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惹尘埃》莫桑石

16、第十六章

　　夏嘉荣给我剥了一个鸡蛋，放到我面前的盘子上。鸡蛋煮的火候很好，我拿起放在嘴里一咬，就看到了嫩嫩的蛋黄。我沉默的咀嚼完，喝了一口清水轻微的漱了漱口，咽下容易残留的物质。

　　太沉重了，夏嘉荣只要这个样子对着我，我就觉得太沉重了。

　　我想起了我跳下去身体被重力碾压的淋漓破碎的父亲，想起来紧跟着他去世的母亲，想起了死在我怀里、没钱治病的安心。太沉重了，纵使我并没有觉得我是什么天煞孤星——有一段时间，在我还年幼的时候，这个称呼老在藏着那些窃窃私语的隐秘角落里。可是，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去逼着自己肯定的想：一切和我没关，我没有错，可是……我不要看了。

　　我母亲是个很坚强的女人，父亲的去世纵使让她伤心欲绝，但是她还是紧紧的抱着我，说一定会好好照顾我长大，连带我父亲的份。但是你瞧，世事哪里是由得我左右的呢？就算我不愿意相信我竟然这么倒霉，摊上了所有能让人痛苦的事情、，我的母亲，还是在一次去派出所办理后事的时候，骑着她的自行车经过一辆静止不动的汽车时，被突然打开的车门一下子掀翻在地，车主骂骂咧咧嫌弃她不小心，我母亲不愿意多生事端，想只是摔倒了一下而已，于是扶起自行车，捡起从车篮里掉落的给我买的烤鸭，然后在回家的时候，大腿骨突然一阵疼痛，又摔了一次，这次仍然没有在意。

　　她回到家的时候，坐在沙发上揉腿，一边朝我抱怨上午的糟糕遭遇。我坐在小桌子上吃烤鸭，吃着吃着，就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倒了下去。

　　我的母亲就这样去世了，太过戏剧性，乃至我到现在仍然记不起验尸报告里的致死原因，也不愿意相信就因为这种事情，一个活人就去了死后的世界。

　　夏嘉荣还在看我。怎么能让他停止这样我招架不住的眼神，变成其他的，我更习惯的，像是厌恶、鄙夷的目光呢？

　　“夏嘉荣，你会给我多少钱？”

　　“什么？”夏嘉荣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继续说道：“你现在不是我的金主吗？那你包.养我，会给我多少钱？”

　　他咬紧了嘴唇，泛出了鲜红到缺氧的色泽。

　　“你想要多少钱？要是价格不满意的话，那你是不是就不要我，换别人了？”

　　我耸耸肩。

　　“所以你和韩光熙有一段也是真的了？他曾经包.养过你，而你，只是个等着被人包.养的家伙是不是？我，我……”夏嘉荣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的模样。突然，他又笑了起来，笑容尖锐，傲然的看着我：

　　“你以为我想要包.养你呢，啊？哈，一个老男人，一个不新鲜的家伙，凭什么我要包.养呢？你只不过是一个，一个……”

　　他把最后一句吞咽了回去，也许那是很恶毒的话，但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只这一点，我也要感激他。

　　我站起来，恍然大悟道：“这样啊，那我就走了。”

　　我什么都没带走，异常平静，甚至是十分轻松的走出了他的家门，还没忘记礼貌的对他说了声再见。他僵硬的坐在那里，什么动作都没做，这让我很舒服。终于不用再面对让我觉得沉重的夏嘉荣，不用愧疚于我享受好意而什么都还不回去。这样就很好。关上的门后突然响起了摔东西的声音，他还是生气了。也是，谁让我太不知好歹呢？可是，说是不知好歹也好，太过矫情也好，让我想象着就这样地在和他在同一间房子里，整日对着他望着我的脉脉含情，我总会受不了的，那时的对不起总会比现在的更甚，还不如现在就走呢。

　　我步行走出了他所在的小区，mo了mo兜，才发现我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倒是比以前糟糕的时候都更要窘迫。我身上穿着的衣服是夏嘉荣给我买的，我又不出门，自然也没有往里面放钱。没有钱，也没有证件，我什么都做不了，做不了火车，走不了远路，甚至，连穿过这一片小区外面的自然公园，都要走好大一块路呢。

　　我只是踟躇了一会，就继续迈起了步伐，总之先走出去吧。至于再之后，我就没有再想。我想不了那么久远的事情，我做事总是这样。不过，当雨霹拉啪啦砸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倒是很认真的想了想。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实在是下的太大了，我很少见到这样的雨。我现在呆着的城市位于北方，夏天雨水虽多，却罕有暴雨的，而这雨，倒像是要引起涝灾的那种雨，既没有一丝预兆，也没有个过渡的过程，只是天呼的一下子黑了，然后大雨就砸了下来。

