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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兄弟(一) ...

  •   一

      梓为有三个选择,同母亲住,或者姑姑还有大哥。

      他选了大哥,大哥不是他的亲大哥,对他也不算好,但大哥对他不好是有原因的,而别的人对他不好,他不能接受,有时候真正能伤到一个人的并不是仇人而是亲人。

      她母亲和继父不欢迎他,姑姑姑父讨厌他,同他的大哥夏梓行生活在一起,年轻暴躁的夏梓行有时会毒打他。但人生是这样,多数人都有选择,但多数选择都是不如意的,小梓为没遇到奇迹,轮到他的不是那少数的九牛一毛的美满幸福。唯一不同常人的是,他没有象正常人那样选择同母亲一起,而是宁可受人毒打也不忍受冷眼。

      他十五岁时父亲进了监狱。

      当天他放学回家,路上去游艺厅玩了一小时,他爱玩,同所有孩子一样。回到家时,门开着,里面有许多人,他父亲衣裳不整由三四个人扭着,下了楼。梓为一直呆呆站着,仿佛不相信发生了这种事。梓为的母亲同他一样没有反应,要到深夜才能哭出来。而梓为一直没有哭。

      第二天梓为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问:“是不是夏顺家?”梓为已经懂得说:“他不在。”那人问:“你是谁?”梓为挂了电话。一会儿电话又响,蓝欣接了,没说几句就变了脸色,连梓为的父亲被抓走也没见她如此激动:“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逼出人命来吗!”她放下电话,双手发抖,颤声道:“不管谁来,我同他拼了!”

      但是人来是她并没有同人拼命,开门时她已经又怕又惊,当她看见门外的人她完全失去了斗志。门外站着一个她曾经熟悉的人,那个当年倔强的孩子如今有一双令人生畏的眼睛,她后退一步:“是你!”她见了鬼一般。那个年轻人,一边打量着房子一边一推门就进来了,然后,他才低头看着蓝欣:“好吗?蓝姨!”蓝欣一步步后退,她仿佛非常害怕,她说:“原来是你,梓行!”那个人微笑:“除了我,还有谁呢,江家只有我了!”小小的梓为此时已经站在母亲身后,一脸的敌视,仿佛要保护母亲不受伤害似的。梓行看看他:“这是梓为吗?已经这么大了,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有桌子高。”蓝欣巴不得换个话题,立刻将梓为推向前:“梓为,你不记得了吗?这是你大哥,快叫大哥!”梓为疑惑地看着这个人,他隐约记得小时候似乎有一个被他叫做大哥的人,但后来这个人消失了,以至梓为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他梦中的人物,或是邻居家的大哥,但是今天这个人出现了,母亲要他叫他大哥。他问:“你是我大哥?”梓行微笑:“算是吧。”梓为从没见过这样冰冷的微笑,只能算一个表情,那双眼睛里有一种石头一样冷硬的光泽。梓为问:“你姓江?”蓝欣立刻拉他一把,但梓行依旧是原来的表情,他说:“我还是姓夏!”梓为而不舍地问:“你不是说……”蓝欣已喝一声:“梓为!去倒点水来!”然后让梓行:“屋里坐。”

      蓝欣不知从何开口,半天才说:“他们说这个房子是我们抢占的,要我们归还。”梓行道:“爷爷把房契给了我,我去申请的。蓝姨,这个房子是谁的,我想你知道!”

      梓为倒完水进来,就已经看见母亲在哭,他不禁气愤,走过去问:“妈,你怎么了?”蓝欣不语,梓为回过头:“你要赶我们走吗?”那人好象已经被蓝欣的眼泪弄得相当疲惫,他的声音也不高,只是叹息:“这间房子,是我爷爷留给我父亲结婚用的,而我父亲并没有结婚,所以他把这房子给了我,我只是来要回我的房子。”梓为诧异极了:“你父亲是谁?你不是说你是我大哥吗?你父亲没结婚,你是怎么来的?”蓝欣疲惫而恐惧,忍不住怒叫一声:“梓为!这没你的事!”梓行还是微笑着:“我想这些事,你母亲会同你说。蓝姨,不要哭了,我也知道你一时找不到房子,你们先住,找到房子通知我一声。”梓为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只知这个人让他母亲伤心,可恨至极。梓行临走说:“一年的时间够了吗?蓝姨?”蓝欣不语,梓行笑笑,他走了。

      梓为问他母亲这个人是谁,蓝欣说得很简单:“他是江南同你父亲前妻高洁的孩子。”难怪,梓为记得有这么个人曾在他们家住过,而且梓为记得父亲对这个管他叫爸爸的孩子非常不好,他这个大哥似乎曾经挨饿挨打,后来这个人就消失了,至于他去了哪,怎么样了,梓为就不知道了。原来他父亲结过两次婚,怎么从没听人提过?原来他父亲的前妻是个未婚先孕的不良少女。那么这个房子又是怎么会从那个江南的手里落到他父亲手里的呢?梓为要问,蓝欣疲倦地:“回你屋里去,梓为,让我安静一会儿。”

      找房子住哪那么容易,哪间房子里不是住了人的,就算有没住人的房子,他们也没有钱去租更不用说买。

      所以,蓝欣决定结婚,她同梓为这样解释:“我们就要没地方住了,你可以去姑姑家借住,我只得再找个地方。”梓为瞪着她,出不了声。发生太多事,梓为不是不怕,而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表示他的惊惧了。蓝欣吸一口气:“梓为,我要结婚了。”梓为依旧瞪着她,一个人首先自救而后才能救人,梓为知道他母亲不是那种有生存能力的女人,他能说什么呢?

