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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对逝去时光的研究之一种 5. ...
9.
高英杰敲门进来的时候,王杰希并没有在看卷宗,而是在读一本书页泛黄的书。这不寻常的景象让年轻的书记官吞下了呼唤,反倒是王杰希抬起了头。
“到时候了吗?”
高英杰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不,还有一点时间但是您昨天说让我早一点来叫您。”
王杰希点了点头:“我这就过去。”
高英杰有点惊讶——他印象中的王杰希总是严肃的,但说这句话的时候,王杰希的神情却显得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甚至他站起来的动作——尽管他披着法官的正式长袍又戴着可笑的假发——都显得过分轻盈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王杰希这样神情。
而大法官正让他到书桌前来。
“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你是我最好的学生。”王杰希说着,拿起了他刚刚合上的那本书,“这本书是别人交给我保管的,而我希望你能替我继续保管下去。”
高英杰没有伸手。不祥的预感令他整个人都不可抑制地战抖起来:“老师?”
“拿着吧。”
王杰希拉起高英杰的手,然后将那本书放在他的手里。封面木刻线条黑白分明,一个男人正朝向山上推动着一块巨石。
“老师——”高英杰抓紧了书本,只觉得喉咙紧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王杰希的目光却越过了他。
“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每个人都是一枚棋子,所要做的就是在那个时候站到那个地方。为了这一点,哪怕只有你一个人,也必须坚持下去。”
“我不懂。”高英杰低低道。
王杰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便走了出去。
在战争前他们仍有五位大法官。一个因为拒绝□□而被刺杀了。另一个闭门在家不出,像冬日来临时的动物一样收敛了全部行踪。第三个死在医院病床上。最后仍然留下的就只有他和方士谦两人。
他知道方士谦有一台收信机。这件事方士谦总瞒着他,王杰希明白他的用心,因此也从来没有对方士谦说过这件事。他们是这苟延残喘的国家最后一点体面,却也是随时就可落下的花架子、形同虚设的残骸,和尘封的法庭和封入档案室里的历史卷宗一样,只等待着迟早要到来的那一把火而已。
但最后一刻,方士谦拜托了他。
——会有一场审判。迟早会有一场审判。那时候,我们需要你在这里,杰希。
为什么不自己等待这场审判?王杰希少有地激动起来,——就连你也想做逃兵吗?
我只能拜托你。方士谦道,——我知道只有你能做到。你记得你给我读过的那篇文章吗?应该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那句话甚至来不及终结,“执行者”就这么闯了进来。他们的头颅封闭在黑色的头盔之下,浑身为黑色的物体所包裹,王杰希甚至不知道这些人是否是人类,抑或是空具人形的异物?但他们只是朝向方士谦而去。
杰希,我们需要你。
男人没有出声,但是他的目光仿佛正将他最后的请求灼烧在王杰希的额角之上。
下一刻他就被带走了。
没人知道他会被带到哪里去。没人知道被带走之人的下场会是什么。在他被带走的一刻,“方士谦”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王杰希站在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办公室中,良久才转过身,微微蹒跚着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在他的书架上,那本《西西弗的神话》不知何时被挪到了最里层。他用颤抖的手指将它取出来,翻了一个来回,最后才发现书脊和精装封面之间露出一点小小的纸角。
那是整套收信机的密码。
——从那一刻开始,他已经等待了太久。
走进法庭之时,王杰希便注意到有两个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正在忙碌着架设着广播设备。一旁的公诉人正擦着汗,看见他进来就一路小跑过来:“大法官,这,直播可不太好吧?”
“何时最高法庭的审判也需要避讳大众了?我以为将其广播出去正是你们的需要。”
王杰希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那两个人。其中一个年纪大的看起来还稳重些;而另一个年轻的即使压低了声音也在不停地说着话。从来没见过的两个人。
“但是许可——”
“我现在便给他们许可。”王杰希转而直视着公诉人,“我裁定这是必须的。”
公诉人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您这样让我们很难办,王大法官。”
“真抱歉,这里不是检察院,而是最高法庭。”王杰希说罢,在法官席上坐了下来,“——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开庭了。”
公诉人投过来的目光几乎是怨毒的。然而王杰希坐在高高的法官席上,却并没有想眼下的审判,没有想被告人的罪行,也没有想自己可能的命运。在他的耳边,只有从遥远往昔回响到现在的一个声音,仍然在不停地重复着。
应该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10.
