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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卧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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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的晚上大月亮,小贼起来偷水缸……”走在带着雾汽的寒夜里,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这首儿歌。这是我只有几岁的时候,在菩萨洞镇子上非常流行的歌子。有一阵,我和小伙伴特别喜欢唱它,没有道理地觉得格外开心。
在这首儿歌说的全是与生活常识相反的话,聋人能听,盲人可视,小偷在居然会有满月的除夕夜里出动,只为了偷到水缸……反常现象的集合。我已经二十岁了,一个人在异乡过除夕,怎么会忽然就想起这首歌来了——是否这意味着我也很反常?可以作为例证的不少,比如,我居然一个晚上抽完一包烟而且意犹未尽;比如,我这么懒的人,居然会在非常寒冷的晚上为买一包烟从一个小卖部走到另一个小卖部。
起码我是有一点沮丧的。走了长长一段路,看到的几乎全是在黑暗中关得很严实的窗子。其中一个窗子本来还亮着灯光,却在我就快要走到跟前时忽地灭了。
我不甘心地敲窗,里面传出一个含糊的声音:“睡觉了,明天再说吧,”
但是我不想白白出来一趟,什么事不做就跑回宿舍。雪已经停了,我决定绕着学校走一圈。
经过长途电话亭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那里还亮着灯。这时我疯狂地想打电话。
“春节快乐,”巫凤凰说,“早点睡觉,别熬夜。”
“你也是,问你爸妈好。”我说。
她“嘻”地笑了一声:“他们很好呢。不过我要睡觉了。”
这个电话只维持了不到五句,短得让我不知所措。我立刻又拨了一个号码。
“阿毛?”蒲小明的声音表明他已经很困了。本来时间也不早了,若不是除夕,长话亭平时早就已经关门。
“你是准备睡觉吗?”我有些不好意思,“你爸妈也都睡了?”
“对呀……刚看完联欢晚会,说了几句话,他们就都休息了。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他倒是很坦白。
“给你拜年呀!你难道不乐意?”
“什么话……我是说,你以前在家过春节,也没想到给我打电话拜年呢。”
“你忘了,我们家哪有电话,想打都没处去。”
“也是。最近工作怎么样了,我还说呢,其实没必要为这事连春节都不回家过,你肯定不会有问题。”
“多下点儿功夫,保险些……”我说。但是我知道其实这些功夫都没有明显效果,起码暂时没有。
“那样也好,找个好工作,前途有保证,”他好象终于从朦胧状态中清醒过来,声音晴朗多了。
“你呢?我记得你只读三年,这半年也该找工作的。”
“这边找工作容易,不比北京,竞争厉害,压力又大。”蒲小明说,“不是怕耽误你的前程,我宁愿你回来上班呢。省城也不错,样样都好,还不像北京那样冷,风沙又大。”
“习惯了,”我低声说。
“不说了。我想你也不会回来——你给她打电话了吗?”
“哪个她?”
“这个时候还要装纯?哈哈!”他在那边笑了,“莫非你要我告诉你她的名字?”
“……”
“不说话?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没有啊,就是简单说了几句话。很短。”我从来就不擅长向人讲述心事,隔着几千里也觉不自然。
“她怎么能这样对你?”
