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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执手 ...

  •   菩萨洞长大的人眼神都很好。透过冰冷的雨丝形成的薄薄一层水雾,我老远就看见巫凤凰家阳台上淡蓝色的窗玻璃。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分钟,已然知道她家有大群客人,就站在门洞里,一边等她下楼,一边看细雨笼罩中渺茫的街道和楼房,以及马路对面那间茶馆里隐约的面孔。
      “喂,喂,”她的声音听起来飘忽悠远,带着回声似的。
      但我知道她就站在我身后。
      幽微的气息以巫凤凰为中心,向四周飘逸开来。到底是她天然就带着这样一段香,还是她穿着的那一件湖水绿丝绒长裙上喷了香水,一时也难以分辨。我看着她,因为此前注视雨幕,视力有些模糊,眼前的人显得不十分真切。
      “你很准时,”我说。
      “我刚才在阳台上,”一缕笑容从她嘴边掠过去。
      一辆人力车从街道那一头过来,被我们招到跟前。她和我从两侧分别上车,坐定之后,车夫就驮着我们往蒲小明家去。他身上的雨披是红色的,在春寒天气里有些暖意。
      我们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巫凤凰的头发比前更长了些,右侧的头发略微烫了一点儿,在额际挽出一线波纹,然后又顺着耳朵梳到后面,不留意看不出修饰的痕迹。车篷里有些暗,她的脸却是光亮的,能看见睫毛投下的影子。
      人力车经过一段碎石路面,不停颠簸,我们歪来倒去,偶尔碰到对方身上,互相笑一笑,赶紧坐正。车篷外面的雨一直无声无息地下。
      “我买了好多东西,够咱们大吃一顿的,”蒲小明一开门就说。他很知道怎样转移注意力,避免让人产生尴尬。
      巫凤凰脸上的难为情在他的闲聊中渐渐褪去。还在楼梯间的时候,离蒲小明家每近一步,她神情中的犹疑和窘迫就增添一分。也难怪,那是我们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以一种明确的关系公然出现。她和蒲小明很不熟悉,究竟只是高中同学。她对他的了解是在我的信中,他对她也许了解得多一些,依据也往往是道听途说。
      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天色渐暗,我们一起去厨房看蒲小明买的菜。
      “十个人吃也够了,”巫凤凰扫了一眼,得出结论。
      水桶里有两条活泼泼游动的鱼,个头都不小。灶台上摆了一大块猪肉,全是瘦的。此外是鸡翅、鸡爪、鳝段、豌豆苗、卷心菜、青椒、莴苣、酸菜、水萝卜,数量都不少。生姜、大蒜、葱白放在旁边的一只塑料袋里。
      “你想开饭店还是囤积呀,”我说。他一个人居然能从菜市场搬这么多东西回来,实在让人佩服。想到每一种菜都要花时间讨价还价,我更佩服他了。
      “我不知道巫凤凰做什么菜比较拿手,把想得到的都买了一些,”蒲小明笑着说,“我是天生的好采购员。”
      “不会吧,你们男同胞都看着,让我一个人做?”她不满地看了我们一眼,脸上却带着笑容。
      “那就让阿毛给你打下手,”蒲小明说,“我听他把你的厨艺吹嘘得很厉害,想见识一下嘛。怎么样,给个面子?”
      “那你就洗碗,”她冲蒲小明笑一笑,回头却白了我一眼。
      蒲小明冲我一眨眼,点着一根烟就进了客厅。他把电视开得很响。
      “他比你细心多了,”巫凤凰低声说。
      “就是,所以我佩服他呀,”我说,“你打算做什么菜?我也向你学两招。”
      “你要真愿意学,在家该多请教你妈。”
      “我妈一般不让我们进厨房,嫌碍事……再说,我妈是我妈。”
      她笑着看我一眼,把洗好的菜翻看一遍。最后伸手出三根手指,捉住一条鱼的背鳍。那条鱼冷不防被拎起来,身体拼命挣扎,尾巴在我脸上扫了一下。我脸上溅了好些冰冷的水珠。我退后一步,她又拎起另外一条鱼让我看,结果溅过来更多水珠。两条鱼看上去差不多,没什么分别。
      我狼狈不堪地抹脸,巫凤凰说:“一条草鱼,一条鲤鱼,”她的眼睛里满是笑。
      “我怕你了,”我抱怨一句,心里却有些欢喜,“我不敢给你打下手了。”
      “今天晚上有好吃的,你怕什么,”她笑着说了一堆菜名,“酸菜鱼,糖醋鲤鱼,红烧鸡翅,溜鳝段,清炒卷心菜,清炒豌豆苗。来得及的话还可以再做一道萝卜豆苗汤,里面放猪肉丸子。”
      “这么多!”
