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晌冷雨敲窗寒 ...
-
斯婳回到故乡之时,正是十二月的南国气候,虽是江南烟花之地,终究经不住凛冽,一片萧条凄凉,几树银杏孤零零的立在河边,越发显得弱不经风来。偶尔闻得寒鸦凄切,叫人打心底的起了冷意来。立在舟上,迎面便是刀子一般的冷风,她不由轻轻地打了个寒颤,伸手拢了斗篷。船家在舱里起了火炉,煮一小壶滚水,一面客气地招呼她入舱喝茶。她笑笑,掀起了月白色的帘子来,矮身低了进去。
茶虽是一般,但热热地喝下去,到底是极舒服的事,她轻轻的喟叹了一声,有些东西到底是在要紧时候才显得的不一样出来。
待得几杯入港后,船妇大了胆子与她闲聊,斯婳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等问到此去何事时,她漫不经心的自斟了一杯茶,拈起茶杯细细的把玩一回后,方是回道:“也不是大事,只走一回亲戚而已,到底多年没见,也是个时候回去了。”船妇又问了籍贯何处,她笑道:“诸暨斯家。”
那妇人大惊,追问道:“可是斯宅斯家?”
她只微笑颔首不语,船妇却是万分激动起来,叹息道:“难怪觉得小姐看着眼熟,原是如此。我这一家子要不是大小姐的恩情,也未必能过到今日了。”一面赶忙唤了丈夫儿女进来拜见,斯婳到底劝不住,只要由着他们道谢,到底之后船家对她是越发亲热了。
船行了五日,方是抵埠,也没有前来迎接的人,斯婳婉言谢绝了船妇的好意,自雇了一顶小轿而去。埠口离了斯宅原是不远,两个轿夫走了半日的路,终于是到了。轿子才到村口就听得哀乐彻天,她打发了轿夫,自己提着箱子,一步步朝了主宅行去。
门口负责接待的小厮见得她只身前来,忙问是哪家亲戚,斯婳只淡淡地回道:“你不认得我也是正常,去把老管家喊出来,他自然知道我是谁。”她虽因了长途跋涉而神色憔悴,但自有一番清贵的气度来,叫人轻忽不得。
小厮到底是知晓轻重的,自是不敢怠慢了,商量一下后,其中一人便匆匆往了宅子里进去请老管家。管家原是随了主家姓,资格颇老,斯家上下大小事全赖了他一人打点,也是劳苦功高。他见得小厮来报,虽然诸事烦乱,到底还是跟了出来。
一带到门口,只见得一个女子背对着自己婷婷而立,披了一身熟悉的白狐皮斗篷。他正待说些什么,那人听见动响已经转过身来,虽是神色冷清,但他如何不认得,赶忙抢前一步上去,却是号啕大哭起来:“二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大小姐走前还一直记挂着你哪!”
门口诸人顿时齐齐一惊:这女子竟是游学在外的斯家二小姐!
斯婳原本便是强忍着伤心,如今这管家一哭,哪里还能忍住,不由眼圈一红,泪盈双睫,低声道:“福叔,我晓得!”
两人正是伤心间,却听得有人喝道:“福叔,你杵在门口作什么?里头那么多事,你到有闲工夫出来!”斯婳抬眼一看却是一个打扮妖娆的女子,竟穿一身桃红绸袄!那女子见得斯婳,轻佻的笑道:“原来是个姑娘,也难怪!只是也没个人陪着就上门来了,可莫是想图些什么?”言下轻蔑的口气任谁都听得出来。
斯婳也不理她,只侧身向福叔道:“她又是谁?怎么我才出去几年,家里倒进了这等人来!半点规矩都是不知!”那女子顿时气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福叔恭恭敬敬的回道:“也算不得什么人,不过是姑爷从杭州万花楼里带回的姑娘,哪里是晓得礼仪廉耻的!”一面又厉声喝道:“你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话,还不来见过二小姐!”
