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简一编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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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璞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死，也不知道自己过去为何，前生或者生前他都毫无记忆。
苏璞依稀记得，自己刚在某个乱葬岗醒来时，还是有些许关于过去的记忆的，只是那点仅剩的碎片很快就如流沙般从指间滑落，在他意识到流失的是珍珠粉末之前，便已经掌心空空。
如今他叫苏璞，字原玉，此名是他假称游学期间，遇到的一位大儒老师为他所取。
老师起这名字，当是对他期许颇高，不过苏璞既然身份特殊，不能去官贵门前自荐，有这一身文采也无用，真正开始动笔写文，却是为了糊口而写小说。
如今正休养生息，大批难民回乡，苏璞倒是轻易便混得新户籍，在都城安下家。
邻人开了一间茶馆，自行坐馆说书，见他识字，请他写个故事，苏璞正需要钱，拿竹篾刻了一件他曾听闻过的前朝秘事，新朝刚立不久，他怕犯忌讳，便胡诌了个朝代。
这故事出乎意料地大热，一时大街小巷茶铺食馆处处都在宣讲。
苏璞竟不曾发现他有写文上的天分。
他懒得再找工作，索性这么写下去，为了巩固名声，写成系列，笔名自然也是用那一个，白头居士。
当时落款，苏璞不过想，他真挺想见见自己白头的样子。
乱世方结束不久，新一批杰出文人还得需要些时日成长，文字亦在繁衍生息，苏璞尚有几分真才实学，这个系列的故事一路走俏。
既然热销，便有议论，除了探讨情节、文字、人物之外，有好事者云，书中某些技术、官职，虽是细枝末节，却极为详尽真实，这样一个朝代确实有可能存在。
苏璞忽地来了兴致，顺着他曾随笔写下的这个朝代，“延”，编了下去。
上到天子百官，下到贩夫走卒，家国天下，男女老幼，悲欢离合，几多事可写。苏璞毕竟活了一百年余年，见识颇广。
这般写了一二年，又有好事者，帮苏璞做了分析整理之举，细细理出一条线来，并推断论证。
如此一来，便显得高雅不少，有人排了戏曲来唱，有人做了诗词来诵，推测那“延”朝前后史事，成了高门士子间的流行游戏。
这可帮苏璞省去好大功夫，他选了诸多推断中最合自己意的来写，没有合意的再自行编造。
然而写的越多，苏璞越觉吃力，他终究懂得太少。
于是他开始试着体验百行各业，走访学士，品读诗文，钻研史册，越是写越要读、看、思，懂得越多越是忍不住要写。
独自颠沛流离的孤苦，逐渐都被苏璞忘却，他一心投进这自己构建的虚幻王朝中，痴了迷，疯了魔。
“延”这个王朝有三百年。苏璞不想涸泽而渔，一时便写尽，于是开始写前朝。
“延”的前朝，便叫“闽（泯）”吧。
这一个王朝又是越写越详细、完整，众生百态，皆是笔下写不尽的风流。
既然有前朝，自然还有后世，苏璞完全沉寂在他描绘的这个浮世长卷中。直到改朝换代，才将他稍稍惊醒。
这么些年来，苏璞体会世情，磨练文笔，文风早就一改再改，不需他说，自然被人认为是子继父业、代代相承，便如名妓、名医，一个名号多见于史书，前后延绵一二百年，甚至一二朝。
白头居士这个名号，岂不亦然。
苏璞在兵祸中东躲西藏了些年，见乱世总不平息，他干脆到了个稍微安稳些的地方，便再度提笔。
换了皇帝，人们就不读文了么？
既有上一朝的经验，苏璞刻意留下诸多悬念、模糊之处，勾人讨论求证，如此越演越烈。
分分合合，一口气过了数百年，终于到了个长久安稳的朝代，才华横溢的文人们也如繁星烁空，目不暇接。
苏璞以文会友，终于交到几个不已他身份为意的知己，索性文人泰半清高，知晓他不是精怪之流便罢了。
数朝相传，白头居士已然声名显赫，苏璞好友多半也是一方文豪，有时相助良多，甚至直接帮忙代笔，苏璞不愿掠友人之功，这一方虚构世界的编撰者之名，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白头居士一个。
或许因为生命漫长、阅历良多，苏璞心胸宽广，从不将此方世界视为禁脔。冒名代笔之事古来有之，苏璞不以为怒，津津乐道地阅读那些文字，有时读到上佳之作，拍案叫好，随即便前去寻访作者，邀人加入，实在找不到，也编入年表，并注明作者佚名。
后来他干脆欣赏哪位诗人文人的文笔，便请友人中介，或者亲自上门，向其邀作。
苏璞的大度让这个世界的名声再上一层楼，文人墨客莫不以得到邀作为荣。简直有春秋时百家争鸣的气象。
