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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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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杯酒,烽火几时休。]
苏铭,有一回我听到别人说起你了。
是在我们学校的百年校庆,我拐过去看了看,你当年的班主任现在已经是副校长了,午间时分,她坐在树下吃饭,戴一顶遮阳帽,我没有看见她,她却叫住我,她说:“喂,你过来一下。”
我走过去,她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你是和苏铭谈恋爱的那个女生,我还记得你。”
苏铭,她老了很多,认识的那一年她短发,爱笑,常穿飘逸的黑衬衫,监考极严,人称四大名捕。她的铁腕手段,刚入校那会儿我就有体会,摸底考试,后排的杨天远试图给我传纸条,才偷偷地写了几道答案,就被她没收了,并赶出考场。她断了我的粮草,我也懒得困死孤城,杨天远前脚刚出教室,我后脚就交了卷。
不及格就不及格吧,其实我也不是十分在意。中考前我玩得野,结果哪所高中都没考上,我爸气得三天吃不下饭,第四天,他给市教委的人打了电话,给这所学校交了一大笔赞助费,我就顺利地就读了。十年寒窗有十年寒窗的辛苦,可有钱人的女儿也有她自己的辛苦,比方说,我对重点高中半点兴趣都没有,他硬把我塞进来,我也没什么办法。我和他闹过,让他干脆放我出国,他说我连衣服都不会洗,而且英语太烂,去了外国死路一条,我好说歹说,他总算同意高考结束就把我弄出去,前提是我得学好英语。
高中对我来说,就是混日子。摸底考试成绩张了榜,我也去看,物理成绩为13分的那个人是我,我挤在人群中看得津津有味,从第一名看到最后一名,嫌不尽兴,又跑去看高二年级的榜单。排在第二名的是你,苏铭两个字被写得极漂亮,我默默地算了一笔账,光是物理,你就比我高了137分。
你的理科统统是惊人的满分,可语文92,半死不活的分数,英语只有可怜巴巴的89,还差一分就及格,我猜你肯定很郁闷。偏科偏得这么厉害,这人很有趣。我又去比较第一名,全是四平八稳的数字,没有特别突出,也没有特别离谱,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电影常有的四眼田鸡形象。
那天下了晚自习,我留在教室里陪杨天远出黑板报,他写一笔漂亮的粉笔字,我负责填充边角料。直到很晚,我们才弄完,他住校,把我送到花坛处就回去了。我独自走过宣传橱窗,看到大红榜单,起了戏弄之心,把第一名的那个人抠了一个洞,又把你名字前面的2改成1,逃之夭夭。
[某年某月某日,赢过最痴这一仗。]
15岁的时候,我头脑简单,喜欢一个人,就想把我所认为的最好的送给他,却不知这也许并不是他想要的,更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第二天就听说事情败露了,榜单上那么大的一条口子,像个傻笑的嘴巴,嘲弄着第一名。他不服气,告到教导处,主任一看,这还了得,下令要追究此事。
怀疑对象直指你。第一名翻着白眼理所当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事儿是谁干的一目了然。”
你很快被叫去谈话,据说两句话不合就吵翻了,你摔门而去:“你侮辱了我的人格,还侮辱了我的智商。”那年的苏铭,你不能预料到吧,若干年后,一部小制作高票房的国产电影里,将会出现出现这句台词。日后我想起来,我喜欢你,应该是从这时开始吧,有傲气的男生,是太阳般的人物,我乐意仰望。
教导主任雷霆大怒,决心严惩不贷。可是疑犯宁死不招,真凶又查不出来,只好草草结案,让你在早操时间上主席台宣读检讨书就算了事。于是直到这时候,我才看到你,三两步跑到台上,戴顶手工毛线套头的柠檬黄色帽子,帽沿直拉到眼睛上,穿靴子,裤脚掖进靴筒,像个牛仔。你活泼地抖一抖厚厚一沓信纸,教导主任的表情果然很满意。
你展开,看也不看它,径直面向满座衣冠胜雪,你只说了一句话:“草菅人命,我宣布退学。”
人真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也就无所畏惧了吧。教导主任僵住,笑容堆在脸上,一时调整不过来。而学生中大多意见当然是倾向于你的,谁会干这么蠢的事,大家都带着感情色彩,期待你旗开得胜。
我看着你,你简直就是我的英雄。英雄即将抛头颅洒热血,民间义士焉能不出手相助?我被心中的意气一激,众目睽睽之下,走上主席台,接过你的话筒:“这事是我干的,我暗恋他。”
你扭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眼里居然有一丝笑意。我把你害得真惨,你居然也不生气。生气的是教导主任,他气得浑身发抖,抢过话筒,却只会说:“我会召开学生大会专门说这件事!”