      他被送到姑姑家,从他进门,那夫妻二人就沉着脸。显然,他父亲的家人同他父亲一样没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心。他的父亲亦没有善待过家中的别人的儿子。

      梓为一直不出声,那两人不出声,他也不出声,十五岁的孩子最敏感不过,在亲生父母家里还要出问题,何况是寄人篱下,林黛玉不就是这么死的吗?梓为被父母宠坏,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不知为什么家里有一种复杂的臭味,混着廉价的香水味还有一种潮味。梓为坐在黑色的沙发上,那沙发原应有的皮革的香味也只余下一种臭味,梓为只觉得全身不自在,但,更不自在的好象是姑姑和姑夫。两人都不说话,而且不做掩饰,姑姑在地上走来走去,姑夫坐在他对面,双眼看着半空,不说话。梓为知道这个地方他呆不下去了。

      梓为第二天没有上学,他去找他的母亲,母亲在一家小厂里,是个工人,从大门进去转许多弯,自一个破旧的木门高抬脚,进去后是个半地下室,里面机器非常响,他许久没见过他母亲了,母子两人见了面并没有什么话可说,他母亲长得很好,而且样子斯文,人也聪明,立刻明白是什么事。她说:“姑姑家不好住?什么地方也不好住。”从兜里拿出钱来给梓为:“我也不好过,二婚还能找个什么样的,还不如你那个混蛋父亲。”

      梓为收下钱,没再提出要求,要是那个继父同他的混蛋父亲一样的话,他实在不敢提出同母亲住,因为他父亲当年怎么对待前妻之子的他还有印象。要走出好远好远,梓为才能流出泪来。他,真的孤单无助了。梓为不想回去,也无处可去,他在街上直走了一天,又累又饿,没有奇迹发生,梓为哭了又哭,小说里的人物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走投无路时遇到奇迹,梓为没有遇到,他想,除了在姑姑家忍受下去,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想,只要还有选择,不管是什么,他一定会离开。

      回去晚了,并没人问,只不过也没人问他吃没吃饭,实在饿,梓为去开冰箱,冰箱里一点吃的没有,姑姑冷冷地说:“晚上六点开饭,以后记得回来吃。”梓为关上冰箱,声音不小,他不是好孩子,姑姑正要骂人,他已摔门出去,明明寄人篱下,他比谁脾气都大。

      梓为不是好孩子,他不懂事,活该饿死。

      梓为买了几个包子坐在路边吃,行人少,灯火掩过星光,风冷,不知什么不对,这景象让人痛楚。

      一个衣衫破烂十来岁样子的小孩儿过来,伸手:“大哥,给我一个包子,我饿。”这么直接简单!梓为分一个包子给他,他也没走,三口两口吃完还盯着梓为手里的东西,梓为又给他一个,问:“你家人呢?”小孩子干脆坐下,一边吃一边回答:“妈妈死了,爸爸又娶了个婊子!”梓为问:“一个人在外面,你怎么过?”小孩子说:“要饭,偷钱,抢小孩子的东西。”梓为问:“容易吗?”小孩子揭起上衣,胸上一块青:“偷一个女人的钱,被男的发现,专踢我的肚子,踢断了一根骨头。”梓为道:“以后别偷了。”小孩儿说:“被人踢死也比饿死好过。”梓为再给他一个包子,小孩儿摇摇手:“你也没吃饱呢,为什么在这儿吃?要是能过得下去,千万别离家。”

      小孩子走了,梓为对自己说:“放心,我不会离家出走,我不敢。”

      姑姑一家是知识分子,再恶也有限。

      梓为恶形恶状,要吃就拿,没有剩饭不要紧,梓为自己会做,一碗饭两碗水,一会就好。其实姑姑家并不差这点吃的,但他们就是要难为梓为,就是要用看不起的眼神看着他。

      直到有一天,姑姑一手拿着十块钱,一手拿他的裤子问:“你哪来的钱?”梓为一把夺过:“我妈给的,你干嘛翻我的东西!”姑姑冷笑:“你的东西?”没有下文,只是冷笑:“你的东西!”梓为瞪住她,姑姑居然有点忌惮,没有再说。但是当天姑父回家,开始给家里所有的柜子上锁。梓为气得全身发抖,不能动弹。