其实那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某个夏日的午后,在他们坐在茶几边对弈的时候,喻文州忽然问叶修:“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在我和你的军队之间做出选择,你会怎么做?”
叶修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喻文州一眼。这有点儿像是小女生才会问的那问题,但喻文州却像是认真的。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黑子截成两半的棋路:救左路则右路死,救右路左路也一定被杀掉。
“当然两个都要。”叶修说着,思考半天才在中间落下一子。
“你不会总有那么好的机会。”喻文州淡淡地说,一子提去了叶修左路大片白子。
叶修啧了一声:“——失策失策。”
喻文州微笑了一下,又说了一遍:“你不会总有那么好的机会。”
“那我就做完我该做完的事,”叶修说,又落下一子直攻下角,“——然后再回来和你一起死。”
后来叶修就想,话真是不能随便说,哪怕是蠢话也顶不住一语成谶。三年朝不保夕的日子之后,他以为与喻文州的再见是老天爷给他最后一点幸运恩赐,却没想到命运转个角就摘下微笑面具露出狰狞面孔。
“你永远看不明白我,陶轩。别猜了。”
他在陶轩的嘲笑前说,指甲压进掌心几乎出血。就连陶轩也会认为他是去救喻文州的——但他却不能。
除了落下最后一枚杀招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拿到陶轩字条第二天就去法院报道。当然没人会觉得一个拿了总统条子的远房亲戚有什么可疑,他拎了水桶墩布将走廊丈量一遍,怀里贴身揣着的那张钥匙卡几乎发烫。银色的“眼”懒洋洋地从他头顶漂移而过。但叶修知道,只要他向地下室走去,它就会瞬间察觉到不对劲。
必须等到最后一天。
等到帝国对此处的天网监控警戒做出调节的那一天。
等到喻文州受审的那一天。
叶修慢慢地拖着墩布走过走廊——他被指派在开庭前将尘封已久的法庭清理干净。这里已经多长时间没有使用过了?当他打开灯的时候才发现到处都积着一层尘埃,墙角结了蛛网,审判台上散落着过去的卷宗在天网之下人们还何须审判?这一切还不如舞台布景更有价值。
叶修慢慢地从最后一排开始清扫。他擦干净每一排座椅,扫尽最后一点灰尘,将所有废纸摞在一起捆扎扔掉,又将审判席每个角落都擦得一干二净。最后的最后,他才走向正中属于被告的席位。
只有这里,他擦拭得最为仔细。
“莱布尼茨认为,在无穷的世界中,神把善超出恶最多的那个世界看成是最好的,因为有时候,只有恶才能彰显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雨天,他窝在喻文州身边,拿着对方的复习提纲看着,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这只是某种自我安慰的方便说法吧。”
“也许。”喻文州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他的头发,“但并不是毫无道理。没有死就不会有对生的渴望,没有离别就不会知道相守是多么难得。——但是,即使如此”
叶修将抹布丢进了水桶,然后走上了被告席。他望着空无一人的,黑暗的法庭,慢慢地将手放在了被告席前面的栏杆上。
“即使如此,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喏,在这儿。”
“嗯?”
“在这儿。”他拉过喻文州的手,盖在自己心脏的上方,“你永远都在这儿。”
那时候雨还如此温柔。他们年轻得不惧怕离别和死亡,不相信轻飘飘誓言,却愿意交付所有。
便一直到了这么多年之后,也依然如此。
他最后地,紧紧地握了一下那栏杆,然后便拎起水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审判便是在明天。
11.
“被告人姓名?”
“喻文州。”
“欢迎,测试员代号:君莫笑。”
Ende.
*摘自罗素《西方哲学史》
**摘自加缪《西西弗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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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对逝去时光的研究之一种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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