      “一样做一点吧,还有些蔬菜用不上,留着他自己吃了。”
      说着话的时候,巫凤凰开始动手。她切菜的声音很小,动作很快,“嚓嚓嚓”一阵绵密的响声之后,萝卜和酸菜分别切好了。豌豆苗用整根的,不需要额外处理。
      然后她杀鱼。开膛,抠鳃,沥血,刮鳞。两条鱼转眼就一动不动放在盘子里,安安静静等着下锅。
      她的手很小,手指细长。
      “我跟你学做鱼,”我说。
      “那你先出去,等我把鸡翅和鳝段做好,你再来看。”
      但是我刚进客厅,又被蒲小明往厨房里赶:“你来干嘛?别打扰我看电视,快过去帮忙,别把她一个人撂厨房里。”
      我赖在沙发上不起身,他跑过来拉我。我们打闹了一阵,正在说笑的时候,就闻到红烧鸡翅的香味了。
      “她手脚蛮快的,你好福气。”蒲小明说,“我告诉你,大学毕业之后,趁早跟她结婚,免得被人抢走了……”
      “我去端菜,”我说着就走。他在后面“哈哈”大笑。
      鸡翅已经盛在盘子里了,黑红油亮,冒着热汽。巫凤凰手里的铲子在锅里翻炒着,见我进去,说道:“鳝段不能炒太久,马上就好了,一起端出去吧。”厨房里有些热,她的脸有些红。
      随后我看她做那两条鱼。
      巫凤凰把一些酸菜和调料放进锅里,开始炒菜。我问:“不是放在一起煮吗,你怎么还要炒酸菜?”
      “其实和你们家做绿豆粥一样,”她说,“先要把酸菜炒出香味,然后再加水,不然做出来的酸菜鱼不好吃。”
      一只锅里做酸菜鱼,另一只锅则开始做糖醋鱼。这条鲤鱼由她做技术指导,我具体实施。
      按照她的吩咐,我在鲤鱼的尸体上左右交叉着划了很多道斜口,又把她调好的芡汁抹遍鲤鱼的全身,从外面到里面的肚腹,以及每一个伤口裸露出来的肉。这个过程让我想起一些书上提到过的膏沐仪式。
      巫凤凰把剁成块的草鱼放进旁边那只锅里。我这边鲤鱼也下锅了,我在它肚子里放了一些姜丝和蒜茸,还让它嘴里衔着一节葱白,希望它做个饱死鬼。“要用文火温油,炸的时候小心一点,看烫着了,”她说。
      “放心,我是个好学生,”我笑了笑,想把火苗调小。锅里的油已经沸腾,急剧翻滚起来,发出“噼哩啪啦”的响声,同时有焦糊味夹杂着香味传出来。等我把鲤鱼捞起来时,它已经面目全非。鲤鱼的腹鳍变得焦黑,尾鳍少了一半,肚子上的一块肉掉在盘子里,露出几条肋骨。
      “我第一次看见炸成这样的鱼,”她笑了,“你果然是个好学生。”
      我笑了一下,接着熬糖醋汁。白糖、米醋和芡粉放在一只海碗里,搅拌到很均匀,尝起来是甜中带酸,正合适。这一大碗汁液倒进锅里,我慢慢用铲子搅拌,能感觉她的目光也像我手中的铲子一样游移,不清楚她在想什么。我闻到了另一只锅里草鱼和酸菜的味道。
      那天熬出来的糖醋汁味道很好,浇到炸过的鱼身上,看上去还有些模样。但是蒲小明一眼就发现了端倪:“这是阿毛做的吧。哪里是糖醋鱼,分明是糖醋骷髅!”
      “我们合作得不太成功,”巫凤凰微笑说。
      “不过味道很不错,”蒲小明吃了一口,造谣说。我已经在厨房里尝过了,透过酸甜润滑的糖醋汁,仍然能感觉到鱼肉的焦味。
      “火太大了,把好好的鱼给毁了,”我说,“都怪我。”
      “刚开始肯定掌握不好火候和分寸,慢慢来,时间长了,就熟悉了,”蒲小明又喝了一口酸菜鱼的汤,说道,“这个更好吃,明显是高人手段。”
      三个人吃几大盘菜,又慢慢聊着,居然就拖到两集电视剧结束的时候。蒲小明忙着洗碗,我送巫凤凰回家。
      雨已经停了,街道上很安静,偶尔听见摩托和人力车从什么地方过去。路灯光线昏暗,凛冽而湿润,被路面反射得支离破碎,更见微弱。她和我都不喜欢在灯火通明、光芒四射的商业街上走来走去,我们就绕开大马路,从青石铺地的狭窄小巷中穿行。从蒲小明家出来,要穿过七条巷子,还要在河边走一段,再回到大马路上,才能到她家。
      在河边的时候,她滑了一下,险些摔倒。我忙伸手去扶,却晚了一点儿,她自己站稳了。那一段路上没有路灯,不知道她能否透过黑暗看见我的内疚。两人都不说话了。
      又走了几步,她低声说:“我们似乎缺乏默契。”
      “是,”我说,“我很笨的。”
      我看见她在黑暗里笑了一下,然后她的手伸到我面前。“我们真的好像陌生人一样,”她的声音里带着笑。她的声音有些紧张。
      我握了一下她的手。我冰冷的右手握住她冰冷的左手,只一下,但持续了很长时间,十根手指似乎打上了死结,再也拆解不开。前面不远就是街灯明亮的马路,再过去几步就是她的家。我们在黑暗中站着不动,直到两个人的手都变得暖和。两股热汽在面前飘。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渐渐可以分辨出哪一股热汽是她呼出来的,哪一股热汽是我自己呼出来的。我侧头去看她的眼睛,看见她也在黑暗中寻找我的眼睛。
      “就好像,一生下来就被你握住了一样,”她说。她的手,温软、滑腻,握在我手里,如同一只乖巧温顺的小动物。我掌心的皮肤捕捉到了她掌心皮肤的呼吸。我的手背记住了她指纹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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