“可能是这段时间我太忙,冷落她了,”我说,“过段时间就好了。”
“要不要我去帮你说说?”蒲小明想了想道,“她应该更理解你一些,你是一个人在外地奋斗。”
“不用不用,这种事没法说,也说不得……”
但是他似乎被这个想法吸引住了。“我肯定会注意语气。哥们之间,都不是外人,我一定要去帮你解释一下……”
“千万不要,你不了解她的性格……”我有些着急了,觉得蒲小明好象突然从什么都很明白的人变成一个卤莽的家伙,“不要去,越说越糟。”
“那就不去了。阿毛,你别担心,好好休息,注意身体。找个好工作。”
本来是想打电话放松、甚至开心一点儿,结果是增添了担心。我不知道蒲小明究竟会不会去找巫凤凰。一想到他要去找她,甚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一些颇有寓意的话,我就感觉不妙。
长话亭关门了。我从里面出来,一点睡意没有。黑暗中是一条发白的路,一头通往宿舍,一头连接着一片黑黢黢的树林。我沿着与宿舍相反的方向走了下去。
暗淡的灯光被隔断在树林外面,林子里似乎是另一个空间了。这一条小路并不长,但在白天也非常幽静。如果是夏天晚上,可以听见夜鸟的梦呓和虫豸的低吟。但这是除夕之夜,除了我自己行走的声响,再无其它动静。甚至没有一丝风。
我倾听自己的脚步,以及这声响在林间引起的郁闷的回声,凭着感觉往前走。
冷。静。黑。
但这黑暗还有层次。地面和空气是灰黑的,树干则构成黑暗中更黑的部分……黑得不像木头,有些虚幻。我突然想起这林间有一座坟墓,虽然墓主乃是一位名人,死后一样也只能做孤魂野鬼。在这样一个没有月亮的冰冷夜晚,不知道他的亡灵是否会出来游荡。再看那些树,顶上叶片都掉光了,枝杈很细密,像无数把扫帚,倒植在这一片土地上。不知传说中的女巫是否就骑着这样的扫帚满世界飞驰,她们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出没。《哈姆雷特》开头就出现过三名诡异的女巫。
我加快步子,朝树林那头走去。途中经过一座披着一身白的雕像,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隐隐觉得他似乎作势欲扑——这个想法使我几乎让我狼狈逃窜。不过我到底站住了,凝神细看过去,又觉得有些滑稽。这雕像似乎才从面粉缸里跑出来,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挂着薄雪。
林子外面就是一片水域,结冰有些日子了。如果不是有一层雪覆在上面,在黑暗中也该反光,当然是那种有些发青的光。我绕着这一片凝固的水走了两圈,感觉只是瞬间工夫,身上就热腾腾的。而且走路也没有让我感到心里更清凉。
菩萨洞给我看过病的医生都说我火重。心火旺,肺火旺,肝火旺。人慢慢长大,我开始理解他们的说法了。我现在就觉得自己身体里好象在开锅。是的,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刚刚下过雪,我是站在结冰的湖边,我的脸因为裸露在空气中有些发木,但是我确实感到自己好象开锅了。
“中心如沸”,《诗经》里的那个句子说的似乎就是我。
我走到湖面上去,因为有积雪的缘故,走动并不困难。在冰面上走了一段,一个不留神,我终究摔倒了。冰层很厚,白天还有人在上面滑行,我不担心会掉进水里。不过就算掉下去也没关系,顶多挨点儿冻。菩萨洞长大的人没有不会水的。
不过我没有立刻爬起来。趴在冰面上,寒气从底下一阵一阵上来,熏蒸着我的脸,又从衣服领子里钻进去,身上却不觉得冷。我扫开一小片积雪,看见自己的倒影。这个映在冰层里的年轻面孔,表情因为寒冷显得有些呆滞,但是双眸里却含着奇异的、有些狂热的亮光,似乎头脑里那些沸腾的东西都聚集到瞳孔中了。这张脸的主人像是得了热病。
我不再看下去,额头枕在手上,趴了好一阵。曾经有个叫做“王祥卧冰”的典故,说的是一名孝子用身体融化坚冰,捕鱼给母亲吃。那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但是我没有任何美好目的,只希望这冰能够吸去我身心里的热量。那一块坚硬的冰面在20岁的灼热躯体烘烤之下,一定会更柔软一些,热气也许会辐射到水里去;没有来历的、烫人的眼泪,像两道温泉,无声地淌过手背,从指缝里流到冰面上,最终也许还会渗透到湖水中。如果我趴着的位置下面正好有鱼群在睡觉,或许它们会梦见自己置身于春夜温暖的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