第六套广播体操开始,我们并肩走下主席台,踏过草地,你喊我:“丫头。”
我回头,你笑:“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没有了你,会使更多的原野悲伤。]
但凡用钱能解决的问题,基本上,都不算什么问题,我爸再次挽救了我。虽然事后他又生了三天气,还审问我是不是真的暗恋你,我用杨天远顺利地打发了他,说纯粹是为了好玩,哪怕你长得像河马,我也会让你从第二名升至第一名。他的女儿玩心重,杨天远又是他老友的儿子,我们也确实是嘻哈小冤家,他无话可说。
可校方怎么容得了目空一切的你呢。是你的班主任力保了你,再过几个月,你就将代表中国参加国际奥林匹克大赛了,你是金牌的强有力争夺者,如果能获奖,你的名字前头当然会冠以学校名称。你本来是不乐意妥协的,执意要转学,但是班主任待你如慈母,你实在很难忤她好意。
世间到处利字先行,学校也势利得很。
后来我去找过你,你请我吃冰,我捧着一大罐冰淇淋走在路上,心里美滋滋。看吧,我喜欢的人,就该是这样的,以德报怨,谦谦君子。我同你说:“我喜欢你。”
你点点头:“丫头,我有女朋友。”
我喜欢你,苏铭,跟你有没有女朋友没有关系,我自己,也是有男朋友的嘛。不过杨天远那边倒是容易应付,请他吃一支红豆沙,送他两袋游戏币,他就相信我始终如一地喜欢他,对你就是好玩而已。
是的,好玩,大家都这么说,你也这样认为吧。我朝你摆摆手,走开了。再见到你,是在图书馆,你拿袋面包,边做题边吃,它那么长,一定很干,你会口渴。我跑出去给你买了一瓶粒粒橙,搁到你桌上。粒粒橙,是你爱喝的饮料,我偷偷跟踪过你好几次,你每次都在喝它。
你抬头看着我,我若无其事,附在你耳边悄悄说:“我最爱喝它,你也尝尝。”其实我爱喝的是葡萄汁,但刻意为之的效果反而不如巧合来得更巧妙,就假装我和你拥有一个共同的小趣味好了。
你笑了:“我们的口味一致哦。”
一致的还有很多,川菜,摄影,足球,书籍,我慢慢地培养,反正有的是时间靠近你。至于失去自我又有什么打紧?这个粗糙的乏味的我,连自己都不想多看,趁早脱胎换骨为好。
我要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你。
苏铭,我从没告诉过你,你的女朋友来找过我。你有女朋友,半点不奇怪,你又不是一块石头,总有人会比我先发现你。我就是很奇怪,你多骄傲的一个人,你的女朋友竟然很自卑,笑容很刻意。她送了一本神话故事给我,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大禹治水,全是一根筋的故事。我知道她在暗示我对待感情要专一,我拿起来翻了翻,还给她:“中国人骨子就是不快乐,清一色悲剧。所以我将来要到外国去看看,是不是天下大同。”
小个子的女孩,有双大眼睛,穿红格子裙,她叫我妹妹,夸我大情大性。听到我说要出国,她似乎松了一口气,既然对手志不在此,也就不成为对手。她欢天喜地道别了,我也欢天喜地到小卖部买了一瓶粒粒橙,嘿,她来找我,说明我让她感到危机了,那么,是你当真有所动摇吗?
[没人能取代记忆中的你,和那段青春岁月。]
你北上参加国家队集训前夕,变得史无前例地忙,校方特许你不用参加早操,我也就天天逃操,缩在朋友的寝室远远看你。多么庆幸,她的门口正好斜对着你的窗口,你的一举一动都被我尽收眼底。你还不知道自己的举手抬足在他人眼里,有了倜傥和风流,你只是开始给自己买蓝色衬衫,在镜子前会多照一下。
对面宿舍楼的女生看到你从楼下经过,会飞奔地抄近路守在你必经的路口。你走得很慢,因为你喜欢这林荫道。你还知道有人会看你,包括那个女生——这是你很久后才对我说起的。在晨曦微露的初夏和你作偶遇状,学那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却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彼此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掉头走开。走出很远,悄悄地回头,竟发现,那个人还站在那里。我朝你跑过去跑过去,隔着下早操的纷忙的人群,去拉你的手,想说什么,喉头却堵住,只得急急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手忙脚乱地翻到折页处,捧到你眼前。
他们都说我爱玩,对感情轻慢,可苏铭,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快看,就是这句诗,博尔赫斯的诗,他说,我能用什么来拥有你?我交给你一个从不忠诚的人的忠诚。
这样的爱情通常比较激烈,浪子,惟一,死穴,过往,每个词汇都可以狠毒地直指要害。你当然看懂了,眉头一挑,哗啦撕掉那页书,拇指和食指一夹,施施然走开。你的背影真动人,轻佻的单薄的意味,沐在阳光里,怎样都是好。我开开心心地去打饭,安安心心地等你载誉而归。
那年,我有一场满城风雨的爱情。那人,给了我满城鲜花的春天。两个月后,你凯旋,学校的大门扯起了横幅,你如愿以偿,是金牌得主,并直接保送清华大学,而你不过是高二学生。
开表彰会那天,我蹲在路边看别人下残局,你满头大汗地把我从人堆里拎起来:“丫头。”
“嗯?”
