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调》沉沫

1、第 1 章

　　卫雨十一岁的时候，被父母送回了杭州老家。

　　见到外婆的时候，他觉得对面朝自己微笑的人很是陌生。

　　外婆说，小孩子忘性大，没关系。

　　在偌大的农家庭院闲逛，不小心便听到了父母的对话。他们离婚了，准备各自组建家庭，带着卫雨很是不方便。

　　噢，不方便，意思是，我回不了家了是么？

　　卫雨蹲在院子中央拨弄着地上的泥巴，感觉到那堵篱墙之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自己。

　　不禁走过去：“谁在哪里？”

　　那双眼睛的主人闻声返身就跑，步子有些凌乱。

　　卫雨跟在那个女孩儿后面，紧追不舍，她穿着碎花棉衣，下面是肥大的裤子，跑步一甩一甩，很是不合身与别扭。

　　女孩儿终于还是体力不支减缓了步速。

　　“你是谁？”卫雨捉住女孩儿的袖子。

　　女孩儿歪着头憨憨地笑了，不说一句话，一个劲的摇头。

　　卫雨心想，原来这是个哑巴。

　　“卫，卫，卫羽柔。”女孩儿笑得很开心。

　　那是卫雨和阿姐的第一次见面，阿姐的声音软软酥酥，像是迎着春风轻轻咬一口冰糖糯米。

　　爸妈走的时候，卫雨没有和他们告别。

　　他藏在米仓，不管他们怎么叫都不出来。

　　他从门缝看到外婆从外面领回了自己刚才遇到的那个女孩，他缓缓开了门。

　　“小雨，这是你阿姐。”

　　“阿姐？”

　　“我早就同他们说，不该瞒你。”外婆叹叹气，“你阿姐从小智力有问题，你爸妈就把她送到这里让她和我一起生活。”

　　卫雨陷入震惊之中，自己竟然有个亲姐！自己居然不知道！随即，便有一股热流涌上全身。原来，偶然发现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和自己血脉相连，是这样欣喜的感觉。

　　阿姐只是专注地看着卫雨，甜甜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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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村里来了个城里的同龄人，很多小孩儿都时不时过来看热闹。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来的人多了卫雨觉得烦。

　　阿姐像是读出了卫雨的不高兴，所以当那些人再来的时候，她拾起大石头狠狠朝他们砸过去。

　　看热闹的小孩儿一下四散开来：“傻子娶了个不能看的城里老公！！！”

　　阿姐见那些人走了后，跑到卫雨身边坐下，笑着摸摸他的头。

　　卫雨一下把她的手甩开：“卫羽柔，你是个笨蛋吗？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阿姐只是不住地呢喃：“小雨乖，小雨乖。”

　　卫雨气不过，反手锁了门，不再理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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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雨进了镇上的初中，因为从家里到学校要坐很久的渡船，所以他只有住校。

　　他成绩很好，循规蹈矩，不和小混混一起惹事，也不和同学一起玩，独来独往。

　　有的时候，同学会找他请教问题，也会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吓得避开很远。

　　再也没有人找他说话，同学在暗地里传，卫雨有自闭症。

　　为此班主任把他单独留下过根多次，她希望卫雨多和同学交流，不要总是一个人。

　　卫雨说好，但是依旧独来独往，他还不需要朋友。

　　他也不想回家，家里只有年迈的外婆和一个傻子姐姐。在哪里不是一样，渐渐地，他觉得生活没有方向了。

　　是他早熟？也许吧。

　　爸妈老是吵架，离了婚，自己却讨个耳根清净。家庭不幸福，孩子早熟很正常。

　　他喜欢素描，更小的时候，爸妈总把他放到兴趣班里上课就不再理会。

　　他们好歹也做了一件自己喜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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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假的时候，卫雨把画板带上，去后山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杭州多雨，每次下雨过后的晴空都特别漂亮。

　　卫雨伏在小草坡上描摹一朵浅黄色的小野花，阿姐就笑眯眯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她不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卫雨的画板，看他怎么让一朵小花长在一张洁白的画纸上。

　　“漂亮——”阿姐拍着手。

　　“傻子。”卫雨不屑地轻哼一声。

　　阿姐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漂亮，漂亮，小雨。”

　　卫雨抬起头，阿姐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柳叶眉，长长的睫毛，脸上泛着红晕。

　　他收起画板，放在一边，躺下睁着眼睛看一片蔚蓝的天空，阿姐也和他并排躺下。

　　“卫羽柔，你恨不恨爸妈？”

　　阿姐没有应答。

　　“我想恨，但是恨不起来，大概是因为他们是我最亲的亲人。”

　　卫雨侧过头，阿姐正看着自己，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微风拂过，她的额发随风飘扬。

