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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对逝去时光的研究之一种 1. ...


  •   1.

      “我不知道思想也是会犯罪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头顶上的银色之眼闪了一下。大瓦数的灯泡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年轻的书记员手中钢笔停了下来,惴惴不安地抬头。而他身边的大法官仍然岿然不动。
      “法律就是法律。”
      王杰希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几近冷酷,肃然一如他身上的黑色正装。
      但是他们对面的被告人只是微笑着。
      “法律是人制定的。而只要是人,就会犯下错误。”
      “所以,你是想用这样的理由来申明自己的无罪吗?”
      “我不寄望于人间的裁判。”
      沉默再一次笼罩下来。银色的“眼”似乎感到无趣似的开始转着圈子。年轻书记官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向下记录下去。
      “你知道目前的这一程序是不必须的。”大法官接了下去,“想要将你生吞活剥的公诉人不知道有多少——而我,理论上是不能和你见面的。”
      “那您为什么来呢?”
      “为了确定你能活着站在被告席上。”王杰希说。他的两只眼睛左右大小不一,盯着人看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异样的魄力,“——如果你已经不在意人间审判的结果,就向你的神明祈祷,至少使祂保留你的性命到那一刻吧。”说完,他站了起来,没有再看坐在原地的被告一眼便推门出去了。他身边的年轻书记官反而手忙脚乱起来,拧钢笔拧了三次才完全拧上,然后才一路小跑地追上了他的老师。
      “英杰,”大法官说,“——乔一帆那边安排好了吗?”
      “是的,我已经特地和他交代过。”高英杰说完,望着王杰希,想说什么却又瞥到在宪兵队走廊上游移的银色之眼。
      “一定不能让他死去。”
      王杰希说着,向前走去。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谁也猜不到他在想着什么,就像连仿佛全知全晓的“眼”也并不知晓他和这被告并非素不相识。这事实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就连喻文州自己也并不知道,曾经有个人拿着他的照片,在还是法学院学生的王杰希面前说:
      “——这就是我喜欢的人。”
      配你就太过浪费了。
      那时候他是这么回答的。而素来总是一副轻飘飘让人捉不着真心模样的年轻军官,却用了王杰希从没见过的小心翼翼神情,将钱夹合起来揣进了胸口的口袋中。
      “是啊,所以一般人我都不给看的。”
      那时候他们仍然都年轻,他没有披上黑袍,而男人肩上肩章亦朴素得要命。那时候他们尚不知道战争可以怎样的残酷,不知道生命可以怎样地被消耗。那时候王杰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样情况下见到叶修口中情人。
      在他和自己学生一前一后走出宪兵队门口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已经等在那里。一身黑色正装带了眼镜的低级官僚正站在那里。
      “王大法官,”男人唤,带一点难以察觉的谄媚,“陶总统请您过去。”
      王杰希缓缓地收紧了手指。终日不见晴朗的天空上灰色的云朵缓缓地移过去。
      “麻烦你来接我。”
      他最终还是说,向轿车走去。
      “小高也请一起来吧?”男人说。
      “——你确认在我们去总统府的时候,这位犯人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吗?”王杰希忽然道。
      “大法官多虑了。”男人笑着,“您说,在宪兵队里能出什么事呢?”
      王杰希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道:“英杰。”
      年轻的书记官紧紧抱着胸前的文件夹,踌躇一会儿还是跟在王杰希后面上了车。那男人也上了车,说一声到“总统府”车子便开动了。

      2.

