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妖》林三酒

2、002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寒冷的冬天，天空中吹过的风都是冷冽如刀般，晴朗的天空看起来也仿佛有寒气淡淡弥漫。
　　这样的冷持续了很久，终于有一天出奇的暖了起来。
　　天空，却开始飘雪。

　　雪下得很大，一大片，一大片，落在地上没有化开，如随风的柳絮，很快堆满了整个世界，白了，厚了。
　　雪一直下到晚上也没有停下。
　　上京城的人们并没有因为大雪而深居不出，反而随着夜色的深沉，越发热闹起来。上京城玉水河边，闪烁的灯光，带笑的书生少爷，打闹的丫环小姐，诱人的小吃香味，一切组成了平淡而温馨的画面。
　　这是一年的小年夜。

　　慕时清带着活泼可爱的小师妹下了山，小师妹李云华是他师父的女儿，与他们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一向很好。小师妹从小体弱多病，修炼仙术也甚为缓慢，好在众师兄弟对这唯一的师妹都疼如亲妹，呵护倍至，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她的性子才始终活泼开朗，并不显阴沉内向。
　　这次他下山来是奉师命给大师兄送信，不知怎的让小师妹知道了，她便一定要跟，甚至还哭闹不休，这才让师父皱着眉头答应下来。临行前师父叮嘱告诫了半天，不料小师妹在山上时答应得轻快，下了山便全丢脑后去了。
　　一路走一路玩，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看上两眼，摸上两把，以至于到了京城玉水河畔都已天色全黑。

　　李云华见师兄沉着脸，一脸不快，也不害怕上前便拉他衣袖，谁叫师兄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从来舍不得真的打骂她，就算长了张霸道又冷酷的脸又能怎么样。她拉着他的衣袖娇声道：“师兄，这里好热闹，我们去看看好不好，好不好？”
　　慕时清把眼一瞪，冷着脸道：“你答应师父的话全忘了？再胡闹回去告诉师父，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
　　李云华顿时抱着他的胳膊惨叫起来，哭道：“师兄不要啦，师兄最好了，不要告诉爹爹！我们就去看一下嘛，都到玉水河了，找大师兄也是要找的，我们一边看一边找去，不会多花功夫的，求求你了，师兄~~~”
　　慕时清并不理他，自顾往目的地而去。
　　李云华挂在他手上一路被拖着走，又拉不住他，又不敢真离了他身边回去遭父亲责骂，只得急得不停哀求，双脚拄着地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两排印子。

　　正纠缠间，路边柳树下突然转出一个书生来，埋头疾走直直撞上李云华。
　　“啊……”
　　李云华冷不防被一撞，没站稳踉跄了两步便要摔倒在地。一旁慕时清反应飞快，一把托住了李云华的腰，将他带到一边。
　　那书生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撞了人，而且还是个姑娘家，他又是躬身又是揖礼，不停道歉：“恕罪，恕罪！在下莽撞，不知姑娘是否受伤，需不需要叫大夫来看看？”
　　慕时清冷冷道：“不用。”
　　这时，李云华也缓过神来了，他见那书生十分紧张，抬头望向他们时，露出一张清秀俊俏的脸来，面挂羞愧，满脸歉意。看样子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李云华便豪爽大方的挥挥手，笑道：“没事没事，你小心点走路就好，别再撞到别人了。”
　　书生长出一口气，站直了身体，看着李云华时温和的露出一笑：“实在是对不住了，在下刚顾着想事情，没看清路，撞到了姑娘，多谢姑娘不怪罪。”
　　说罢，书生又是一个长揖。
　　李云华少下山，在山上时见到的那些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全都是飞扬不羁，潇洒自如，难得出个异类慕时清，就是一天到晚冷着张脸，不苟言笑。他哪里见过这样充满书卷味，墨香扑面的少年书生，更兼人品俊雅，顿时觉得十分有趣：“不打紧，也没真撞倒。我叫李云华，你叫什么？”
　　书生听他说得爽快，也并不觉他轻佻，又加刚才撞了她，不好拒绝，便揖手行了个书生礼，道：“李姑娘，在下有礼。在下姓秦，草字雪宜。”
　　秦雪宜直起身，又露出一个微笑。夜风拂过，衣袖飞扬，漫漫大雪中，真是少年如玉，说不出的卓尔出尘，俊逸清雅。

