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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姻缘劫 ...

  •   玄色的布盖着桌面,桌上置着一个淡青色泛光的龟壳,支一杆又玄色幡挂在左侧,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又淡青色的“卦”字。桌后,白衣男子举杯饮酒,于这繁华街市之中,却只让人感觉跳脱繁华街市之外。
      他是在这固定摆摊的算卦的,看着一派很玄的样子,可是,干这一行的,不玄能出得了彩?过路的人大都会这样觉得。可卜了几次卦之后,人们方才信了一句话——同谓之玄,可他,玄之又玄。
      有多玄?你只消在这街上随意捡个人问问“卦先生”就会知道,可只怕问一个人会引来一个圈,而一个人又比另一个多一个他的玄妙故事。再不多言,这便是——“卦先生”。
      城中出了名的深闺娇娘梅小姐这日的轿子也落到了卦先生的卦摊前,她掀帘而出,却有幸见其身,无缘赏其容——一顶带着白色长纱的斗笠可恨的挡住人们投来的视线。可这一刻看不见,梅小姐进了卦先生的挂摊里,也没人敢在瞥过哪怕一丝好奇的目光了。
      佳人坐于对面,卦先生手不停杯的兀自饮酒,半晌,白纱里的人儿笑了:“‘竹叶离樽满,桃花别路长’,先生,饮的好酒。”
      他放下杯,一只手指轻叩着桌面,一下一下,也淡淡勾了嘴角:“嗅对了酒,也道明了意——竹叶酒,桃花路。”
      “先生好功力!”梅小姐笑声如铃,声声动人,一边夸赞着,一边撩起白纱,摘下斗笠,可看到对面的人却是吃了一惊——这人说的“卦先生”怎不想会是这般年轻的男子,生得白净,看着赏心。
      卦先生叩桌的手大了一些力,桌那头,梅小姐的柔荑微微酥麻,只是一下,便已略显羞赧的低下了头,收回自己的目光。
      卦先生伸手换了桌上的酒壶玉杯,从右手边的箱子里取出一壶酒,又拿出两个白瓷杯盏,然后斟满酒,递于一杯给梅小姐,问:“小姐想必已闻出这是什么酒了吧?”
      梅小姐浅笑,红粉的樱唇像是白瓷脸上的一朵娇蕊,两汪翦水秋瞳,清亮纯彻,道:“绍兴花雕,年份略欠,十五有余,二十不足。”
      她举起杯,将杯拂过自己的面前,闭眼嗅了嗅酒香:“算不得是佳酿,却怎么觉得……”
      “刚好。”卦先生已尝了半杯酒,补完她未尽的话,“梅小姐为何刚刚不叫这花雕的真名?这酒——”他举杯浅笑,长指转动着杯子,酒香溢出。“叫‘女儿红’,江浙一带有风俗,生女酿酒,埋于花根之下,待到嫁女之时宴请亲朋,所以这女儿红可是有名的嫁女酒。梅小姐,博览群书,养在深闺却豁达豪情,想必定是知晓的。”
      梅小姐收了唇边的弧度,不接他的话,从袖口里取出一锭金放在桌上,推到挂先生面前,说:“卦先生算卦向来量缘定金,在下不知和先生缘有几何,还望先生笑纳。”
      他笑了,放下酒杯,拿起那金锭话语里带着讥诮:“梅府乃大家,小姐还是独女,不想在您眼里自己的终生大事却只值这些?还够不起我这半滴女儿红。”
      话毕,卦先生一卷袖,却还是收了银两,桌上的酒壶杯盏也无所踪迹:“罢了,小姐现在怕也是愁肠百结,欠下的卦金日后再补吧。”
      梅小姐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大户的独女又怎样?现在连终身都为人左右,而更可气的是,这定姻缘的人现在正坐在她的对面。不过是一个算卦的先生,怎可靠那龟壳中倒出的几枚铜子就定了她的一切?
      一边梅小姐在心里按压住自己的火气,这头卦先生唇上笑不灭,取了龟壳置于桌子的中央,说道:“梅小姐也是好气度,我本以为小姐回来我这卦摊砸了小户的生意饭碗,没想到还能与鄙人在此喝上一杯。不知小姐,今日前来可是想知晓是当日陈公府上所卜之事?”