      莱布尼茨的哲学有一个最典型的特征,即可能的世界有无限个,而神在创造这现实世界之前全都仔细思量了——*
      喻文州刚刚写到一个“了”字,边上的参考书就被抽走了。他没回头,就叹了口气,叫道:“叶修。”
      “——你写的是什么?哲学?”叶修探过头来看,“太深奥了,不懂。”
      “只是个复习提纲,没什么意思。”喻文州知道现下他是没法复习了,“怎么突然跑来?”
      叶修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里那本书:“没啥。想你就跑来看看。”
      “又和伯父吵架了吧?”
      “喂,好像我只把你家当避难所似的。”叶修瞪大眼睛,一副不服气神态,“自打你准备入学考试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喻文州想了想倒确实如此:他和叶修一文一理,虽然在同一所中学,现在却几乎见不到面;尤其是他开始准备考试之后大部分时间在家自习,便连路上遇到的机会也少了。于是他放下手中钢笔,问:“上次你还和伯父因为志愿的事情吵架——现在已经解决了?”
      “我已经决定了。”叶修说这话时候竟显得意想不到地坚定,“我已经报了军校。”
      “——军校?”喻文州心念电转,“可是新军那所?”
      “嗯。”叶修点头,“虽然未知如何,但按全新制式,出来便是校官。我看了课程列表,觉得还算合理。”
      喻文州伸出手,捉住他的手:“这一走,就是三年。”
      他的手很热,而叶修的手指却总是冰凉凉的。叶修知道喻文州没说出来的话,声音已经低下来:“总有假期。”
      喻文州没有回答,只将他拉近过来:“其实我早就觉得,早晚有一天,我是抓不住你的。”
      叶修看着他。平时跳脱的少年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安静得几乎教人不习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倾过身吻了他——那就像是春天的雨水,夏日疯长一瞬的野草,毫无章法又生机勃勃地缠绕上来。
      喻文州任他亲吻着,忍了一瞬,还是伸手环住对方加深了这个吻。
      “我再去哪儿找你这样好的人啊。”叶修在他耳边低声说。
      喻文州感受着怀中另一人的体温,微微笑了一下。
      “油嘴滑舌。”

      最后他们对这件事的讨论就到此为止。三天后喻文州去车站送叶修,叶修一脸“考不好哥就不回来了”的模样。喻文州倒是比他还不担心——叶修多聪明这点再没人比他清楚。他站在站台上拥拥挤挤人群里看着叶修费力挤过半个身子跟他挥手道别,心里好笑但也认真地跟着挥手。
      然后火车开走了。喻文州在原地站了一晌,听着周遭各色乡音浮动,直到再也望不见火车尾部才往回走。
      他想自己早晚得习惯这个。
      一个月后他们各自成绩下来,喻文州被国大文学院以甲等头名录取,而叶修一样以甲等进了国立新式军校。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喻文州才确认这事叶修确实瞒了家里没说,叶老爹气得发疯差点儿没打断叶修的腿——可问题进了军校签了意愿书就算是服役,叶家再有财势不过是个商人,军队里的事儿是一点儿插不上手,只能任了叶修意愿,就当从来没有他这个儿子罢了。
      叶修跑来喻文州家,跟他诉苦:“这下可得玩命考试拿奖学金了,不是要了命了吗?”
      喻文州拿桌上书背敲一下他的头:“别装样。若真要考哲学我就把复习提纲寄你。”
      叶修扭出一脸深恶痛绝模样又做大彻大悟大解脱状道:“你不知道?考军校最大好处就是不用再学这东西。”
      他们再也没有提彼此未来一句。虽然他们没有停止□□——喻文州意外地发现在他会在这件事情上沉溺下去(也或许,是因为只有这时的叶修会露出平时绝见不到的神态)——但谁也不敢说未来。
      三年之后你可还是你?我可还是我?
      莫若这样便好。
      最后那天叶修又跑来他家借宿,照例在做了该做不该做的时候蜷在一床棉被下沉沉睡去。清晨的时候喻文州被窗外乌鸦吵醒,转头看见叶修正在微光里看着他,眼睛竟显得分外沉黑。
      “后天就走了罢?收拾得怎么样?”
      最后他也只是说。
      叶修在被子底下握住他的手,一根根手指分开又和自己的交缠在一起,半晌点点头,说差不多了。
      喻文州便感到他微凉手指犹如细小爪子在自己心上划过。他觉得想要吻他。或者说些什么,但读过的那么多书里面竟摘不出一个像样词句。
      最后那一刻也只是平淡无奇滑落过去。他们说了些什么还是什么都没说,喻文州再也记不清。只有很久之后,他读东瀛故事读到一首“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至天明”的都都逸,才怔了一晌,想起那个盈着彼此体温的早晨,和窗外老鸦没完没了的聒叫。

      那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离别。亦远不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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