　　李云华开心的放开慕时清的手，跳到秦雪宜面前：“那个秦雪宜，我看到今天玉水河好多人好热闹，你也是去玩的吗？”
　　秦雪宜听他这么一叫，立刻一顿，身体似是一紧，下一瞬又放松下来：“是啊，我去玉水河畔最有名的红玉舫，那里是整个玉水河最热闹的地方了。”
　　“红玉舫，玉水河最热闹的地方？那一定很好玩了！”李云华眼睛都亮了起来，她回头拉住慕时清，使劲露出可爱的表情，“师兄，我们也去看看好不好？”
　　慕时清冷脸看他，脸上摆明写着拒绝。
　　见状，李云华一转眼珠儿，更加腻声道：“师兄，时清师兄……时清，时清哥哥~~~”
　　慕时清的冰山脸也抖了抖，开口便堵了她的嘴：“去！”
　　欢呼声顿起，李云华笑叫着，又跑去催秦雪宜赶紧带路。秦雪宜面露为难，后悔自己怎么失神把这种地方说给一个姑娘家听，红玉舫这种青楼画舫岂是女儿家可以去的！他面向那身后负剑，面色冷酷霸道的男子，想来两人夜色相伴，必定关系亲密，便道：“这位公子，红玉舫这种地方李姑娘去……恐怕不太妥当，还望公子劝劝李姑娘。”
　　他说完，慕时清还未开口，李云华便跳将起来：“你你你，秦雪宜！你也不让我去，小心我跟你拼命！”
　　秦雪宜还待再劝，慕时清上前两步，走到他面前，面色冷淡的开口：“还请秦公子带路。”
　　柳树灯影下，秦雪宜见两张脸，一张冷酷，一张威胁，只得又是一无奈笑，伸手虚抬，无奈道：“两位请跟在下来吧。”

　　玉水河畔，灯火两岸，夜如白昼，画舫林立。抬眼望去满是绰绰人影，不时闻得丝竹悦耳，歌声缭绕，简直如入人间仙境。
　　“哇，好美……”
　　李云华第一次见到人间如斯美景，不由痴了，由衷的赞叹。此时只恨当时爹娘少生了几只眼给她，来不及看这华美景色。
　　秦雪宜带两人到地方，便揖手道：“地方到了，至于红玉舫就停在这玉水河上，去与不去还望这位公子与李姑娘考虑。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说罢，不待两人反应，已拂袖走远。

　　“哎……这秦雪宜还真是奇怪，说走就走，也不等我道个别……刚才还笑脸相迎，到了这里却冷起脸来！”李云华望着背影嘟嘟哝哝，想到奇异处，又回头怪异的看了一眼慕时清。
　　难道这硬邦邦的冷脸还跟风寒一样会过人不成？
　　想罢，她便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心中叹息，慕时清有时觉得还真搞不懂女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也从来没有想搞明白过。他懒得管李云华那一脸古怪，跟着秦雪宜而去。
　　看他去的方向，李云华分外意外。大师兄的府邸可不在那方向，师兄怎么往那去了，难道是知道红玉舫好玩去凑热闹去了？那她可也不能错过了！
　　“师兄，等等我！”
　　李云华拔腿追了上去。

　　红玉舫，是整个玉水河畔最有名的青楼妓舫，这里有最美的姑娘，最香醇的美酒，还有最优雅的格调。进入舫中，不像是进了青楼，倒像进了清幽雅致的书香之所。
　　秉烛夜读，红袖添香，这也许是每个男人心底的梦想。因此，这红玉舫也就成了男人实现梦想的地方。
　　来来往往的少爷书生，士族平民，无不笑容满面，走路生风，看样子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不时有美貌女子袅袅婷婷从画舫中出现，或是迎客，或是送客，惊鸿一瞥，端是惊艳动人，不可或忘。
　　此时正是月上柳梢之时，人潮热闹，李云华蹲在地上，仰头看向慕时清，一脸哀怨：“师兄，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来了又不进去，不进去又不走，只傻呆呆站在这雪地里，到底是为什么啊？”
　　慕时清斜了她一眼，口一张吐出两个霸气的字：“捉妖。”
　　捉妖？
　　李云华顿时激动了，她只见过那种被养得乖乖的小妖，这种在人世间为祸的妖她还真没遇到过。
　　身为修仙中人，以守护天下苍生为任，除妖灭魔，以尽本分。李云华此时一听要捉妖，顿时浑身一震，脸上红云浮现，激动得抓住慕时清的衣襟大吼，差点没把他压倒在地拷打逼问：“捉妖？真的吗，妖在哪里，师兄怎么发现的，我怎么没有看见？快说快说！”
　　拉下那两只小手，将她拎到一边站好，慕时清嫌弃道：“不知道师父教法术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那个秦雪宜身上妖味浓烈，你都没闻到。”
　　李云华被训了也不生气，法术她倒记得，只是没记得用。她可不像他，是个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术法高深，随便一闻便闻出人家身上有妖味。
　　“秦雪宜是妖？我看不是啊，干干净净明明是个人类，再则他见了师兄也没一点惊慌失措，不像是妖物……难道，他被妖怪缠上了？”
　　这回，慕时清总算是赞同的点了下头，说道：“法术没学好，脑子倒还好没算笨到家。”
　　“——！”努力想着接下来还要靠他捉妖，李云华才控制着自己不去打那张欠扁的脸，问道：“师兄知道是什么妖吗？”
　　“狐妖，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狐妖。”
　　李云华眼睛一亮：“是个美人啊……怎么还不来？”
　　“……”
　　慕时清只当没听见，千年狐妖她不担心，倒是担心起人家来不来。他握紧了拳头，生怕一时忍住气将她给打个满头包。