这样堪称万世之功的繁盛中，却只有苏璞一个人能携着这世界往下走，他的友人们纷纷在中途永远地驻足停步，苏璞无法为他们停留，也没有被悲伤拖慢脚步，只是他此后哪怕再四处邀文，也不再这样坦然无忌地广泛交友了。
在史书上，这一位最活跃的白头居士，叫做苏名之。
于下一个王朝之末，有人写下了这绮丽世界最黑暗的一笔，民生凋敝、官场倾轧，所有有识之士、正义之士的努力，都如黑暗中的火花一闪而没，留不下任何痕迹。让人看得撕心裂肺、切齿痛恨。
苏璞一开始勃然大怒，随后长久岁月里看到的所有阴暗慢慢浮上眼前，最终他沉默地抄录下这部分。
他把这一代白头居士定名为苏沉，神州陆沉之沉。
此后这个纸上世界，便更加广大、复杂、真实起来。
他引以为傲的世界并不能平平稳稳地传承，经验丰富的苏璞也有在乱世中长期得不到户籍的时候，他只得四处流浪，把手稿刻在木板上埋藏在深山中，留待日后起出。
再怎么缓慢也已经有了千年积累，苏璞早已练出过目不忘之能，这样庞大的文字也没可能清清楚楚记在脑中，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在全国各地匿藏文稿的地点。
无论艰难或顺畅，与那方世界有关的诗文仍在不停增加，或长或短，或详细或粗陋，或婉约或豪放。
长长的作者列表中，有旷古烁今的文豪，惊采绝艳的诗人，芸花一现的士子，默默无闻的笔者。
只有一个名字，名下的文章越来越多，始终不曾断绝。
这个从历史最强盛的王朝之初出现，代代传承，永不湮灭的名字。
民间有传言白头居士是个从数百年前一直活着的老妖怪，或者老仙人，苏璞因此逐渐得了“尘中仙”的别称。
最初苏璞构建这个虚假世界就是为了避讳朝廷，可有些朝廷彻底不讲道理，一个以言为罪的朝代，一场浩大的文字浩劫中，某个写那世界的人一言犯禁被全家抄斩。
苏璞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可他也无法轻言放下。
整整四十年，他未曾动笔。
名为苏观、苏闻的这两代白头居士，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在文字的历史上最严苛黑暗的时期，不断搜寻阅读旁人写下的文字，沉默地筛选、收录。
而这一段时期也很快过去，最后一个王朝伴着延续千年的帝制轰然坍塌。
曾经长发及地、宽袍大袖、飘飘欲仙、挥毫泼墨的世外者，也变成扎一把马尾、牛仔裤配衬衣、在电脑前跷二郎腿打字的普通公民。
如今他的名字，叫做苏白。
而他仍然是白头居士。
现实生活中，漫长生命中，他换过无数名字，苏璞不是第一个，苏白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有这个他一时之兴的笔名，始终跟随他，始终伴随他，最终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代表。
上千年的漫长见闻让他有着清醒和长远的眼光，他看到这个彻底抛开了朝代的新国家已经不会再有一次改朝换代，于是他踏遍山河，把他埋藏的珍贵的文稿全部找了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他得到了政府的庇护。
他经常在躲避当权者的追捕，因为几乎没有一个皇帝不想长生不老，但他也经常有几个当权者的朋友，小到一村之长，大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作为互仰大名的君子之交，作为无关利益的莫逆之交，作为心心相印的刎颈之交。
因为他可见的彻底脱离尘世利益的身份，越是高处不胜寒的人越愿意与他交心，为他提供保护，到了没有皇帝的年代也同样。
人们仍然需要读文，仍然需要朋友。
就因为那“尘中仙”的外号，末代里剃了辫子、民国时剪了短发的苏白才在朋友的劝说下重新留长了头发。
那时苏白还叫做苏行，字起行。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苏行潜心花了十年，把这个幻世的年表和索引重新建立起来，矫正所有的矛盾之处。
建国初期的动荡都在他的潜心著书中渡过，被特地关照过，外界的纷争没有打扰到他分毫。
稳定后的政府派出人手帮他寻回过去那些年不可避免地散落的文章，又在国家图书馆的帮助下，把庞大的文字全部录入电脑，他收集的那些手稿、书简、雕版全部进了国家博物馆。
大量人手帮助下，维持千年的世界被梳理，从时间的云雾中露出真容。