那女人顿时惊了下,不情不愿地过来施礼道:“贱妾秋鸯见过二小姐!”
“姐夫的眼光倒是从来未见好过!”斯婳冷笑道,也不理她,顾自进门去了。福叔赶紧提了箱子跟了进去,只余下秋鸯一个,她怨毒的看着他们,脸色狰狞。
楼远秋正是和了斯家族人一道在商量出殡事宜,却听得几声敲门声,不由呵斥道:“吩咐过不要来烦扰,怎么办事的!”
无人应答,而门却是被推开了,只听得那人说道:“是我罢!几年未见,姐夫的脾气倒急躁了起来!”正是斯婳,依旧是那一身衣服,身后跟了福叔。楼远秋不由呆了一呆,斯家族人早是立起身来,纷纷招呼道:“二丫头,你可是回来了!”“二姐,你回来了啊!”各自嘘寒问暖,却是把他晾在了一边。
他勉强扯起笑来道:“原来是二姑娘回来了!怎么不早说,我也好派人去接。”
斯婳笑盈盈的回道:“姐夫日理万机,哪里能得闲!我又怎好打扰,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二姑娘这话就见外了,一家人哪里有烦扰的道理,原是应该的!”他尚是要客气一番,却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夫君,你要给奴家作主啊!刚才来了个什么二姑娘的,对贱妾好生无礼啊!连福伯那老东西都敢顶撞我!”
斯家人顿时沉下脸来,居然有如此不知好歹的东西,敢犯到斯家人头上来!斯婳只非笑似笑的看着楼远秋,并未作声,楼远秋如何不尴尬!便翻手就掴了一记耳光过去,斥道:“不知分寸的东西,谁准了你来这里大呼小叫的?”一面又向斯婳陪笑道:“姑娘别和她一般见识了,是我未曾管教好。”
斯婳顾自拨弄了一下手指,才是懒洋洋的回道:“这倒不是什么事,姐夫自己房里的人,原本就是该你自己管,我们是不该说话的。但既然进的是斯家的门,就该守斯家的规矩。姐夫是大忙人,顾不过来也是正常,但姐姐尸骨未寒,她一个做妾的,就在那里张狂,先不说没大没小,连正经素服都没穿,安的是什么心?要是由着她去,那以后也不必讲规矩就是了。”
楼远秋原本听着还好,到后来才觉察出不对劲来,但为时已晚,只听得斯婳一声断喝道:“今儿个我就费心些,好好调教下!福伯,给我去把家法请来!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主!”
秋鸳自挨了一记耳光,已是恨得咬牙切齿,又听得她如此说,哪里还忍得住,也不管楼远秋与她使眼色,冲上去就要跟斯婳拼命,却被斯家族人架到了一边,犹自挣扎怒骂道:“你算得什么东西,敢管到老娘头上来。”
斯婳冷笑道:“我是什么?我是斯家二小姐。这里是斯家的地方,还由不得你一个外人来撒泼!”这时福叔正是回来,她便吩咐道:“给我把她架到院子里,把下人都叫上,今儿个我偏要杀鸡儆猴,免得以后一个个都犯上作乱起来那还了得!”一面甩袖出门,斯家诸人也一并走了出去,只余下楼远秋一个在书房里进退两难。
下人早是看了秋鸳不顺眼,不过是个妾,若说认真做人到也就罢了,偏生是个惹事的主,一日不闹腾点什么出来就不肯安静,若不是大小姐脾气好,早打一顿就撵出去了。只她仗了楼远秋的专宠,越发兴风作浪起来,如今难得二小姐回来重振家纲,他们如何不欢喜!