      第二天,梓为放学早,他将所有锁头撬开,衣物东西全部翻到地上。然后梓为出去,回来时听见惨叫声,姑姑扑过来:“你干的!你干的!”梓为冷笑:“我干什么了?” 姑姑瞪住他,半天道:“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梓为问:“老鼠的妹妹呢?”姑父道:“别废话了,我们报警。”梓为笑:“你们丢了什么?要报警?”姑姑冷笑:“你怎么知道我们没丢东西。”

      姑姑姑父说他们丢了一千块钱,柜子锁头上全是梓为的指纹。

      梓为什么也没拿,交不出那一千元,挨了打,他说将钱给了夏梓行,为什么?因为他总不能说把钱给了自己妈妈,他认识的人又不多,而且他认为是夏梓行令他们一家吃苦头。

      什么事也没发生,梓为被放出来。

      因为他姑姑说是自己数错了,钱没有丢。

      蓝欣来接梓为,两人在路边站着,蓝欣问:“姑姑对你不好?”梓为不出声。蓝欣问:“你想跟我住?我们一家三口只有一间房子,你去了住在哪?”梓为想:他们一家三口,原来梓为已经不是他妈妈的孩子。梓为低头不语,他无话可说,但要他回到姑姑那去决无可能。蓝欣哭了:“你倒底要怎么样?”梓为声音有点哑:“我回家自己住。”蓝欣瞪着他:“回家?”然后明白了:“你是说那两间房子?你在想什么?那不是我们的家,那是夏梓行的房子!”梓为说:“反正他也不住,怎么知道他不答应?我是不会回到姑姑家的。”蓝欣道:“你以为夏梓行是什么人?是他让我们流离失所!你以为他会发善心吗?”梓为说:“不会有比姑姑更恶毒的人!”

      蓝欣沉默一会儿:“我可以去同他说,但要是他不肯呢?”

      梓为道:“再说吧。我不会去姑姑家。”

      蓝欣道:“我那儿也是一样,梓为,没人喜欢家里凭白多出一个吃饭的人来。”

      梓为沉默一会儿:“我回去住,住到那个人来赶我走!”

      从夏梓行出现至今已过了半年,夏梓行十分好讲话,说给她一年时间就没有再问,也许他太有信心了,知道蓝欣不敢对他的话不加理睬。蓝欣约梓行,她说:“我不能总占着你的房子不还。”梓行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他等着。蓝欣终于说:“我结婚了。”梓行说:“恭喜。”蓝欣道:“你可以搬进那房子了。”梓行点点头。蓝欣坐在那儿没有要走的意思,梓行知道她有话说,静静地等着,良久,蓝欣脸上流下一行泪水,她埋下头,低声道:“我不能带着梓为!”她伤心而无力,只是哭,其实多数人都懂编一个更好的理由,蓝欣长得好,吃的苦比别人少,所以人有点天真,有点笨,她只会哭。梓行沉默着,他不知道蓝欣要什么,所以他只是等着。许久蓝欣才又开口:“求求你,梓行!”

      梓行有一张不动声色的脸,上面是白板,没有喜怒哀乐:“什么事,蓝姨?”蓝欣道:“梓为还得在那儿住一段时间。”梓行道:“梓为不是有个姑姑?”蓝欣伤心地:“她不肯收留梓为,求你让梓为有个安身的地方!”梓行沉默一会儿,求他?他当初也求过,但并没有人对他发善心。不过不要紧,这孩子在他身边只会更方便他行事,梓行道:“我不会照顾小孩,但梓为可以住在这间房子里。”这一住就是十年。蓝欣还是流泪,她知道她应该一直带着梓为,她知道她应该担起生活的担子,但多年来,这个担子由她丈夫来担,她已失去了这个能力,并且因为一直生活在安逸中,她也已失去了吃苦的能力,是她的错,但她无能为力。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哭,然后她站起来走了。

      梓为在操场上呆站了一会儿,他还不知道母亲与人交涉的结果,不知道今晚要到哪里安身,看着一操场嘻嘻哈哈的同学,梓为觉得好象一个人置身于外星球。他躲到楼后的墙角去。

      非常巧,梓为听到人们对他的评论:“你知道吗,你们班有个小偷。”另一人问:“谁?”呵呵的轻笑:“你还不知道?我听人说他在姑姑家手脚不干净,被送去派出所。”:“谁?谁在姑姑家住?”:“还有谁?谁在别人家住?你想想。”:“爸爸是劳改犯的那个?”梓为轻轻站起来,不要把人惊跑,他这次要将这两个不知死的家伙一起捉住,用拳头打他们的鼻子并踩烂他们的脸,以解他心头之恨。别以为夏梓为是好欺负的人,校方当他是恶霸。但不等梓为现身,已有人出头:“没有根据不要胡说。”其中一人不服气:“怎么没根据,我表哥亲眼见警察带走他。”那正义之士道:“派出所也会抓错人,但一般不放错人。行了,要上课了,快回教室去吧。”梓为探出头来,正看见他们的大班长方成死命地向人使眼色,那两人还不明白,直到看见梓为的笑脸才狂叫一声,往有老师在的地方跑去。

