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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祖与光 ...

  •   在遥远西方的天空之下,苍穹渐忽沉落扣盖大地,一道山梁突兀在这落沉的天幕和边角的大陆之间。山梁四周还拔起了许多低伏高起的大段脉络,扭曲着蜿蜒出不平的曲线。这走势极开阖的唐格拉斯山脉生生地切断了东西,飞鸟禽族,任是平素如何搏击长空,也不敢再往西攀飞去,那是日照所归,明月升起,无人寻访之处。
      却有大批四面八方来的民众跪伏在山脚。山脚下大块起伏,但总体仍算是较为平缓的土地。地上铺着青砖,青砖厚实且深沉,宛如经年的渍痕也深深埋藏进去了。
      青砖大片大片的延伸开去,每一块砖面上看不出意图的纹路最终拼凑出了奇迹一般的图案,螺旋的云纹,镶拱着最中心地方,那只合十的手印,仿佛真有山那么高的巨人将他的双手烙印在青砖广场之上,要永垂不朽。当真有巨人,那巨人必然也是须发淡然,眉目如神,有悲悯万世的胸怀才是。
      这里是古拉达神庙,巫朔圣教最尊贵的圣地,神明的凡尘住所。
      巫朔的神明,拥有无上的力量,却自有一个欢乐世界,不可涉足凡尘。
      在这山海交错的巨大世界里,仅只这道山上、这隐秘神庙里的某处地方,却有一个在世的神明,姿容无双,为这多苦世界,顿别欢乐净土,发下誓愿,坐镇人间,驱逐凶祸,带来吉祥。
      愿以万万年长生,换取凡间少苦,愿弃无微暇生命,厘清乱世红尘。
      神明再不能回返欢乐世界,并为两界无上规条惩戒——再不复拥神明之寿、神明之力、神明之智、神明之无羁。
      不得不生生世世轮转,积蓄其万万分一之力,聊佑苍生。
      这世世代代,那个崇高的灵魂将一切都奉献给了膜拜他的巫朔,不能、不舍、不愿超脱。
      这世世代代,巫朔教民恭谨称呼他“世祖”,那是区隔于欢乐世界的诸神,为万千人所崇仰的至高贵之神明,人间唯一的神明。
      这世世代代,人们亦愿以千山万水的辛劳和三日三夜的跪拜,只朝向山梁乞求那个目光扫下。那里有烟雾笼罩、幻影一般的半角高檐,用丹犀树和红砖瓦砌出的高大建筑,常常闭合的朱色大门,都只为了封锁住一个渺茫而神奇的存在,它带来希望——或者是,有了寄托的奢望。
      拉霍姆德来自东边的弋人村落,他翻越了金黎大河和五座无名的山来到这里。他离开怀孕的妻子已经三个月了。村里的大萨满说,他的妻子安格蒂亚在婚后七年才怀上的第一胎孩子,生来带着异种的征兆,大萨满也说不清楚那征兆预示着什么,他在拈取香灰对天祈愿了一宿之后,告知拉霍姆德,来到唐格拉斯山上,对着神明诚心祷告,这个世界上只有才可以告知他真相。
      于是拉霍姆德离开了怀孕的安格蒂亚,家中就只剩下了他那只从小一起长大的母狗拉蒂珐陪伴着安格蒂亚。
      拉蒂珐是条好样的狗,年轻的时候,是弋村里最出色的猎犬,伏倒在拉蒂珐爪子和牙齿下的野兽数也数不过来。后来拉蒂珐老了,但是拉蒂珐的孩子却个个又成了猎户们最得力的帮手。在山里,只要嗅到拉蒂珐的气味,最凶残的鬣也会躲得远远的,因为它知道,这个拉蒂珐家族的老祖母,尽管如今看来只是个慵懒的妇人,但她的身上,却是一整个拉蒂珐血族勇猛的起源。有拉蒂珐照拂着,是没有任何人兽敢侵犯拉霍姆德的小房子的,怀上胎的老拉蒂珐又将使安格蒂亚不至于孤单。拉霍姆德安心地背上了他装满了干粮的兽皮包囊,来到了这里。
      “世祖,请赐与我的妻子安格蒂亚.拉提斯以平安,赐予我与安格蒂亚的孩子以平安,保佑弋族兴盛,永无灾苦。”将香拈在因为狩猎而粗糙的两掌之间,拉霍姆德又一次重重叩下,无比强烈地将这愿望祷颂一千遍一万遍。