两个健壮的小伙把她按到条凳上,另外两人执板,只待令下。福叔早是叫了人搬来桌椅,奉上茶水,斯婳端起侍女敬上的茶水,慢悠悠的拨了一拨,方是抿上一口,秋鸳尚在那里兀自叫骂不歇,言辞毒辣尖刻。斯婳搁下手里的茶碗,吩咐道:“到这个时候还是说话不干不净的,给我找块抹布,把她嘴堵上。”
早有机灵的小丫头寻来抹布,交人给堵上了。斯婳见她恶狠狠的蹬着自己,犹是不知悔改,不由怒上心来:“给我好好的打!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多厉害,你当我不知你干的那些好事,我今儿就告诉你,我一桩桩的都清楚着呢!今天就给你数清楚了,斯家还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一听得下令,两个小伙毫不客气的抡起板子就打,下手干净利落,几板子下来,秋鸳便已两眼翻白,痛晕过去了,她到底久失人心,是故无人上前替她说情。
斯婳环视一圈,不禁冷冷一笑:“有人倒还是心疼哪!福叔你亲去了书房,把姑爷给我请来,他若是不肯,就说是我的吩咐。”
不一会,楼远秋便随了福叔快步而来,斯婳指了一边的椅子道:“姐夫可是来了,再迟些怕就要错过一场好戏了!”停了停,又复笑道:“有些人哪,到底是不打不成器,你看几板子下去,可不是就安静多了!”
楼远秋知晓这话是讲给他听得的,但他心知肚明,自己的侍妾做的事,眼下落到这个地步,他是半句好话也不能讲,不然指不定又会生出事端来。更何况这斯家一族人大半都在这,哪里是行的?他只能慢慢道:“姑娘说的是!只怪我平常只顾了其它事,却忘了这一回,实在是罪过!”
“这可算不到姐夫的头上去,到底是她自己不知分寸!”斯婳笑道:“这样的人也就姐夫容得下,要换了我来,是断没有那样的气度的。我看打完了,撵出去得了,这样的人是留不得,心里有了怨念,往后不知会如何,还是撵出去省心。”她看了一眼楼远秋,又道:“我知道姐夫是个好心的,到底她跟了你几年,多少也是夫妻一场。只是这回允不得,青楼里出来的女人本就没几个安分守己的。姐夫若是怕身边没个人伺候着,那也不难,赶明儿我就叫福叔给你找一户正经人家的姑娘。”
楼远秋忙是摆手拒绝:“姑娘这说的却是哪门子的话!小念才是入殓,我怎么可以做出这等没良心的事来?这断断是不可以的!原本姑娘说什么也便是了,到底眼下时节不同,若是这个时候撵人出去,怕外人又要说三道四的,姑娘看着这撵出去的事,能不能缓缓?”
斯婳抿了一口茶,赞道:“我就知道姐夫情深意重,哪里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既是如此我也不好为难人,看在姐夫的面子上,我就放过她,今儿的事到眼下就算了,谁也别再计较。福叔,你找个人把她给我送回去,叫人好好看着,等事情完了,弄辆马车把她给我送回万花楼,哪里来的,就该回了哪里去!”
楼远秋脸色变了变,却是很快就掩饰过去,她看在眼里,不由冷笑:瞎了眼的东西,也不想想自己的一切是谁给的,也敢欺到斯家人的头上来,真是活腻了!
眼见家法完毕,众人便各自两两散去,明日便是上山了,更要打点起精神来。
斯婳一早起来,随意的喝了点薏仁粳米粥,换上一身素白的裙袄,便去灵堂守灵。不多时,族人们也是陆陆续续的进来,她一面与那些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们说话,一面看着楼远秋的神色,他倒是渐渐安定下来了!
不一会只听得门外一阵喧哗,福叔正要出去查看个究竟,却被她摆手阻止了,一个管门的小厮急冲冲的跑进来通报道:“知府娄大人来了!”众人不由惊异,这知府老爷来凑哪门子的热闹,真是拎不清!正是念想间,知府大人已快步进入,族长只得领了族人到院子里跪下,齐声称颂道:“草民参见知府大人,问大人安!”
