我因为他的诗句所引起的回忆和情思站在原地,流泪不止。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我正在读诗稿时,他已经垂下了头去,脸上也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再也没有疯狂的神色了。我放下稿纸,感到所有的力气都从自己的身上流失了。正想开口,却发现他早已伏在了地板上,正在默默流泪,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伤心。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感受着自己手掌上传来他一阵阵的颤抖。我们就这样,在海涛声的包围中,在寒冷与寂寥中,清醒而艰难地等待着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如期坐上了去往海峡另一边的渡轮。这一次,我失去了全组交付于我的重要的实验材料,但却得到了他用自己的才华与世间的毒液混合出来的诗集。我站在船头,望着没有一片云、碧蓝的晴空,以及远处地平线上依稀可见的陆地的影子,仍然没有拿定主意,上岸后是立刻将他的诗作拿到出版社去印刷,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交付科研基地,让他们从这些字句中去寻找他们想要的那种复杂物质。

      [第四夜:奥菲莉亚]
      一大早我们便赶去看刚刚巡回到我们城市里的艺术展览。我们尤其关注的是其中的一件展品,据说她是这次巡展中的瑰宝,已经在途经的地方留下了无数的赞誉和惊叹。等我们到达美术馆二楼时,那件名为“奥菲莉亚”的展品已经被无数的市民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就仿佛人们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一堵黑沉沉的墙壁,以保护它的美不受到外界的侵犯。但即便从所站的地方什么也看不到,我们仍然能感觉到,从人群聚集的中心正透出一种超凡的、晶莹的光辉。这股光彩照射到四周美术馆涂着白色颜料的墙面上,使得一同巡展的罗斯柯与莫奈的画作都黯然失色了。
      我们站在人群的最外层,等了许久才看准一个机会去靠近展品。为了开路,我们不得不粗鲁地用胳膊肘像拨开杂乱的芦苇杆一样将人群推到两旁去。现在我们见到了奥菲莉亚本人。她躺在一具透明的、棺材一样的玻璃容器里,全身都浸在水面以下。她棕色的头发在水中飘荡,皮肤薄得没有血色,指甲与嘴唇饱满而小巧,闪着金色的光;她的眼皮半垂着,杏仁色的瞳孔中含着一个永恒的美梦。那小小的、精致的胸膛在水下有规律地起伏着,使得水面上微微地荡漾起细小的涟漪。
      “她真美,仿佛一个仙女……”我们听到四周传来这样心满意足的感叹。
      但我盯着她以及包围她的这具玻璃棺材,却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我无法阻止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奥菲莉亚仍然活着,和任何一个现在站在我周围、来美术馆度过一个平常无聊的周末的姑娘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她却不得不躺在这冰冷的水下,而且还得被迫在这样局促的环境里呼吸!难道就没有人明白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强迫一个人在水下呼吸是违法的,是等同于谋杀的行径吗?我越是这么想,就越无法欣赏她所展示给人们的一切:我所看到的只有她病态的苍白,瘦骨嶙峋的双腿,以及饱含乞求的可怜目光。我的同情心在这时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可遏制的怒火。我走上前去,在周围人的惊愕中一拳打碎了玻璃棺材的顶盖,将她从水中抱起来揽在怀里。我对她说:“好了,奥菲莉亚,现在你自由了,再也没有人会强迫你必须成天呆在这该死的水底下了。”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奥菲莉亚那轻盈的身子在我的臂弯里忽然抽搐了起来。她原本柔软的肌肤失去了光泽,变得干瘪、苍老了。她的秀发脱落了,双手如同要紧紧抓住什么一般用力弯曲着,显露出惨白的骨头与静脉。她的脸上也不再有恬静、隐约的微笑,而是变得痛苦扭曲。她的双眸中除了恐惧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值得歌颂的感情。我这才发现,她现在的模样正是我想象着她在水中所受到折磨,不堪忍受的悲惨境况。
      于是一切都明白了,是我全弄错了:只有在水中,奥菲莉亚才能被称作是奥菲莉亚。在那里,她才能与她的名字所蕴藏的世界相融合,并在自身中反思、反射出美来。一旦脱离了水,她反而会因为窒息而死,这个道理就和鱼离开了湖泊就无法生存一样明了。我看着她的身体在我的怀中渐渐僵硬,感到一阵眩晕,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正是我谋杀了一件与世绝伦的艺术品。美术馆里的警铃已经大作,一道刺眼的、雪亮的灯从头顶落下,正照在我湿淋淋的脸上。

      [第五夜:在山魔王的宫殿里]
      她在丈夫去世后一年遇见了他。那时她住在维也纳,继承着丈夫身后留下的一大笔遗产,抚养着两个孩子。当时她三十七岁,皮肤仍然白皙、光滑,仿佛岁月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一头卷发随意地披在肩上,依稀显露出她年轻时活泼、轻松的影子,但她的脸上却多少被这二十世纪中叶温吞吞的中产阶级生活而弄得苍白、忧郁。
