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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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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记不得次数,这是那紫海第几度造访贺兰府。
说来,也是寻常,在达官显贵中流传的小道消息,谁不知道那泰将军四女紫海与贺兰恭将军的三子凤翰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情侣。虽然有人打趣紫海的时候,爽朗的姑娘总是微红了脸,连声辩解说她到贺兰府只为探访她的好友元二姑娘。
此时,最常出现在她托词里的元二姑娘元常羲正用取笑的目光瞧着她,唇角那一抹看似无辜的笑容怎么看都令紫海不自在。
“做什么,这么看我?”她嗔恼。
即便是熟人的府邸,礼也不可废,递过名剌通传以后,紫海方得进府,一进门就看到常羲这妮子的娉婷身影,还有她满脸捉狭笑意。
“这回来寻的人若是我,可别走错了门,我的房间在西面,阿兄的房间嘛,才是在东边。”
少女的笑容很是明媚,配上她的装束,令紫海迷惘了刹那。
常羲不常这么穿。
今天常羲梳了同心鬟的发式,眉间贴了一朵鲜红梅花样的花子,身穿了一身簇新的鲜黄襦衫,宽大的袖摆边缘上绣有银色的莲花卷纹。
这是汉人的装束,若她没有记错,这也是贺兰恭最厌恶的服饰,鲜卑族出身的武将贺兰恭讨厌汉人的东西,他怎么会许常羲穿成这样?
“怎么穿这身?”
常羲脸红了红,只问。“不好看?”紫海摇头,这身衣饰很适合常羲。但还是奇怪的。“贺兰伯伯同意了?”常羲翘起嘴:“我喜欢就好,才不管舅舅喜欢不喜欢,同意不同意。”
一甩头,象是不好意思,她紧着往前走了几步,把紫海甩在身后,可露出的耳垂却是宛若沾染上了红霞。
奇怪的丫头,她今日是怎么了,竟连贺兰伯伯的话都不听了,紫海心中诧异。
贺兰恭是常羲的舅舅,一手抚养她长大的舅舅,常羲最听贺兰恭的话。如此行径,实在反常。
那紫海与元常羲相熟,常羲并非贺兰家的女儿。她幼时便没了爹娘,那时舅舅贺兰恭与叔叔元璋之都有意抚养这对孤女,元家兄弟家境皆贫寒,虽是有意,元璋之也只能收养常羲之姐羲和,常羲便被贺兰恭带走。
紫海的父亲那泰并不喜欢常羲,说常羲是元璧之的女儿,元家兄弟虽是鲜卑人却喜欢汉人的东西,这是忘本。紫海不明白父辈的纠葛,但她喜欢和自己有着一样豪爽不服输性子的常羲,更何况常羲还是凤翰的表妹,但这些与常羲其实没有关系。
贺兰府上人极疼爱常羲,这对常羲来说就够了。
到贺兰府说是探访常羲,多半是为了见凤翰的托词,却也不是假话,紫海也想见常羲,她的好友。
先是诧异,但想了想,想起有一人此时也在贺兰府,紫海便觉得常羲的装束也没什么,便也没问,只说。
“我没走错,就是走这方向。”
紫海气定神闲,微微一笑。她走的方向是西方,正是常羲所住的方位。
“还真是来找我?”
难得如此,元常羲掩唇笑道,毫不遮掩喜悦之情,却也微微有些疑惑。
但她这回却是猜错了。
紫海轻轻摇头。
“这回不是来看三郎,也不是你,是王妃。”
王妃指得是元羲和,未出嫁之前,人称“元大姑娘”,妹妹常羲人称“元二姑娘”。自从元璋之故世,羲和便居于贺兰府,或许不是在此长大的缘故,羲和与贺兰府的人并不亲近,打从嫁与舒王独孤慎之后,她回贺兰府的时间更少了。
说是这么说,贺兰府到底是元羲和的娘家,她还是回来,只是住不久。
姐姐早上回来,轻车简从如同以往,下午紫海就得到消息上门拜会,常羲诧异,便问。
“来找姐姐?你怎么知道姐姐来了?”