      山梁上高大神堂里,无数的巫祝就仰止殿堂最深的地方。他们脚步轻柔得不会发出任何的声音,要保持这样的安静,才可以不使修炼的神明受惊扰,才可以不使自己错漏掉神明的任何嘱托。
      红衣的小巫祝卷着袖子用一柄极大的扫帚扫堂前的落叶,梧桐叶儿总是落下。划着优美弧线自树端坠落,落在地上,完美地演绎一次轮回。
      叶子是扫不干净的,然而阿萨尼剌大巫祝师傅总是说,这凌乱的叶子是在破坏神的庄严,这不洁的声音将为神明厌弃——所有人都要听从大巫祝师傅的,小巫祝也一样。他是个天性尤其跳脱的孩子,实在不适合高山上清苦的修行生活。阿萨尼剌大巫祝总是叹气地瞧着孩子,多年前的某天被丢弃在了山下的大广场上,这孩子恰恰就躺在了那个巨大手印的掌心之中,金红两色绣麒麟瑞兽的襁褓被孩子踢开了去,崭新的躯体翻滚着,直滚到周身都赤裸着接触冰凉的砖面。孩子却并不哭泣,侧着身体,面颊紧密贴着巨掌上面粗大却精细的掌纹,慢慢有笑意浮现。
      这是何等的缘分,阿萨尼剌顿觉得眼角疼痛,几乎要跪了下来。那个时候,他镇定了呼吸,才慢慢慢慢地走进那神明的掌心,教袍拂地,蹲跪着将孩子抱起。那孩子却似乎依恋神的手掌,扭曲了几下,才让阿萨尼剌抱了起来,扯了扯阿萨尼剌粗糙的教袍,整个身子贪恋温度般偎进了高贵大巫祝的怀中。
      然而这许多年来,眼看着孩子一日日成长,却发现小小孩儿竟是这般的顽劣。经课不爱听,喜欢往山下的地方跑,心中没有半点向教的诚心,只留在神庙中作个扫地煮水的小小杂役。虽说如此,也常常叫阿萨尼剌看了痛惜,曾以为这孩子,是能够执掌教义,侍奉神明的灵性之人。
      小巫祝将梧桐落叶扫成了一堆。神庙大堂里,众位师兄师傅都在颂念教经,修习课业;廊下一排的铜钟都是赤铜铸造的,是礼神时的圣器,很是有古拙深远的意味。由于长年都有人维护那些铜家伙,咬合的地方都很轻灵,只是微小的风吹过,就有嘶啦啦的声音,像山里某种小兽的呻吟。
      小巫祝终于打扫完毕,再无事可做了。这经课要上许久,修行的人,就算是三五天熬下来也没什么问题。然而,山下那大阵势的人呢?他们因为什么来到这里,只是因为相信这个神庙供养的那个世祖?以为人畜养的世祖可以实现他们任何的愿望?
      嘲讽地笑了一笑,闲下来的小巫祝把巫祝袍缠了一道,别在身后,坐在了梧桐树下。堆积在一起的梧桐叶子,小巫祝想,若是有几个大番薯,就用这些叶子烤了吃,那光景才实在。
      正那当口,大殿另一侧突然有红光贯过。光线诡谲,恰似一道箭簇的形状,巨大而恢宏,从西方的方向射来,不曾有一点偏差,直直的就标中了神庙最深处的一处单独的地方。
      小巫祝还从来没有得到靠近那孤伶院落的机会,只有阿萨尼剌净过了身,焚香祷手,才能进去——听说,那独院里住的就是神明,这宗教,这神庙,他们被收容在神庙里的所有人,都为了他而存在。
      阿萨尼剌大巫祝正夺步从殿堂里跑出来,为了衬托身份而比寻常的巫祝都要长上一截的教袍拖在地上,不时地绊着大巫祝的脚踝。随伺的巫祝追在后面,不敢跑到大巫祝前边。又有过百的红衣黄衣紫衣巫祝串溜在后边,脚步声匆乱,扑扑嗒嗒的穿过了廊下,巫祝袍卷起了风或干脆是巫祝们甩动剧烈的手臂拨动了一整排的铜钟,发出刺耳得要命的声音。平日里总呵斥他,让他安静的巫祝们却集体喧哗,小巫祝嘴角浮现出更是灿烂笑容。
      那道划破天空的巨大红光,拖曳着长长的尾光,掉落下来。光线触及地面的那一刻,碎成了片片。溃散的光线向四面八方射了出去,穿梭在烟雾里,倒很像是山火燃烧的样子。一时间,教众揣测不安起来,惊诧中,有人已经站起,低呼,交谈,争吵,不知所谓地喃喃声,还有抽冷气的声音。
      有人就要往山上赶去了,拉霍姆德正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假使只有一个人可以解除安格蒂亚的灾难,如果只有那个“神明.世祖”可以的话,那么,拉霍姆德就不许他死,不管因为什么!