      梓为笑笑:“谢谢你为我说话。”方成不出声,梓为道:“你早看见我在那儿?眼神很好使嘛。”方成还是不说话,梓为道:“被他们跑了,糟,只剩你了。”他轻轻捏自己的拳头。方成道:“要打人到校外打个痛快,何必在学校里被老师抓个正着?”梓为歪着头:“我不在乎,我愿意。”方成道:“人家说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不正遂了人家的心?”梓为笑:“还是为了我好?”方成道:“当然,你才是无辜的,我站在你这边。”梓为被整的不知该哭该笑,只得道:“好,放学我在校外等着你。”

      放学方成见梓为真的在等他,不禁大惊失色,梓为取笑:“噫,花容失色,为了什么?”方成忙咳一声:“有什么事找我。”梓为笑:“怕,就不要强出头。”方成终于忍不住反讽:“我不知道有人不知好孬,只想打仗。”梓为立刻挥拳,方成吓得闭上眼,拳头没到,风声已经先冲到他脸上,梓为的拳头在他鼻子前面停下时,他已发出惨叫声。梓为微笑:“怕就不要乱说话。”

      梓为跟在方成身后,方成一声不吭,他十分后悔救了那两个人的狗命,那两个人根本不值得救,如今他惹祸上身,谁又会来救他。他本来倒真的是同情夏梓为的处境,如今他才知道自己的处境会比夏梓为更惨,因为夏梓为不是好人,而在生活中惨的从来只是好人。终于方成停下来:“喂,你要打人,就打吧,别跟着我玩了。”夏梓为想了一会儿:“到你家去坐一会儿行吗?”方成半天才说:“去干什么?”夏梓为道:“玩。”方成道:“我没时间,我要写作业。”夏梓为道:“那么,写作业。”方成想了一会儿:“你来吧。”夏梓为问:“在哪?告诉我地址,我一点钟过去。”方成又想了一会儿:“我家没人,你要是不介意剩饭剩菜不好吃,现在就来吧。”夏梓为点头。

      两人沉默着上楼,方成几次找话题,梓为都不出声,他终于问:“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梓为问:“知道我为什么到你家来吗?”方成道:“你不愿回家。”梓为说:“更糟,但是算了,不用说它了。”他不是不想回家,是没有家了,而且没有地方吃饭。方成有点生气,但一见梓为那沉重的眼睛,立刻就原谅他了:“好了,放心,我不爱说人闲话,而且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有时也会不愿回家。”梓为问:“是吗?为了什么?”方成微笑:“亲生父母的脸色有时也会很难看,你一定是忘了。”梓为沉默。是,但可以对亲生父母发脾气,对别人不行。

      梓为在方成家打电话:“妈妈?”蓝欣道:“好了,你什么时候想回那儿就回去,你大哥不介意你在那住。但是你怎么吃饭?”梓为道:“我自己想办法。”蓝欣那边没再多问,梓为放下电话,为什么不问问,我中午在哪吃的饭?为什么不问?妈妈太累了,已经顾不到他了。

      梓为自己在空房子里住了几天,自己住没有那么难,煮点面条,扫扫地,房子里空荡荡,但至少没有人会走过来冷冷扫他一眼,令他心头愤恨又惊惧。

      真的,虽然梓为是个坏学生,但他只是个孩子,两个成年人总让他心头一紧,他们让他心惊,如今,他安全了。

      至于钱,梓为会检查全校同学的腰包。

      一天梓为上学回来,梓行已搬进来了。梓为听见屋里有人,第一个念头是有小偷,然后想起来这不是他的家,他推开门看见梓行,梓行拿着蓝欣的钥匙,正往大屋的门上安锁。梓为站在门口看着他,心又悬起来,并觉得冷。该来的总会来,这个人终于来了,他要同这个人一起生活了,不知要一起生活多久,梓为希望越久越好,因为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另一方面,他希望能够不同这个人一起生活,因为他怕他,他余惊尤存。梓行见他回来,笑笑:“你母亲说,你会同我一起住一段时间。我给两个屋子都安了锁,这是你房间的钥匙。”梓为清清嗓子:“谢谢。”看来不会很难处,因为距离远的人没法吵架,更加难得的是这个夏梓行没一点施舍的态度,一样是安锁头,两边都安就公平。梓行说:“厨房里一般都有吃的,平时你要是饿了,可以自己热一点,你会用火吧?”梓为点头,他想,人在需要的时候什么都会。梓行说:“你回屋去吧,我做好了饭叫你。”

      有人会做好饭叫他来吃,梓为感动得眼睛都红了,终于找到地方吃饭了,这个大哥肯做饭给他吃,他以为是坏人的人尊重并照顾他,他的亲人厌憎他到那个地步,这个陌生人倒肯尊重他,他没用白眼来看他,也没对他视而不见,这已经难得。