“这事,京中的人都知道。”
紫海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常羲的问话。
疑问没有解答,常羲怔了怔:“谁让你来的,你爹?”紫海点头。“羲和姐姐身份不同以往,来拜会她,也是应当的。”
常羲转过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回头,又是一脸和煦的微笑。
“好,我带你去见她。”
一路行来两人都没说话,穿过重重回廊院落,再穿过一条回廊至西面花园后的厢房便是元氏姐妹住的地方,这时紫海忽然停住了脚步。
“见了王妃,该怎么称呼?”
她问得认真,常羲侧着头,看向厢房半掩的门,轻轻的说。
“你不是一直和我一起叫‘姐姐’,还是叫姐姐吧!”
紫海要的其实不是这样的答案,况且有外人在的话,这样的称呼也不适合,常羲似乎误解了她的来意。
父亲要她前来拜会的,不是她们唤作姐姐的女子元羲和,而是丈夫舒王已被立为太子,而册封她为太子妃之圣旨迟迟未下的女子元羲和。
紫海要见的,是或许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的女子--元羲和。
“紫海,你不是认识太子妃吗?贺兰恭说太子妃今早回府省亲了,你快去拜会她,可不要让她留下我们没把她放在心上的印象。”原本紫海是为见凤翰而来,出门前父亲却叫住她嘱咐了一堆话,全是叮咛她努力与元羲和拉拢关系的言语。相对于常羲来说,被崇尚汉学的元璋之养大的羲和那泰更不喜欢,平时也是让紫海能离她多远就多远,如今却是巴不得爱女多与羲和亲近,紫海好气又好笑。
“爹,羲和姐姐还不是太子妃呢!”紫海说。
虽然舒王已成太子,但太子已迁入东宫数日,羲和姐姐却依然住在舒王府,未册太子妃,也没让她搬入东宫,妾身未明的身份,将来的情形现在谁也说不准,爹其实也没必要兴奋过头。
“现在不是,迟早也会是,若真成了,元大姑娘便是咱们一族的荣耀。”
那泰的言语里充满信心,也怪不得他如此,世传舒王与其正妃元氏感情素来极佳,他为太子,太子妃除了舒王正妃元羲和以外,还真想不出其他人选。况且掌政的独孤氏虽是鲜卑人,但自宁开国以来,历代太子妃与顺圣皇后皆出自汉家世族,羲和为鲜卑人,这对鲜卑臣子来说,也是一大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走在路上,想起来时父亲对自己说的话,紫海出神的想,耳边此时却传来常羲吃惊的询问。
“咦,何时又多了这么多侍从?是王府那里派来的,还是太子派来的?事先没有人过来知会过啊……”
元羲和与妹妹常羲的房间在花园后的西面院落,这里环境清幽,通常没什么人,这时常羲却发现院落外边多了好些内侍宫人,都是些陌生面孔。
而她们的步伐,也在接近西厢的时候被人挡了下来。
有一行人,同时往这个方向行来。
“二位止步。”
说话的是领头须发皆白的老年内侍,手中所持拂尘一甩,横在二女面前,脸上神情温和,语气间却自有一股威严。
紫海推了一把发呆的常羲,常羲问:“你是谁?”
这人她没见过,那人微笑道:“高世宁。”
高世宁?
没见过世面是真,但身在京城,父母结交皆为达官显贵,当今天子身边第一近侍之名她们知晓。
常羲与紫海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两双眼睛傻傻只是盯着高世宁看,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传说中高世宁随侍天子,莫非皇帝也来了,一下子二女心慌乱地“砰砰”直跳。
高世宁却不知她们的想法,也不以为意,神色依然温和如初。
“我是至尊身前近侍高世宁,你们不知道我正常。我也是刚到,从贺兰府后门进来……”
话说了一半,高世宁眉一皱,他发现眼前两位少女并没有认真听他的话,而是将目光投注在他身后。
转身一看,身后两宫人各自齐胸平举一黑漆托盘,一盘上放了松松摆成数圈的一卷白绫,一盘上摆了一只玉酒爵。那酒爵玉质晶莹剔透,一见便知是天家御用之物,酒爵甚大,却连一半都未注满,酒色深碧,也是少见。但令人惊奇的却不是这些,宫人走路步履虽慢,还是有些微晃荡,酒液触到爵壁,便响起一阵“滋滋”的宛若物事烧灼的声音。
见此,高世宁又一皱眉,挥手便要宫人朝前走去,而后看向二女。
“此地今日已成禁地,二位姑娘请回。”
常羲听不懂,只觉得奇怪,这是她与羲和的住所,这人要她回哪去,除非是……想到一个缘由,但又不敢确定,常羲看了一眼紫海,希望她给自己一点主意,紫海却怔怔地瞧着远方宫人走去的方向出神。常羲为人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当下也没细想。
“高翁,莫非是圣驾在此?”