      小巫祝的直觉却这样告诉他,看似烈焰燃烧的红光其实却彻寒如冰,令人冷栗。
      考虑了一会儿,小巫祝也跑在了大队人马之后,他倒真的要去看看那个 “神明”,究竟是怎样应对这也是天上降下的红光?上苍把这道光赐下,究竟又是,出于什么意图?
      只见那道红光斜斜插在了木头小屋的上方,久久不散,像是箭簇。那些散开去了的游光就以那光芒箭簇为中心,四处激荡穿梭,把个清明天空也染成了诡秘的绯红,隐隐的凶兆——单是微末的光线已然这样的触目,实体般凝聚在中央的光之箭簇却意外开始暗淡,红转成了墨,墨红色的。颜色转变的过程就像血液凝固——就像方才刺穿了人的心脏的箭,把箭拔出,血液疾速喷涌,染血的箭头上血液渐变的过程。
      巫祝们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谁也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终于有谁起了个头,盘腿坐下,手结成戒印,咪咪嘛嘛的诵经声音。就算是天空崩塌,也不可以有半点惊慌——大批的巫祝相继盘腿坐下,诵念经文的声音交互叠加,想驱散方才的动乱与山下教民的喧哗。
      阿萨尼剌大巫祝满意地看,神明座下的人是要有这样的气度的。他如今也顾不得焚香沐浴,整了整衣服,又端正了帽子,正步朝小屋走去。
      闲闲立在最后,小巫祝静静看缓步前进的大巫祝。看到他走到的门前,撩起拖曳教袍的一角,双腿弯曲,跪倒在了地上。慢慢地,阿萨尼剌上半身也完全伏贴在地上,颈子伸直,额头磕在地面上。终于,阿萨尼剌像三节的虫子那样把身体拉起,口中颂念着什么。小巫祝更睁大了眼睛使劲瞧大巫祝身前不远的那扇朱漆门,他倒是要看看,究竟那个“世祖”跟大殿里的泥胎有什么区别?
      “世祖,天降异像,请世祖予以训诫,告知弟子应如何应对。”大巫祝又磕叩了数个响头才朗声问道。
      “阿萨尼剌,此异像兆曰:‘破神’,只消把世间那些所谓神灵降世的骗子尽数揭破,上苍自会收回惩戒。否则,天火将降,大地也将成为炼狱。”忽然有空荡荡的声音敲击小巫祝的耳膜,那声音渺茫,仿佛就只是个人脑海中模糊的臆想。但那声音却又清越,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戏谑之言,毫无认真可言的玩笑。
      这竟是“世祖”的声音,那个神明的声音?小巫祝一阵诧异,当真?
      阿萨尼剌听不甚明了,又是一个叩头,“弟子愚钝,请世祖明示。”
      “自称是神灵临凡,惹得天下人等都蜂拥来朝。这路途中多少杀孽业障,岂是你说愚钝就可以推托的。试问,这天下第一的渎神欺天的又是哪个?”神明长叹一口气,仿佛对阿萨尼剌的愚钝很是无奈。他清朗的调子却意旨尖锐,听得小巫祝也惊心动魄,莫非……
      “你且说,此刻环绕山下的愈万人,是为谁而来——莫非这你都看不通透?”又是悠悠叹气,神明问道。
      “世祖——”阿萨尼剌惊异地将要跳起,却终于还是压抑住了,重重俯身低首。
      “世祖怎可如此说,弟子……”蠕喏着的大巫祝阿萨尼剌全然像一个无辜的孩子,且要辩解,却发觉自己所要争辩的对象正是支撑自己信仰的基石,又无从争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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