      饭好了,小梓为已从门口探出头来,闻到香味,他就饿了,他好象已经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饭菜了。梓行命令他:“收拾桌子,端饭。”梓为跳出来说:“是。”奇怪,这个人的命令他就可以接受,一样的话出自他姑姑的嘴里,他就只会翻白眼。吃完饭,梓为说:“谢谢你,大哥。”夏梓行低头看他一会儿,笑了,这一回,梓为觉得他是真的在笑了,他说:“不用客气。”梓为说:“我去刷碗!”要是在姑姑家他也肯说谢谢,也这样懂事也许就不会受人白眼了,但是总要有人先善待别人,在姑姑家,梓为就说不出来。

      蓝欣一直以为,梓为同梓行住会吃苦头,到时,那孩子就不会固执地不肯去姑姑家了,毕竟那只是一场误会,姑姑没说不收留他。但是没有,夏梓行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小梓为觉得他大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有滋有味地同他大哥一起生活下去。

      每天早晨,梓为被闹钟叫醒,听见厨房里有做饭的声音他就会松一口气,多少次,他做的噩梦就是大哥也离开他,或者大哥不让他再在这儿住下去,他在楼下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这种梦梓为足足做了两年,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再怎么坚强,到梦里也没有用,立刻原形毕露,梓为哭了又哭,要大哥收留他,他已经开始知道这种日子得之不易,所以特别珍惜,起了床,收拾好被子,就跳出去叫:“大哥!”他大哥照例只是笑一下,端上饭菜来。

      直到有一天梓为遇到难题。他母亲每个月给他二十元零花钱,当时已经不少,因为他母亲一个月不过赚一百多点。但是梓为正长个子,衣服穿一穿就象缩水了一般,又赶上开学,二十元哪够,他去找蓝欣,蓝欣沉默许久,梓为在那一刻真正感受到什么叫羞耻,而且最后他也没要到钱。梓为知道母亲为难,所以他不认为蓝欣有什么错,但他从那时起觉得贫穷真是丑恶。

      小衣服套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象个木偶。

      没交学费,也没交书本费。

      那天梓为在检查一年级小同学的书包,方成站在街对面看着,他即没过来阻止,也没开口说话,也不避开。

      梓为将一两块钱放在兜里,拦住准备过去的几个狐朋狗友:“等着我。”

      他走过去,站在方成面前:“看清楚了?是我!”

      方成问:“要搜我的兜吗?”

      梓为垂下眼睛,声音很轻:“滚吧。”

      方成道:“昨天我就看见你了。”

      梓为道:“真的吗?真的是我吗?”声音是轻的,但是威胁的声音。

      方成道:“你真的不打算搜我?”

      梓为道:“滚。”

      方成问:“学费够了吗?”

      梓为不出声,垂着眼,过了一会儿:“我是说真的,你再不滚,我就揍你。”

      方成从兜里掏出十元钱,对那时的小孩子算是天文数字了,他将十元钱握在手里,直接放到梓为的兜里去。梓为伸手在兜里一摸,已经知道是钱,他立刻掏出来:“你以为我是乞丐?”

      方成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张开手:“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梓为顿了一下:“朋友?我同你?”他笑了,不可能,他会跟这位大班长做朋友?

      方成道:“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双倍还我。我借给你的。”

      梓为没回答,方成松开手,走了。

      梓为摊开手掌,看见是十元钱,真的吓了一跳,他看着方成的背影,心想,这还真是个好人,真奇怪,他居然真是个好人。

      梓行终于忍不住:“衣服小了。”梓为沉默。梓行也没再说别的,第二天要梓为陪他去商店,自己买了套衣服,顺便给梓为也买了一套,梓为只说了一句:“我不用。”就住了口,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他不能说不要,裤脚马上就要缩到脚踝上面了,他的样子实在可笑。他觉得难堪,他住在人家家里,吃人家做的饭,现在更穿人家买的衣服,可笑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同他有什么关系。根据他母亲的说法这个人同他一点关系没有,不仅没有,而且这个人当年还在他父母手里吃不了少苦头,他拿什么来报答人家呢?简直没法报答。梓行见他低着头,什么也不说,知道小孩子脸皮薄,买下来,同梓为去逛别处,根本不提这件事,小梓为终于忘了自己的尴尬有说有笑起来。

      穿着干净舒适的衣服,可口的饭菜,一个人独占一间屋,梓为怀疑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已经到了,以后再更好的日子他也不会更快乐,因为此时他从一从所有到别无所求,距离太大了,这一切是因为他运气好,他父母的仇人只是来拿回自己的东西,并不想伤及孩子。

      小孩子都有点这样子,有奶就是娘,梓为立刻对梓行变得忠心,没人可以让他疑心这位大哥不正常。当他在狱中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站起来,一脸震惊,然后厉声道:“谁让你跟他!”他的样子象疯了一样,梓为吓坏了,要好一会儿才能说:“我没地方好去。”他的父亲大叫:“去你姑姑那儿,去你妈那儿!去哪都可以!离开他!”梓为道:“他们都有不要我。”夏顺呆住,半晌没有说话,然后低下头。