      “是,不知先生可否告诉小女子那日的卦文?”梅小姐客气地说道。
      卦先生笑了,手指轻叩着龟壳:“卦文?小姐不知天机不可泄露一说吗?再讲这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我若明日里将小姐今天卜的卦张榜公示,小姐恐就没有再与鄙人喝酒的雅致了。”
      “可先生不正是做的这卖天机的买卖吗?更何况,今日我的卦未卜,先生怎就知道我不愿您做这样的事呢?”梅小姐并不嘴软,心想话是他自己问出了口,难道只是为了和她玩笑两句?
      “卜卦哪有这般玄乎,我只不过是顺着书,说说理,解解文罢了。而小姐这卦金定是会格外丰厚,我可不敢轻待了。”
      “原来算卦的也是生意人,整巧我这卦金您还未收齐,先生的买卖做的我不满意,到时可别说是这价码让您不如了意。”梅小姐又思索着,那日的卦怎样也不是紧要的事,解了那鬼卦才是她此行的目的,于是,她再取出一袋金锭来,“算是定钱,我要算解那姻缘的运道之法。”
      卦先生再收了钱,只是摇了摇龟壳,放到梅小姐的面前,请她在龟背上叩上三下,然后收回。他不急着倒出里面的铜子,而是看着她说:“小姐别误会,在下能做的只是照文解卦,像是那日,陈宫二老为陈公子和您求姻缘,卦上说的是得姻缘,我便只能道上一句恭喜,至于您要我凭空为您算个解法招数,那我只能劝您出摊左转五里,回春堂里有大夫,照方抓药,包您屡试不爽。”
      梅小姐的手早已握成了拳——算了算了,她心里劝着自己,谁让他是卦先生。可是看着面前的人皮下肉不笑的说着这恼不死人话,她又觉得心中升起一阵冷哼:且容你嚣张,改日自有还报之时。
      卦先生像是明了她心里的想法似的,低头倒出铜子,嘴上看似无心地说道:“小姐冰雪聪明,可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鸭子还没到嘴呢,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先生哪里的话,说的小女子不明白。”她淡笑,心里有些虚——卦先生果然是卦先生——然后立马转上正事,“烦请先生解卦。”
      卦先生看着铜子,卦文早已在心中拟好。他的手指忽的划过,青铜铜板入了龟壳之中,转眼又落在了原来的位置上。梅小姐还没反应过来,桌上又如刚来时一般,连那淡青的龟壳卧于玄色的布料之上,晃都不晃一下!而他,闭眼端坐,无一言语。
      她瞪大眼睛看着这故弄玄虚的算卦的,心里升腾起的火再是盖不住了,站起身刚欲发作,却听他缓缓说道:“小姐稍安勿躁,卦签让我告诉小姐六个字——‘姻缘劫,三卦解’。小姐莫急,我们的生意还长远着呢!”
      可梅小姐还是没有耐住自己的性子,拿起斗笠,拂了袖子:“什么‘姻缘劫’!?三卦?我就不信你算天算地,就能算得我和那姓陈的就这么结了亲!?”
      她戴上斗笠出去,本来来的时候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都说这卦先生一如活佛一般,一算一个准,她年已十七,早过了定亲嫁娶的年龄,那日陈府又托了媒人来说亲。可谁不知道这陈公子风流成性,拈花惹草的名声都传到城外千里去了,单单让她父母点头应下的缘由,殊不知就是这卦先生的一句金口玉言,只讲二人有姻缘!
      自她及笄以来,多少的达官贵胄上门提亲,可是父母宠溺,她不愿也都只好推拒了。来求过这卦先生批文的也不止一位两位,可是都道是“缘分未至,另择佳偶”,这不是很好的吗?可偏偏,偏偏是这一回,独独就是这最坏的人!