高世宁摇头,正欲开口。紫海忽然插进一句。
“高翁,那酒,是不是鸠酒?”
紫海见过鸠。曾经有人送与那泰一只幼鸟,家中人皆不知是何种鸟,见其稚弱美丽,欲与其玩耍,却被那泰喝止。那泰当时神色紧张,说这鸟便是至毒之鸟--鸠。其羽蓝紫色,浸酒便为鸠酒。那泰命人打死此鸟后又吩咐家奴用不透水的油纸包裹了鸟尸数层,装入缸种深埋地底深处。其时紫海同母弟那连年纪尚幼,不相信那泰说辞,那泰对幼子甚为宠爱,无奈之下便拔了根鸟羽浸酒,再将这杯酒喂了庭院里养的一只狗,狗饮下后立时毙命。紫海记得那时候她所见到的酒色,酒态都与方才玉爵里的酒一般无二,是以有此一问。
问,出自困惑,然而话出口之后紫海便知自己不该问。若真是毒酒,那又是给谁喝的?皇帝未曾莅临,高世宁在此也代表领旨而来,只怕贺兰府顷刻之间便要有天翻地覆的变动,想着,她忧心的目光便转向常羲。
常羲在紫海问出口的时候便明白了,但她知道这事不是冲着贺兰府来的,那一对宫人所走方向,是姐姐羲和所居的处所。想得明白,常羲脸色一阵煞白,忍不住冲口问。
“姐姐犯了什么错,陛下要赐死她?”
“无可奉告。”
高世宁略微吃了一惊,想不到眼前的少女便是舒王妃之妹,也吃惊她猜中了自己来的目的。
但有些事猜到和知道是一回事,却是说不得,高世宁想了想,语气和缓的开口。
“今日后花园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没有看到,若是王妃出了意外,那也只是意外。我来此只是为了探望贺兰将军的病情,此乃陛下恩典,其余事与至尊与世宁再无干系,若是此后从贺兰府里传出什么消息来,那么这个府里的人,便是指控圣上,罪在十恶不赦。世宁还有事要办,你们下去吧……”
手一扬,便要她们退下,紫海倒还罢了,常羲却是不肯退。常羲自幼父母早逝,虽然舅舅贺兰恭疼她,因为贺兰恭的关系贺兰府里的人待她也极好,但于常羲来说,始终隔了一层。只有羲和是她的亲姐姐,两姐妹现在见面不多,但以往也有数年相处时日,感情素来很好,如今见到胞姐飞来横祸,气血上涌,当下便要冲到羲和房间里去。
一介女子又有多大力气,高世宁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架住常羲,紫海在一旁惴惴不安的看着他不住请罪。高世宁轻叹一声,扶起紫海,要她好好安慰常羲,又问了她们的名字,而后他便朝前走去。
走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喊。
“姐姐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要这么对她?姐姐还这么年轻啊……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身边的小内侍询问他该如何处置,高世宁沉思了下,说。
“现在的贺兰府除了她们,其余人都在前院。这里声音再响,前院也听不到,让她叫吧,遇到这种事,闷在心里会得病的,陛下那边,这事你们不必回报,我会处理。好了,你们也退下吧!”
从人退下后,高世宁看了看远方,只看见回廊尽头年轻的女子悲恸欲绝,直喊上苍不公,他又叹息。
“就是什么错都不犯,不需要任何台面上的理由,有的人也是要死的。”
况且很多理由不能说,也不可以说。
叹息中,高世宁一甩拂尘,缓缓走向花开深处的房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