      梓为的母亲来找他 ,半晌才道:“你来同我住一阵试试吧。”梓为问:“为什么?”蓝欣疲倦地:“你大哥为什么要收留你呢?虽然我不知道,但一定不会是为了发善心。”梓为道:“为什么?你同爸都这么说,是因为那时你们对他不好吗?”蓝欣道:“你以为你碰巧遇上圣人?”梓为道:“因为你们从来不是善人?”蓝欣忍不住笑了:“不知道,我一直怀疑这个世界会不会让善人活到五岁。”梓为道:“他境况很好,不在乎我吃我穿那点儿钱。许多人肯捐款给孤儿。”蓝欣道:“你以为你只是一个孤儿吗?你在他眼里连一个孤儿都不如!”梓为正要问,一声喇叭,惊得两人一抬头,梓行已自出租车中下来,微笑着过来:“蓝姨,好久没见了。”蓝欣道:“我正同梓为说,要他同我回家,这些日子谢谢你照顾他。”梓行微笑:“不用客气。”

      当晚梓为接到电话,电话也在他房里。蓝欣道:“他对你还算好?”梓为道:“是。”蓝欣叹息:“你房里的电话?分机?”梓为道:“不,是我的电话。”蓝欣道:“不是我不想,梓为,他还有个儿子,我怕你来,他对你不好,到时候怎么办呢?”梓为过去,不仅物质上没有这么好,还要做二等公民。梓为说:“妈,不用为我为难。”蓝欣道:“梓行不是坏人,能忍就忍忍。”梓为想都不用想,他同他大哥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只要能够,他能赖几年就住几年。

      他的母亲只说:“小心你大哥。”她甚至没敢说要他小心什么。

      梓为想,他的母亲已经表示不欢迎他了,他还去干什么?难道后父反而会对他好?还有那个弟弟,梓为仿佛已经听见母亲说:“这个是弟弟的,那个你不要动,不要同弟弟争,让着弟弟。”后父根本不用说什么,压力已经够了,如果后父同他的父亲一样,那可好了,没有活路了。

      梓为在大哥处住下来,渐渐觉得去母亲那要钱即不够又艰难,所以梓行给他零用钱,梓为就接受了。而且,有时忘了就不去向蓝欣要钱了,蓝欣不会给他累计,这次忘了下次还是二十,时间久了,梓为干脆没有向母亲要钱的习惯了,而且梓行的境况越来越好,梓为不知道他做什么生意,只知道梓行有一辆车,他说是借的,家里的彩电比谁家的都大,而且是最贵的。家里的所有电器一应俱全,而且全是日货。每次买新的来,梓为都笑道:“抵制日货!”梓行就笑。渐渐梓为发现一个问题,这些电器通通没有中文的说明书,梓为问了一次,梓行道:“进口的,就这样。”但是同学家的日货都有翻译过来的说明书。梓为没再想下去,他根本不想知道。他只想有一个家,有一个住的地方。他去写他的帐单,在帐单上列出他的需要,由梓行给予满足。梓为感激他大哥,根本不想怀疑大哥。

      方成有一次形容自己同父母要钱:“站了五分钟,也没人出声,实在太想买那些书,自己也知道羞耻,还是只得站在那等,真是羞耻,而且最后还是没有。”梓为低下头,不敢置评,他,因着运气,不用受这个,他感激他大哥。谁敢说钱没有用?不是有人说人与人之间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吗?看看穷人们,没有钱,就没有那温情的面纱。好象什么关系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赤裸裸。

      梓行进梓为的房间一向敲门,这点尊重,让梓为感激,每次说完“请进”都站起来表示尊重。看,他并不是姑姑嘴里没礼貌,不知感恩的人。梓行一向面色平和,今天有点不同寻常,他说:“今天有人威胁我,说我要是敢动你一根汗毛,就杀了我。”梓为愣了。梓行问:“你什么时候去看望你父亲?”梓为道:“明天。”他还不知道这同梓行刚说的有什么关系。梓行已又问:“你买烟?你吸烟吗?”梓为被这几个没有关联的问题问呆了,摇摇头:“不吸。”梓行道:“给你父亲的?”梓为道:“是。”他不是一个一贯诚实的人,但他不打算对他的大哥说谎。梓行怒吼:“用我的钱去给那老狗买东西!”话没说完,已用力一掌狠狠打过去,那倒竖起来的眉毛和眼睛里的精光让梓为大惊,毫无防备地被打在脸上,身子不由得向后倒去,然后,有一刻钟,梓为没有知觉。