      她自是不会从的,哪怕是双亲都不敢不信卦先生的批卜,无奈允了这门亲事,她也定要出来找这人问问。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需系铃人”,梅小姐只想卦是卦先生卜的,他也会知道这之中的解法。可怎知……
      先是说姻缘,现在又回了她六字金言。姻缘劫?三卦解?真是可笑!不过是江湖术士,这好话坏话全叫这人说尽了——嫁了这样一个花花公子,就算有姻缘,可怎不是个劫数?三卦解?是要等算了两卦,赚了个盆满钵满之后,看看两边人的谁给的卦金多再做决定吗?
      梅小姐坐上轿子,带着满肚子的怒火将离去时,她的轿帘骤然掀起,足下滚过掷进来的两枚金锭。只听外面的人说道:“卦金小姐先收去,我应卦,三卦解劫,小姐只待三卦之后听在下奉上一句恭喜便再付账。缘分自有天定,小姐,记住我的话,‘稍安勿躁’。”他话里是笃定,梅小姐又觉得一阵心慌欣喜——三卦解劫,是这婚事……
      却哪知这人也不会让别人尝尽甜头:“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君子之腹,面还没转就被谁度了个空空如也。”
      梅小姐拾起脚边的金锭又掷向他的卦摊:“那先生还是先收了这金锭吧,免得本小姐空担了你赐的美名!”
      “咕噜——咕噜——”玄色的布上滚过两枚金锭,帐外的轿子已没了踪影,卦先生把玩着手里的玉杯,里面的竹叶青酒香醉人,他看着那金灿灿的锭子,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又几日,梅小姐的轿子又来了。
      入了摊里,她摘下斗笠,也不看对座的人,只是自顾自的向面前的酒杯中斟满了一杯酒,仰头饮尽,方说:“先生算到我今日要来,不知我的卦你是否也卜好了?”
      “小姐何以见得?”卦先生也喝了杯酒,抿嘴似在回味着。
      梅小姐不想和他绕弯子,哪里见得?这一进来就闻到的女儿红,这桌前备好的酒杯,可不知卦先生待客的礼有这些讲究。
      她自斟自饮,淡淡讲话:“我这是来卜我的第二卦,陈家人下了聘礼了,我父母今天宴请了未来女婿,我推说有恙来和先生赴约,再过些时日,只怕小女子的日子就要定下来了。”
      卦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照常摇了摇龟壳,请她抬手叩了三下龟背,然后解卦:“小姐不急,你和陈公子的日子还没有这么早定下,只两日陈公子必遇劫难。”
      “劫难?多大的劫难?”梅小姐一时激动。卦先生眼珠一转:“不能娶亲。”
      “为何?”
      “生病。”
      梅小姐笑了——这寻花问柳的人能得的是什么病?那这么一说,这劫就解了!她又敛了笑容,一时正了脸色,“我既信你,先生若算得准这卦,小女定请先生喝酒!”她举起杯,“先干为敬!”仰头豪爽的喝净杯中的酒,嘴角掩不住偷乐,一颗心也总算是安放下来了。
      卦先生也饮下一杯,只道:“小姐客气。”
      “先生卦算得好,这说话更是学问。”梅小姐放下杯子,突然说道。
      卦先生不解,问她为何,她只悠悠解释:“先生说话就是让欢喜的人变成空欢喜,让伤悲的人变成空伤悲。”
      他一听知道她是和他算起上次的旧账,但这有仇必报的小心性引得卦先生摇头直笑:“好好的话,这么个理解法,是让我若本怀好意则变成不怀好意,要是本不怀好意,那正中你的下怀了。这坏人,我倒是当定了。”
      “可我上回也是当了一次小人不是?彼此彼此罢了。”
      “这又是被你将了一军吧。好心解你心头的忧虑,你自己钻进话眼子里,还赖我一身脏,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卦先生直摇头,连喝了几杯这醇香的女儿红。
      “可敢说你一心存的是好意?”梅小姐挑眉,自知自己占了上风。卦先生也不恼,他故意上这当,让她先得个甜头,这样的人,不吃一次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亏是记不住乖的,毕竟,他可多得是还回去的机会。
      梅小姐心情正大好着,坐着喝了好一会儿的酒。其实今日来一是为了解解心头的苦闷,二则想躲了和那陈公子的见面,总归算卦的嘴不饶人也比那浑身脂粉味儿的登徒子要让人清爽得多。
      时候差不多了,她正准备留下两锭金子,然后起身走人,卦先生却开口问道:“不知小姐今日来时忧虑,现又甚喜为了何事?”