　　前面还有好多路，我得一直步行，可是这样的雨，以我现在不如年轻时健康的身体，淋雨的时间长了，说不定就会发烧然后带起其他的疾病，我现在身上可是一点钱都没有的。我也没有自虐的嗜好，也不愿意硬撑着身体去淋着雨走路，于是左顾右顾想找个避雨的地方。

　　天已经黑了，雨又是乌压压的压了下来，睫毛上沾着的雨水根本甩不干净，阻挡了我的视线，我甚至连十米开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轮廓。随着大暴雨的来临，我又听到了雷电的声响，这下可好，我不自觉的微微的勾起了嘴角，不过只勾出了一片苦涩——我不能找个大树躲着了。

　　那还能躲到哪里呢？我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借助着偶尔打过的闪电的光来看路。我觉得我走了好长时间，风力太大，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是逆风，我走的很艰难，可是再回头一看，我其实才走了一丁点路呢。

　　走不动了。不仅仅的体力的问题，更是因为在夏嘉荣那里，我觉得极其疲惫的心。当然很累，很累，反正现在怎么走都是淋着雨，不如找个地方坐下节省一下.体力。

　　……嗯，虽然静止着不动，说不定会因为血液不循环导致身体热量减少什么的，看在我现在很累的份上，就算了吧。

　　于是我把目标从找一个能挡雨的地方，改成了找一个能好好坐着的地方。可是这地方也难找。这小区外面的园林，并不是给人缓缓散步用的，而只是用为了让人开车经过这里的时候感受一下那片绿色，真想散步，小区里绿化做的比这外面更好，所以这里打眼一望，都没有找个座椅。

　　好在，我找了半天，也终于找到了一个长椅。这个长椅很是漂亮，我估计就没人坐过，因为它崭新崭新的，不是说新旧问题，而是说根本没有人气，而且它太精致了，更像是个摆在那里放着好看的工艺品，而不是供疲倦的旅人休憩的实用品。

　　我走过去坐下。衣服已经全湿透了，我估计随便拧上一把，都能拧出很多水来。我穿得并不多，甚至因为夏嘉荣家里温度适宜而穿的很少，现在也觉得冷极了。雨一直没停，我找到了地方能够舒心的坐下来，却突然想到那些散布在各个犄角旮旯的流浪汉们，现在又在怎么找个避雨的地方。

　　这场雨过后，会不会有人死去呢？

　　我坐了一会，又觉得姿势不舒服。我坐过很多长椅，但其实，这些作用在他们身上的动作，并不是坐，而是躺着。我躺在长椅上，像所有占据着公园里长椅的流浪汉一样，长椅是我的chuang铺。我现在坐在，觉得很不舒服了，我想，如果躺着一定会更舒服一些，再说，就这样大的雨里，躺着和坐在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雨无处不在，什么姿势都改变不了我和雨的接触面积。

　　于是我就顺应着我内心的想法躺了上去。我侧躺在那里，把衣服往下拉，罩住我的头，这样雨水就不会直接流到我的嘴和鼻子耳朵里。我眼睛往下垂，看到一串串水流，顺着我的五官，流到了长椅下的草地上。

　　就这样，我找到了可以坐着的地方，也顺应了我觉得舒服的姿势，而现在，我又觉得困了。困了就睡吧，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睁着眼睛，是多么无聊啊！

　　困，疲乏，昏昏欲睡。在我觉得想要睡觉之后，眼皮迅速变成了沉重到不可思议的重量，我连睁开眼睛的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睡吧，睡醒了我还要继续走路，走出这个城市，当然，前提是我赚到了旅费，不过，肯定没有什么会难倒我的吧？

　　我可是，在这样宽容又博大的世界里，挣扎着活到了这个年岁的陈艾啊。

　　“陈艾——陈艾！”

　　耳朵动了动，因为有谁在叫我的名字。是谁？好像是夏嘉荣，因为只有他认识我。可是我改变不了姿势去看他，也不想看。睡吧，睡吧。

　　“陈艾！你不要吓我！你在哪里！答应我一声好吗？”夏嘉荣的声音是湿漉漉的，肯定是沾上了这样大的雨的湿气，我觉得他好吵，吵到我睡觉了。

　　“陈艾，不要和我赌气了！我什么都不管了，我只管你好吗？你出来啊！我知道你肯定没有走远！出来啊陈艾！陈艾！”

　　才不要出来呢，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也不想让你再给我付出。

　　他呼叫着我的名字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但是拐了一个点，也折远了。天太黑了，他或许经过我躺着的长椅，但是长椅的椅背遮挡了他的视线，于是他又走过去了。他还叫着我的名字，可是声音越来越小，不知道去哪里找了。

　　再见，夏嘉荣。

　　我慢慢的睡着了，就着噼里啪啦的雨声和雷声。

　　就这样睡着吧，一直到沉入到黑暗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