      梓行打了人,不错他是要打人,他一进门来就打算动手打人,但他也没想到会打得这么重,梓为向后倒,头撞在窗台的角上,血已经染红一大片白墙,他这样恨夏顺的儿子,这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他想:“糟,还不是时候,我昏了头,做过火了。”他取来纱布和白药,将梓为抱到沙发上,拨开头发发现梓为脑后有一寸长翻卷的口子,必须缝针,他按住梓为的伤口,震惊于自己都不知道的愤恨。梓为已经醒了,惊惶地瞪着双眼:“大哥!”梓行道:“能站起来吗?我们得去医院。”梓为这才试图摸摸伤口,他摸到梓行的手、纱布和血。他呆了。梓行道:“你父亲要我别动你的汗毛,这下,只怕没办法了,伤口要缝。”梓为自己用手按住伤口,站起来,梓行半背着他,下楼,楼梯显得特别长,梓为只想:“他打我!他打我!”他害怕,不是胆小,是害怕失去他刚刚得到的生活,他愿意这样生活下去,他怕失去他的生活。梓为想:“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我会原谅这个人对我做的事,我不要离开这里。”梓为在这一刻,没有哭泣,生活中有许多事,让人痛得忘了哭,象最深的伤口在一开始时是不痛的,已经麻木了,要到一切平定,要到安全了,低下头看见伤口才觉出痛来,才哭得出来。现在,梓为只是怕。

      发动车子,天有点冷,车子发动不起来,梓为见汗水从梓行的额上冒出来,他说:“不用急,大哥,一点小伤口,已经不流血了。”梓行抬头看见血正从梓为的手背流下来,他低下头发动车子。

      车子终于开了,梓为在剧痛中渐渐昏沉。路来象没有尽头一样,血不住地流。

      在手术室,医生问:“怎么碰的?”梓为听见梓行回答:“摔了一跤。”医生问:“脸呢?也是摔的?”梓为的半边脸红肿着,带着青黑色,隐隐约约是五年指印。梓为低声答:“也是摔的。”医生去取东西。

      梓行给梓为下了个定义“蠢货”。但他不自觉地走过去说:“梓为。”梓为道:“他不该威胁你,但他是不知道,他以为人人都同他一样。”说到点子上了,梓行想:“我还真同他一样,为什么不呢?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做好人有什么好处吗?谁还真的相信有天堂?更不用说相信善有善报,不知是人编来哄自己的还是骗别人的。”梓行道:“不要说他了。”梓为道:“你养活我,如果我做错事,你可以打我。”梓行忍不住叹气:“不,你没做错事,是我做错。”是沉默,沉默让梓行不安,他终于说:“梓为,对不起。”医生过来,问:“还说得出话来,伤得不重。”医生不喜欢打仗斗欧的人,照例不给他们好脸色。梓行问:“医生贵姓?”医生指指自己的牌子,上写林亮。然后对梓为说:“要是打架打的,我就不用给你缝了,缝也是白缝,早晚打死算了。”夏梓行变色:“林医生!”这医生态度如此恶劣。那林医生又道:“要是有人虐待你,我可以为你验伤作证。”夏梓为回答:“不,是摔跤。”夏梓行笑了,原来这医生是一派热心肠,林亮却又问梓为一遍:“怎么受的伤?你不要怕,告诉我。”梓行想:“想不到这个医生倒真有点胆子。”梓为静静地重答一次:“摔了一跤。”梓行道:“你先给他治伤吧,要问,我明天再过来。让你问个够。”

      回到家,已经十点钟。一路上梓行都不愿说话,梓为因为震惊还有点累了,也没有说话。忽然,梓为说:“你不是故意的。”梓行低下头看他:“什么?”这个孩子为什么这样肯定?梓为伸出手来握住梓行的手:“你不是故意要打伤我的。我知道。我不会恨你。”梓行呆了,他看着梓为:“为什么?”他什么地方让这个孩子觉得他是个大好人?梓为低下头:“没人愿意收留我。除了你。你对我一直很好,你不会故意把我打昏的,你只是太生气,一时失手。”小孩子哭了。因为他也不知这是真是假,但他实在没有别的选择,相信自己编造的理由是他唯一的希望。梓行觉得冷,他对自己的行为觉得齿冷,但他同这个孩子一样没别的选择,只得做下去。梓行沉默一会儿,小小的梓为将脸扭向一边,在黑暗中,他没有力气去擦,也不敢让梓行看到发觉他的泪,他只是默默地让泪水自己风干。

      梓行想起他初见梓为的样子,梓为用一双陌生惊疑的眼睛瞪着他,这小孩子怕他。然后,不知为什么,这孩子信任了他,不知为什么。他叫他大哥,梓行在外面一向也被人叫大哥,但这个孩子不一样,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毫不设防的信任。所以梓行能一直伤害到他心里去,这孩子没有防备。现在这孩子恳求他,要他说是他不留心误伤了他。但梓行不是,梓行是故意的,他处心积虑地要伤害这孩子。梓行不能说实话,也不愿骗他,梓行在这一刻不想骗人。

      梓行终于开口:“梓为,我并不是一个好人。”梓为沉默。梓行道:“我惯于这样行事,这样解决问题。我不是针对你,但是,我知道我自己做了什么,这不是故意不故意的问题。重要的是,以后还会不会发生。”梓为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他不想问:“以后还会不会发生?”梓行道:“会。”梓为轻轻咬住嘴唇,他想,知道答案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要问?反正他也无路可走,为什么还要问?人在没有选择的时候应该闭着眼走过去,因为反正也没有选择。梓行说:“你还是个孩子,我会尽力使你的生活正常,我会尽力的。”梓为没有声音,一个人真正悲伤时原来是哭不出来的,哭?人悲伤的时候心灵会象破裂般剧痛,忍痛和疗伤已经精疲力尽,哭?用什么力气去哭?哪来的激情?