　　“阿姐——”卫雨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下一个瞬间他就后悔了。

　　但是女孩儿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卫雨又仰着头，细细的嗅泥土的香味。

　　忽然，一只手探了过来，把他的手轻轻握住。

　　他不知该怎么回应，于是便和阿姐拉着手，一直等到晚霞染红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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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会惦记一个人了，自己学会的。

　　没有人陪她玩，阿姐的生活挺无聊吧。

　　他细细地回忆起那天草坡上那个美丽的女孩儿，笔下勾勒出她的样子。

　　“哟，全班第一的自闭儿也会暗恋女生啊！”后座成绩差的小混混一把抢过他的画纸。

　　“还给我。”卫雨沉声说道。

　　“不给。我给老师拿去。”

　　“打人啦！”教室一阵骚动。

　　卫雨一拳给在了那人的肚子上，那人被打倒在地，卫雨顺势扑上去，拳打脚踢。

　　“还给我！！”他大声地呵斥。

　　“我错了，我错了，给你！”那人被打得求饶。

　　卫雨扯过那张画纸，慢慢把它展平，夹在书页里压了压，褶皱，大概是不怎么会抚平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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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寝室的路上，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宿舍门口。

　　“阿姐？”卫雨走近。

　　是阿姐！

　　她抱一个小布包，发丝有些凌乱，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小雨，落雨了，伞，给你。”她蹲在地上望着卫雨，慢慢从小布包里掏出家里那一把旧伞。

　　“你怎么来的？”卫雨急切地问道。

　　“李奶奶，知道，指路，给我，拿钱，坐船。”

　　阿姐坐了多久的船？她知不知道这一路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太危险了！

　　“你是猪吗！”卫雨生气了，“你呆在家里有什么不好！家里下雨，我这里不一定会下雨啊！教室离寝室又近，我几步就跑到了！”

　　“淋，感冒，难受。”女孩儿深深埋下了头。

　　卫雨心里一动，上前，把阿姐拥入怀中：“阿姐——”

　　这引来很多同学侧目，阿姐轻轻拍了拍卫雨的背：“小雨乖，小雨乖。”

　　他们在宿舍楼下坐了一晚上，相互依偎，卫雨把外套脱下来披在阿姐身上，伸手搂着阿姐，最后，他靠在女孩的腿上睡着了，醒着的时候，阿姐眼睛红红的，像是整晚没睡。

　　第二天，卫雨请了病假送阿姐回家。

　　回去的路太短了，很快就到了家。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起了涟漪，怎么都无法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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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雨，你家里来电话了，好像是你姐怎么了，诶诶，你怎么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卫雨冲到班主任办公室：“老师，我姐怎么了？”

　　“卫雨，你外婆来电话说你姐失踪了。”

　　“我想回去。”

　　“你回去能什么用？你一个小孩子又帮不了忙。”

　　“我姐是个傻子！！”卫雨忍不住怒吼。

　　过了半晌，班主任点头：“我给你签假条，你路上小心。”

　　卫雨几乎是狂奔出学校的。

　　卫羽柔，你不能有事啊。

　　都和你说了不要乱跑。

　　你就是头猪！！！

　　回到了家，外婆说，阿姐一晚上没回家了。

　　卫雨转身跑向后山。

　　阿姐，你在不在那里？

　　“阿姐！”

　　“阿姐！”

　　“小雨。”微弱的声音传来。

　　在树丛中看到了阿姐躺在那里。

　　“阿姐你怎么了？”

　　阿姐站不起来，卫雨意识到，她是在这里玩的时候扭了脚，又不知道挣扎着爬回家。

　　“你吓死我了。”卫雨把阿姐背起来，她很轻，就像片羽毛，根本没有一点重量。

　　黑发随意散开，下巴抵在他肩头。

　　卫雨偏过头去，就吻住了那两片红唇。

　　“阿姐，我好像，犯罪了，爱上你了。”

　　阿姐只是淡淡地笑着，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小雨，小雨，小雨。”她好像心情很好，糯米般的声音为卫雨哼唱着江南小调，一会儿就趴在卫雨身上睡着了，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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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卫雨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她叫卫羽柔，是他的亲姐姐，还是一个傻子。

　　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素描画家，卫雨办了一个主题画展。

　　全是阿姐。

　　笑着的她，熟睡的她，为他赶走骚扰者的她，蹲在他宿舍楼下瑟瑟发抖只为了给他送一把伞的她，躺着一起看碧空看晚霞的她，伏在他肩头熟睡的她。

　　那一年，阿姐走了。

　　她溺水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敢跳下去救。

　　年轻的卫雨看着双手交握，再也醒不过来的她，泣不成声。

　　再没有人和她一样，身子轻得像羽毛。

　　再没有人和她一样，说话的声音像咬了一口冰糖糯米。

　　再没有人和她一样，会给他唱含糊不清又别致的江南小调。

　　阿姐，请不要忘了我，直到下辈子，也要记得你有一个弟弟，很爱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