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色》夕照影

36、第十章 天意高难问(2)

　　曜帝冷冷一笑，说道：“彧儿，你是否有话要说？”
　　杨彧“扑通”跪倒在地，“父皇明鉴，安国侯根本就无心仕途，他曾对儿臣吐露一旦战事平息便会挂冠而去，儿臣也认为……人各有志，不能相强……”
　　曜帝柔声道：“所以你打算监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准许他辞官归去了？”他的语气越柔和，杨彧心内便越惊恐，知道以父皇的脾气，此刻实是已怒到极点。
　　曜帝又道：“你们早已议定，柳无若挟三军势力全力拥护你登上储位，而你掌权后便会答允他辞官的要求，这可真是各得其所，谁也没有吃亏啊。这事是什么时候说好的？依朕看怕是在易城时定下来的吧？” 杨彧闻言飞快看了杨沾衣一眼，曜帝用力一拍条案，怒道：“你看沾衣干吗？你以为自己做的好事能瞒得过朕么！朕好歹还是一国之君，等你坐上这张龙椅，再去自作主张也不迟！”他这话说得甚重，杨彧不敢分辩，只是跪在地上不住叩头，乘曜帝不察偷偷伸手扯了杨沾衣袍角一下，意思是请他出言劝解。
　　杨沾衣在心底叹了口气，走上前对曜帝说道：“堂兄并非做事不分轻重之人，他这么做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皇上不妨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曜帝冷冰冰地望着杨彧，直看得他心里发毛，方沉声说道：“你最好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后果如何，你自己心中清楚。”
　　“父皇息怒，儿臣这样做也全是为社稷设想。柳无若自边关一役后在军中声望日隆，三军将士都对他死心塌地。他既得军心又擅谋略，手上还握有十万重兵，这么样一个人，一旦起了异心，谁人能钳制得住？儿臣虽不知他是怕功高震主还是真的不恋栈权位，才主动提出辞去官衔、交回帅印，但既然有一个名正言顺收回兵权的良机，儿臣实不愿白白错过；何况柳无若还向儿臣承诺日后若有敌来犯，他必会归来效劳。这事横看竖看，都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故此儿臣才斗胆应承下来。至于希望他能够拥立儿臣一事，那是儿臣的一点私心，望父皇恕罪！” 杨彧说罢又再伏地叩头。
　　杨沾衣心下暗骂柳无若滑头，他答应有敌来犯便会归来效劳，表面上是杨彧占尽便宜，但依局势来看现在四夷积弱，谁还敢来捋虎须？若杨彧真要征讨邻邦，那是他去犯敌而非“有敌来犯”，柳无若大可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杨彧也不能拿他怎样，只是他这鬼主意自己却万万不能揭穿。
　　曜帝眼中寒光敛去，低头沉思半晌，方对杨沾衣说：“沾衣，你最了解柳无若，这事你怎么看？”
　　“无若生性不羁喜欢自由自在，素来不惯受拘缚，泼天富贵于他不过是秋风过耳。别看他平日一副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的样儿，只要是他下定决心去做的事，绝没有人能阻止得了。皇上若真是爱惜他，便干脆成全他吧。”
　　“但柳无若是个难得一遇的将才，难道就这样让他离去？他这一走，万一烽烟再起，到时谁来却敌？”
　　杨沾衣忍住笑一脸凝肃地道：“无若一诺千金，他答允过堂兄的话，决不会食言。”
　　杨彧乘机道：“父皇可保留他‘安国侯’的爵位，一切俸禄依旧照发，这样一来即便朝中有事，他也不好置身事外了。”
　　曜帝语带嘲讽：“真难为你了，竟设想得这般周到！” 杨彧脸色惨白，身躯微微一颤，曜帝抬头呆呆看着殿顶的藻井，终于无力地摆摆手，“长江前浪推后浪，朕真的老啦。罢了，这事便如你所愿，你可以下去了。” 杨彧连大气也不敢透，重重磕了个头，直起身来倒退着走了出去。
　　曜帝凝神注视他的身影，目光渐渐有些茫然，“彧儿心机太重，他说的话连朕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相较之下，琛儿可比他大哥要驯良多了。”