你不说话,解开背包,一样样地往外掏,小银器,红玉,印第安手工制品,马黛茶壶,一股脑地全堆给我。我知道它们都是你在那个国家比赛时淘回来的,我好想哭,死死忍住,你却会错意,紧张地问:“你都不喜欢啊?”想了想,把脖子上的奖牌掏出来,亮给我看,“给你。”
爱情是需要惦着她,讨好她,为她花心思的。我的心只想唱儿歌了,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和蓝蓝的天。苏铭,我不怕了,我就要这个你。
[对于这份感情,我尽过最大的努力,至今誓言依旧。]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我的十六岁,你的十八岁,加起来仍是未敢轻言沧桑的年纪。然而人生之事,也可以与年岁关联不大。我们在次年分开,当天很热,有一大票人赶去火车站送你,但是他们当中,并没有你的女朋友。
她于半个月前交给学校一份化验单,证实自己怀孕。她一口咬定这件事情与你有关,你愤怒于她的信口雌黄,要求上医院复查,但这没有用处,她的目的已然达到。无论真相如何,在大多数人眼里,你是肇事者,与之休戚相关。
然后,她说她打掉了胎儿,死无对证,你吃定了这哑巴亏。而其父母不依不饶地吵到学校来,一定要讨个说法。十八岁的奥赛金牌获得者,十九岁的小父亲,你情何以堪。你的班主任当机立断,与清华大学取得联系,赶在丑闻传开之前,将你送往北京接受集训,办妥相关手续。
她要离间我们,她恨你。她赔上名声,赌这一记。苏铭,原来爱情不只是我们两人的事情,我们缺乏足够的情商做好善后工作,活该没有好下场。
经此一役,你元气大伤,我赶去北京看你,你待我一如既往,但是,生活还是无可奈何地流露出惨白的底子。你不再是当初自信快乐的少年,神情里有了警觉仓皇之色,渐渐地迟钝,泯然众人。失去三把斧的程咬金还剩什么呢,空有一身豪情。可你连豪情也没有了,理科天才的光环褪去,你是清华园里最平凡的学子,你甚至连本专业的硕士研究生都考不上了。刚极易折,是吗,苏铭。
你找了一份微薄的工作,供以这贫贱的生。我挽留得精疲力竭,可你还是消失了,离职,搬家,换手机号码,我找不到你。我们终于失去了音讯,就这样走散了。
我们是孽缘吧,苏铭,从一起风波始,至一起风波终。如果没有我,你大概还和她好好地生活,她依然简单恬静,不会因为受到伤害而成长为嫉恨偏执的女孩。如果没有我,你会更快乐,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不寻你便是。
最后那日,我想拥抱这灰天之下的灰心之人,却发现,那是我。我忘记她是我,我忘记了。
苏铭,原谅我把变故写得仓促草率,一个人要面对难以回首的往事,总是吃力的。之后的事乏善可陈,我出国,再回来,在家乡谋了一份可有可无的职业,继母的儿子已经十九了,再过几年就可以替家里打点生意。我爸担心我将来会受欺负,早早地就给我备下一笔钱,靠着它,我可以在英国买公寓楼,玩玩闹闹地过一生。
但我还是回来,这城与你有关。我不能忘却。同样不能忘却的还有当年人。杨天远在前年结婚,新娘比我眼睛大,不喜欢唱歌。而我再也没有见过你的女朋友,她去了哪里,我不能知晓,一如你。
有时我对着镜子看,觉得连笑起来都和你神似。是会如此吧,毕竟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一直在模仿你,如果不像你,我也会长成另外一副模样。但是像你,我觉得很有面子。苏铭,要不是有个你,我看也不会有个如是的我,要不是有个你走过,我的人生将如何浅薄。
苏铭,四年了,即使我不相信还会有人像你那般宠着我,即使我明白此生只被你一个人爱过,即使我偶尔还是会拨打你已经成为空号的手机号码,可是我甚至不想知道你的下落了,我愿意相信你依然好好地活着,最好早就忘了我,最好你圆满康乐,有妻如玉,有女如花,只是,请你别给孩子取名叫苏浅。
我说莞尔是君子笑,你说嫣然是佳人笑,我们的孩子是梨涡浅笑。
深刻深邃深不可测从来与幸福没有因果关联,来世一遭不是为了感受意义,而是享受意味。我们只要她肤浅简单,轻浅明亮,入世智慧其实皆在俗妇的人生里,嘻笑怒骂,顺受平宁。
就这样了吧,苏铭,从此各自安好,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