      林医生第二天同同事说起来这件事:“那当哥哥的虽然穿得象模象样,但手臂粗壮如人猿,一看就知不是好人,那孩子分明是他打的。”同事无意中看见病历,立时一呆,林亮问:“怎么?”同事道:“这个夏梓为莫非是夏梓行的弟弟?”林亮耸耸肩:“管他是谁!”同事道:“我在X光科久了,来的都是打仗斗殴的人,很听说过一些故事,如果那人真是夏梓行,千万不要惹他。”林亮听这位前辈讲起江湖传闻来,不由得笑道:“不过是些打仗斗殴的流氓,我不怕。”那同事道:“你知道他为什么穿得似模似样?因为他已经不用亲自动手,象你我这样的人还是太太平平活着好,别学雷峰学成烈士。”林亮这才呆在那,什么?会死人?这么严重?

      第二天梓为没去看望他的父亲,因为他的半边脸已经青肿。

      夏顺并不知道,他只接到口信,有人说:“你的儿子不能去看你了,有人说他不只被动了一根汗毛。”夏顺一双手在发抖,他早该知道那个长着一双毒辣的鹰眼的小子是不会怕这种威胁的,如今反而激怒他,他不知用什么办法折磨他的儿子,夏顺想,也许就象他当年所做的一样。他恨夏梓行,他要杀掉这个人。

      梓为一直不知道梓行为什么这么恨他父亲,他知道梓行恨他父亲,但不明白,为什么这仇恨如此之深。于是有一天他问:“大哥,我父亲是不是对你很不好?”梓行的目光让梓为明白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他接着问:“那你为什么要收留我?”梓行反问他:“你说呢?”梓为沉默一会儿:“我父亲说,你不过是要拿我来报复他。”梓为想不到这话会令梓行有这么大反应,梓行当即站起来,拉着梓为,梓为惊恐地被拖着走,他很怕梓行是要赶他走,他后悔自己多嘴,只要能在这儿住下去,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梓行只是将他推到阳台上,然后把门关上。当时是冬天,此地的冬天不比南方,外面一片冰天雪地,温度足有零下三十度,阳台上除了风小点,一点不比外面暖和,梓为只穿了毛衣毛裤,一出去立刻冻透,寒气一点点入侵,渐渐他全身冰凉,光着的脚开始觉得刺痛。梓为隐约记起了一些事,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季节,也有一个孩子被光着身子推到外面,那个孩子不就是他叫做大哥的那个人吗?梓为想起来了,他想:我真蠢,还问,我父亲是不是对他不好,为什么我现在才想起来,我父亲当时做过什么?他又想起来,就在他大哥走的前几天,他父亲曾用皮带抽打那个十几岁的孩子。梓为从里到外发冷。

      梓行看着那孩子在阳台上缩成一团,象他当年一样,这个孩子也只是忍受,他在寒风中脸色青白,双眼惊恐绝望,却没有哭泣哀求。梓行心里一阵刺痛,应该开心吧,报复不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吗?怎么只剩痛?夏梓行曾毫不犹豫将利刃刺入敌人身体,此时因为勾起旧时回忆,他只觉得痛。残酷的生活只教他拼命挣扎,不择手段地活下去,并没教会他欣赏别人的痛苦,以别人的痛苦为乐,梓行对自己说:“没有必要生气,今天也不是应该动手的时间,没有必要这样对一个孩子。”他打开门。

      梓行打开门,看见梓为孤苦的面孔,他用被子将梓为包起来,梓为诧异地看梓行一眼,没有话说,还是发抖,梓行将身上的羊绒衫脱下来给梓为套上,衣服上的体温让梓为缓和些,梓行又给了他一杯热水,梓为问:“你后悔了?”梓行笑了:“是,我后悔了。”梓为道:“我知道。”梓行笑:“你知道什么?”梓为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梓为低声道:“当你笑的时候,你说的是真的。”梓行微笑:“是,我说的是真的,但我还是会这样做,因为我已经习惯这样做,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会改变,而你,没有选择。”梓为道:“求你,大哥。”梓行不出声。梓为道:“饶了我们。”梓行低声道:“我只能饶了你一个。”他转身而去。梓为凉薄地想:“饶了我一个也行,我没能力为别人求情。”梓为不一样了,他会求饶?为什么?不是他变软弱而是他太过爱惜手中的一切,并且感激,许多时候只有相当爱一个人你才能对他有希望有要求,更不要说求饶,梓为已经成了梓行的孩子。

      梓行想:“我说了什么?只能饶他一个?我能办到吗?为了这样一小孩子令自己投鼠忌器,我怎么会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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