　　“别说话，来了。”
　　慕时清终于轻道，他双目有神，望向灯火深处，一手摘剑，一手已握上了剑柄。
　　只见到灯火晃动处，一盏灯笼一晃一晃的近前。待得再近了，看清那灯笼上绘着双蝶嬉兰，灵动传神，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上面飞舞而出一般。
　　再见那灯笼，被一只细白素手执着，透白如玉，晶莹泛光，看得人眼生旖旎，浮想联翩。李云华赶紧闭上眼不敢再看，暗道厉害，默念了两遍清心咒，这才恢复过来。睁眼想看她的长相，又有点害怕，光一只手就这么厉害了，要是看了脸那还了得。
　　可是……难得有只千年狐狸精在眼前，不看一眼又怎么舍得，以后见了众师兄弟们也少了件吹嘘的事儿，不由又抬头去看，只是这次她学乖了，边看边小心的默念清心咒。
　　终于看到脸了！
　　狐妖生得十分的美，杏眼樱唇，瑶鼻秀眉，是个人间难得的绝色美人。但，却没有她的手来得美，来得让人惊心动魄。
　　见她望去，那狐妖也望了过来，两人视线对上，那狐妖露出一笑，竟是神态端庄，眼神柔和。
　　李云华一呆，清心咒也忘了念。

　　只见那狐妖看了李云华一会儿，又转眼看起慕时清，表情一愣先是皱眉，仿佛是在思索什么，半晌又恢复温和的笑脸，恍然道：“原来是公子，许久不见，公子可安好？冷公子可好？”
　　慕时清握在剑柄上的手一紧：“什么冷公子？”
　　狐妖闻言，又细看了他两眼，面上突然掠过一丝黯然：“原来是这样，是我认错人了，打扰了两位。”
　　那妖狐又袅袅婷婷的向前走去，慕时清却不让，飞身上前拦住她的去路，总觉得“冷公子”三个字似乎勾动了心底深处不得了的东西：“你可知道，一般敢对着我撒谎的人是什么下场？”
　　那边，李云华歪着头想了又想，冷公子是谁？
　　慕时清还拦在那狐妖的面前，一步不让，手按剑柄仿佛随时要拔剑相向。狐妖深深看了他一眼，怜悯的说：“在公子面前我自然是不敢撒谎的，只是公子既已坠入轮回，便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我说认错了了，便不是撒谎。”
　　狐妖的话慕时清听得很清楚，坠入轮回，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

　　妖狐飘然远去，慕时清怔立当地，没有去追，也忘记去追。
　　等那妖狐走远了，李云华才像是从魔咒中醒转过来，她两步跑到慕时清面前，拉着他的手着急的大喊：“师兄，师兄！你没事吧，妖狐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你倒是动一动啊，别吓我！”
　　终于，慕时清眨了眨眼，定定看着眼前的小师妹，拉远的神思一分一分收回身体之中。突然他回头一望，不见了妖狐，拉着李云华就问：“那妖狐呢？”
　　拍拍胸口，李云华见师兄恢复正常，这才放下悬着的心。听他这么问，不由没好气的道：“师兄你是睡着了？妖狐早走远了！”
　　慕时清揉了揉眉心，准备放下妖狐的事不再管，不料那“冷公子”三字又从心头冒了来，仿佛这短短的几句话间已经烙在他的心底生了根发了芽，再也抹之不去。
　　“师兄，你怎么了？”李云华从来没有见过师兄这样，面露担心，忍不住出声问他。
　　慕时清眼神顿时一清，强念了两遍清心咒，才道：“我没事，妖狐厉害，我们不是对手，先离开再说。”
　　见他神情古怪，强自镇定，李云华不敢多问，只点头嗯了一声，便随他离开。
　　走了几步，李云华又忍不住心中好奇，狐妖是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人吗？
　　“师兄……冷公子是谁？你认识的人吗？”
　　慕时清猛然止步，耳边仿佛春雷乍响，魂魄战栗。片刻，他控制住身体的不由自主的颤动，才迟疑的道：“……我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