      “当然是先生的卦文,真是不愧‘卦先生’的大名!”梅小姐答说。
      卦先生却不以为意的摆手忙道:“这可不敢当!三卦还差一卦,小姐这般夸奖,在下诚惶诚恐。”
      “可你不是说他因病无法娶亲吗?”
      “可我没说他是何病,”卦先生一顿,戏谑地看了梅小姐一眼,顿时让她脸颊染上妃色低下头去,然后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更没讲,他多久去不了亲啊!小姐这样一位倾城佳人要是等成老姑娘,你不觉得冤屈,我还替小姐叹声可惜呢!”
      “你!——”梅小姐被气得没话说,还谈留什么卦金,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一时手快,甩袖便走,可哪知刚才的两枚金锭已拿到了袖口,这般动怒,金锭“咕噜——咕噜——”跑了出来,滚上了玄色的布上,打到了淡青的龟壳上,龟壳晃悠悠的,像是谢着赏赐,高兴的点头,看得梅小姐一阵气恼,伸手就要拿回自己的锭子。
      卦先生怎又会如她的愿,白色的袖子一扫,已端坐在位置上,举起杯子嗅了嗅酒香,说道:“小姐算终身卦可还是只给这连这半盏女儿红都值不起的价钱,喝了我的好酒,还耽误了我半天的买卖。也罢,谁让你今日除了这里也没个去处,再讲我这‘女-儿-红’,小姐喝了正好,只是,这时日很早了些时间,可勿怪啊!”
      梅小姐本是以为烦恼已除,可现在,是旧仇未消,又添新怨,还便宜了这“怨”两锭金子!真是,她真是……真是成了冤大头了!
      她再见不得他在那喝着美酒的得意模样,转身离去。梅小姐坐到轿里,刚刚顺过一口气,又是那个时候,听到外面的声音响起:“小姐要是喜欢这‘女-儿-红’,不妨告诉小姐,城西郊有棵丁香花树,以后记得要在那树下埋酒,这样的女儿红才是刚好的酒!”
      丁香花树?她这是满心纠缠着丁香愁怨!这术士一次比一次过分,这不仅是祝她新婚恭喜,还愿她和姓陈的儿孙满堂了!她气恼极了,可循着手上没家伙,竟一时脑热的抄起袖子里的锭子向外砸去,等到她清醒了,轿夫却已起轿离开。
      卦摊里,看着桌上“咕噜——咕噜——”阵阵滚来的爱死人的金锭,卦先生执起玉杯喝了好几盏竹叶青,嘴边笑意甚盛:“这大家的千金小姐……”
      再几日,可是,那忿然离去的梅小姐的轿子又落在了卦先生的卦摊之外。
      没有了凌人的傲气,倒是略显消瘦,这次下轿子,竟连白纱斗笠都没有戴。
      卦先生算好她今日是要来的,桌上换好了酒,那摆好的白瓷杯子剔透得似乎可以见着坐上铺着的玄色的布。
      “我要嫁人了,你的卦还是准了。”她的眼底无光,淡然说道,“想必你也知道了,那日我回去,第二日果真陈府传来消息陈公子染疾,那病来势汹汹,只能将婚期暂缓,可是过几日,不知哪里找来的郎中大夫,一个下不来床的人就能到花园散步了。昨日,陈家和家父家母已定下婚期。现在,他不仅是个登徒子,却还是个病歪歪的病秧子……”
      卦先生没有说话,为她斟上的酒,她也摆手不喝。半晌,她向桌上放了一袋金锭,又向他举杯:“说个什么?他日嫁做人妇,怕是在没有和先生对饮畅叙的机会了,今日的卦我不算了,只让你陪我好好喝杯酒!兄台,可否赏脸呢?”
      卦先生收下卦金,与梅小姐喝完了那剩下的半壶女儿红。最后,他为她卜了那最后一卦。
      再又几日,梅小姐姻缘劫解。
      又再几载,一人在城西郊一棵丁香树下挖起一坛酒,打开酒封,女儿红,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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