      她在一次舞会上结识了从林茨来的年轻的党卫军军官。他说到自己的故乡时,朴素而诚恳的语调令人动容。尽管年龄上有差别,但他们还是很快地被对方吸引,并萌发出了渴望。这种渴望的强烈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在□□上也表现得相当疯狂。他们仿佛两个孩子一样,对世上的一切都充满好奇,而且永远不知疲倦。
      同一年,纳粹启动了种族清洗计划。维也纳那种沙龙般的典雅空气破碎了,人们怀着恐惧谈论着那些在漫漫长夜中打来的无声的电话,刺耳的敲门声,充满绝望的眼神,以及桌上留下的再也没能喝完的半杯咖啡。她听从朋友的劝告,将家人暗中转移到中立区,自己却继续留在维也纳,尽力使他们两人的生活维持原样。她甚至觉得他们之间的需求与希冀因为这种心照不宣而显得越发紧密、令人痛苦而又无法自拔了。有时她想,迄今为止保护她的并不是他军官的身份,而是他们之间的爱情;另一些时候,她又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是在通过这种吸毒一般的沉溺来设法推迟、躲避一种看不见的,却令人恐惧的未知。想到这一点便让她感到悲哀与孤独。
      然而,那无可避免的时刻还是来临了。因为德国在前线上的屡屡战败,后方的种族清洗不得不加快进行。即使她仍然抱有某种幻想,在那时候也已相当微弱了。一个晚上,她照例和他去剧院。在幕间休息时,一队盖世太保警察突然闯进包厢里,要强行搜查观众的身份,如果其中有犹太人便直接押走。因为她和他坐在侧面的小隔间里,盖世太保并没有立刻发现与大厅连通的那扇门。这时他站了起来,神情严肃,显然是打算出去直面那些警察,并和他们斡旋。同时他又趁着混乱向她递眼色,用身体遮挡着外面投来的视线。最后,她在他的掩护下,从一道舞台后的暗门逃出了剧院。
      从那个晚上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军官。她连夜坐火车偷渡出境,与家人在中立区会和。过了几个月,她从广播里得知希特勒自杀,盟军进入柏林的消息。从此她每天听新闻播报柏林与维也纳的重建情况:一些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建筑被炸毁,另一些则幸运地免遭厄运。大部分追随希特勒的军官被送上了国际法庭,有些人在关押期间受到了盟军十分不公正的待遇,处境凄惨。她为人们和城市的命运而兀自哀悼。又过了许多年,她因为丈夫遗产的投资成功而变得十分富有。有一年,她和朋友去挪威北部的山区旅行。晚上他们一行人投宿在山脚下一栋木质的三层楼旅馆中。第二天清晨,她被山上树林的轮廓所吸引,独自一人走向了群山之间。那林间小道上阳光的斑驳令她十分触动,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心底紧闭着的门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再往前走,她发现了一处狭长的岩间洞穴。洞穴的入口处布满苔藓,灌木细软的枝条也荫蔽着它。借着外面的阳光,她隐约看得出洞穴里面深而宽广。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使她迈步走了进去,想要深入其中一探究竟,完全忘记了危险所在。越往洞穴深处,她脚下的路就变得越发崎岖,眼前的黑暗也越来越浓重,似乎它也具有了重量,给人以压迫。在稀薄的空气中摸索前进让她精疲力竭,决定停下来歇一口气。就在她用颤抖的手扶住墙壁,合上眼睛想要忘记周遭时,在黑暗中却慢慢地浮现出幻象来,好像那是一场特别的演出,正在向她拉开帷幕。她看见德国人的坦克碾过城市的边缘,将春天开满野花的原野摧毁殆尽;她也看见城市的街道上空荡荡的,满地都是打碎的玻璃和损坏的家具;在火车站,一队犹太人身着蓝白相间的、松垮垮的布衫,拖着脚步走向一截停在轨道上肮脏逼仄的车厢;人们的眼睛浑浊,充满被饥饿胁迫时绝望的神色。她看见一片荒原上,远远地燃起了一道巨大的淡蓝色烟柱。寒风吹过铅灰色的低矮水泥建筑与无情的金属桥,空气中除了煤灰与汽油味,还飘荡着一股微微的臭味:那是一条微弱、但无比清楚的线索。最后,她又突然身处无数人之中,脚下倒着的是流着血的无辜的人,正在向她跑来的是一队纳粹士兵。他们越靠近她,身形就变得越大,也越不像人类,头顶上伸出角来,眼睛充血,嘴里露出獠牙。那变得巨大而炫目的幻象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她惊恐万状,努力控制住发抖的双腿,逃出了洞穴。回到山下的旅馆里,她惊魂未定地向朋友讲了在洞穴里发生的一切。朋友听完后责怪了她,说她不应该独自一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她除了对自己毫发无损这一点感到不可思议之外,就只有深深的后悔。
      之后她的旅行仍然如期进行。挪威的夏天令人愉悦,放松,从日常的琐碎中彻底解放了出来。只不过当她想起那天清晨在山里发生的事时,不禁会感到一阵隐隐约约的痛苦。她已经明白那些幻象所向她揭示的含义了:即使他在战后仍然活着,即使她当时没有从他的身边逃走,他们今后也永远无法一起生活了。她在山魔王镜子做的迷宫中看到了时间交付给她的答案。
      2013/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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