　　“只可惜光是品性驯良，是不能坐牢帝位，更不足以驾驭群臣的。”杨沾衣涩声说道，言下不胜唏嘘，“四皇子此去洛城就国，以后恐怕不能再在皇上跟前尽孝。”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还是叫我‘老爷子’吧，只有听你这么一叫，朕才会觉得毕竟身边还有一个亲人。”曜帝站起身来，伸出冰冷的手按在杨沾衣肩上，语中充满无奈：“朕已别无选择，朕首先是一个国君，其次才是一个父亲；先要顾及社稷，然后才能顾及亲情。朕既然要立彧儿为储君，便得替他清除一切障碍。唉，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朕又何尝舍得……”说至此处，只觉胸口一痛，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
　　杨沾衣闪过忧色，知曜帝实已心力交瘁，他取出随身带着的玉箫说：“老爷子且坐下歇歇，待侄儿替您奏一曲《梵音》，这曲乃天竺一位高僧所传，希望能对老爷子有所助益。”
　　曜帝由内侍扶着缓缓坐下，听着一缕箫音若有若无，似来自九天之外，充满安祥平和的意味。他慢慢闭上眼睛，心境渐趋宁静，只觉红尘俗世的纷纷扰扰都不过是一枕黄粱。
　　也不知过了多久，箫声渐止，曜帝睁眼一笑：“你的箫曲果然胜于良药，朕现下好过多啦。似你这般人才，也不知要怎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你。”
　　“一切自有定数，老爷子不必为沾衣操心。”
　　“这是什么话！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三，朕在你这般年纪早已儿女环膝，你也该是时候把婚事定下来了。猜猜看，今天谁来找过朕？”
　　杨沾衣嘴唇一抿：“莫非父王又来向老爷子吐苦水？”
　　“你这孩子，当真是玲珑心肝，只是聪明太过恐非福兆啊。”曜帝望着他似赞似叹，“皇弟也是真关心你，你好歹遂了他的心愿吧。你是不是喜欢暮侍郎的女儿？要是喜欢她朕作主替你指婚……”
　　杨沾衣只觉脑际“轰”的一声，曜帝后面说些什么再也听不进去，一抹血红在他白玉般的面颊上晕染开来。从无一刻，幸福离他如此之近，只要他点一点头，那一直孜孜以求的梦想便会变成真实。
　　但转瞬间，无数思绪纷至沓来，他如被冰流沦澈了全身，猛地清醒过来。“您别听父王乱说，暮姑娘已经心有所属，能给她幸福的人并不是我。”
　　“那么是谁？……是柳无若吗？”
　　“原来老爷子什么都知道了。”
　　“朕既然有心替你赐婚，自然早就把一切查问清楚，你就甘心让最好的朋友抢走你最心爱的女人？”
　　“无若与惜色本就青梅竹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根本谈不上一个‘抢’字，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祝福他们。”他们的感情自孩提时便已开始，过去他是来不及介入，现在则是不可能介入。
　　“痴儿……痴儿！你何必自苦如斯！朕本来打算撮合你与暮惜色，再把柳无若招为附马，一来可以让他为朕所用，二来可让小琇终身有托。”
　　杨沾衣大吃一惊：“此事万万不可！无若绝不会接受这门亲事，到头来弄至不可收拾徒然毁了五公主一生幸福！”
　　“朕已经心里有底，想不到朕贵为一国之君，有些事也是无能为力。好啦，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要怎么折腾朕无心也无力再管，朕已经累了。”
　　杨沾衣听曜帝话中有些心灰意冷之意，心下难过，躬身说道：“老爷子事事劳心，这会子也该乏了。沾衣先行告辞，请老爷子好生保重龙体。”
　　曜帝叹息一声，招来李传福，令他把杨沾衣送出殿外，自己则默然坐在龙椅之上，只觉得从未如此疲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