就连苏行这个创造者，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宏观地看到它的模样。
历史有多么沉重，它就有多么沉重；历史有多么宏大，它就有多么宏大；历史有多么壮丽，它就有多么壮丽。
而它也可以如诗一般短小精悍，如歌一般充满韵律，如时文一般尖锐直接。
它千变万化，包容广博，如一个学富五车的垂垂老者，如一个顽皮贪婪的揽尽天下的孩童。
所有令人惊叹、目眩神迷、辗转反侧、念念不忘的东西，都在这里，这是整个文化的缩影。
与此同时，苏行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世界不再是属于自己的了。
它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心血结晶和文化旗帜。
现实与虚拟同步，一个崭新的、永不破灭的国度已然成立，创建者最后一次决定它的方向，郑重地将这个系列、这个文字的世界命名为“青史”。
随着国家与外界文化交流的扩大，“青史”的影响力慢慢扩散到海外，第一次收到一个鬼佬越洋而来的投稿信，苏行惊得瞪圆了眼睛。
这洋人写的还不是西方国家的背景，而是古代最繁华一个朝代的著名官员的故事，从背景、人物到物件都似模似样，行文颇有韵味。
末朝苏行便学了英语，因此将这篇文翻译整理，一并收录入“青史”。这人成了苏行第一位外国笔友。
与西方国家的文化交流中，让虚构世界的边际踏出国土之外的第一步并不是白头居士踏出，而是末代王朝一位高瞻远瞩的文人兼官员。
在此之前他就翻译了不少外国著作。或许是为了让读者便于理解那些外来知识的背景，或许仅仅因为他研读了大量西方国家记录，他根据白头居士在某个王朝提过一笔的外使来朝变化情况为背景，写了一篇欧洲某国宫廷政权颠覆的小说。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国内都把这篇小说视为欧洲历史的一部分，哪怕义务教育普及开后，仍旧时常有人弄混。
当网络文学逐渐繁盛，在国家的支持下，苏白建了一个文学网站。
所有人都知道，青史文学网的所有者苏白，就是当代白头居士，昵称小白。
苏白为曾经加入“青史”的每一位作者，那些早已湮没在历史洪流中的文人们也建立了专栏，替他们编撰作者简介和发表文章。
诸如诗仙诗圣等人的作品，青史文学网是国家唯一承认的官方网络发表地址。
网站中也有一个白头居士的账号，作收高达上亿，每一篇新文发表都有无数人蜂拥拜读，每一章更新留言都楼台高筑。
现在仍然有言论流传认为白头居士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这个事实是政府高层心照不宣的秘密，对于流言不鼓励也不禁止。
不少写历史文的写手都喜欢把白头居士写成尘世中的最后一个仙人，为主角指点迷津、传授法术、暗中出力甚至默默效忠，有人建议苏白为此收取高额的形象代理费，苏白一笑置之。
每个提笔书写“青史”的作者都以被白头居士阅读为荣，期望自己的文章被承认为“青史”的一部分，哪怕选中者寥寥，仍旧有无数人，不计年龄、不计地域、不计语言，前仆后继地投入这个延续千年的梦境。
“青史”的时间线早已进行到现代，但天下之大，故事怎么写得尽？
无中生有，由虚化实，一整部历史，一整个世界。
这是最伟大的幻想，最狂妄的野心，最美丽的幻境。
苏白如今仍然不断地充实自己，世界在大踏步地前进，日异月新，他既然无法从时间之中停步，就只能让自己不被世界抛下。
他的本职工作，仍旧是文字。
研究历史的学者付他的顾问费、引用“青史”的人付他的版权费、出版社的收入、网站的收入、自己写文的收入，苏白也算坐拥百万的富翁了。
但他最大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数以亿万的文字。
最令他高兴的，就是他现在可以不必担心丢失、不必担心忘却，随时随地，打开电脑就能看到“青史”世界。
有多少次他感觉自己置身文字的洪流，想起曾和他同行，无数携手过或者未曾谋面过的友人，他们的思想化成笔墨，成了这部不存在的史书的血肉骨骼，让这个世界从虚幻中逐渐成型。
那些终究离他而去的人，也都永远在这个世界里陪着他。
苏白轻声说：“看啊，这是我们的世界。”
坐在电脑前，他向那些已经逝去的、正在努力的、尚未诞生的，看不见的同伴们，举杯。
于2014.03.21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青简一编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