那知府大人忙是笑道:“免了,都起来吧!丧家为大,不必这么讲究礼数!”
族长诺诺以应,又将他引到大厅去,下人忙是送上茶水来,一阵寒暄完毕,各自归座后,娄知府问道:“哪位是府上的二小姐,可容我见上一面?”
诸人不由色变,斯婳到家不过一日光景,这知府大人却是从何得知?正是惊诧间,斯婳已款款自帘子后面走出,上去拜见,她还未下跪,娄知府早一把将她扶了起来,一面道:“姑娘可莫是折杀老夫了!这可是使不得,要让大公子知道了,老夫头上这顶乌纱怕要保不住了!”余人不由诧异,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斯婳只笑道:“大人客气了!如今可是劳烦您的大驾,原是应该的。”
娄知府忙谦道:“为人父母官,这些事本是职责所在,姑娘过赞了!府上诸事烦乱,下官不好叨扰,这事要不就赶紧办了!姑娘看着?”
斯婳回道:“我却是忘了大人到底也是忙人,既然如此,那就按了大人意思办,您到底是有经验的人!我们这便去罢!”
旁人听着糊涂,老族长问她道:“我说二丫头,你这是打的什么禅机?我怎么瞧着都是不明白!”
“三爷爷,也没什么可怪的,您待会就知道。”斯婳笑道:“不过是大人看着我的薄面,来帮个忙而已。”
老人叹息道:“你这丫头从小就一肚子的心思花样,真是拿你没办法!”
斯婳笑道:“那也亏得爷爷们宠我。要不然我哪有这个胆子!”一面却是带了娄知府往了灵堂而去,老人看着她行事奇怪,到底心里不安,也就带了族人跟了上去。
楼远秋正是在灵堂里守灵,却听得一阵喧哗,正欲起身看个究竟,斯婳已带了人进来,也不去理会他,径自往香案那里拈了一柱香,凑近蜡烛点着后,交与娄知府。娄知府双手恭敬接过,口里念道:“斯大姑娘安息,下官冒犯了!”说罢,便将香插到炉里,朝了外面一溜站着的人打了手势,那一干着差役服饰的人便是鱼贯而入。
楼远秋却是奇怪,篓知府他自然是识得的,但他无缘无故便前来吊唁却是怪了!正是思想间,却听得他吩咐道:“仵作,开棺验尸!”
这话一出,顿如一个青天霹雳,打得他几乎就要昏过去,他的手不由颤抖起来,但他还顾不上,赶紧上前去拦住,怒道:“大人,你这是想如何?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开棺验尸!我绝对不准!”说着便拦在了棺前,不肯让了仵作开棺。刚是赶上的族长亦是不明:“大人你这又是所谓何事?入了棺就怎能再开?这去的人还能安息么?何况他们夫妻素来恩爱,哪里会声什么不是出来?”
娄知府一见如此,不由头疼,这一趟浑水自己本就是不愿来搅和,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做了根本就不曾有好处可言,但碍于顶头上司吩咐,也是没办法,如今到底还是有了麻烦。
但斯婳早已抢上前去,板了脸冷冷道:“既然是无病无灾,姐姐怎么去了?若是一般的病,好端端的也该拖延些时候,我却是连了最后一面都是见不上?更不说这么大事根本没个人知会我!”
族长不由失声:“怎么会?明明这是是交代了―――”他话说了一半,不由向楼远秋看去。
“怎么不会?若不是福叔还记得我这个二小姐,我怕是连安葬都赶不上!”她咬牙道:“姐姐好好的就没了,又是存心让我赶不上,我再是傻,也该知道不对劲!”她眼光刀子一般的扫向楼远秋:“我一回来就那么场好戏,一个妾而已,主母没了,不致哀便是,还敢穿红色衣服,要是没个人在背后撑着,也没那样的狗胆!”她说的句句在理,由不得人不信,众人不禁便把目光投向了楼远秋。
“姑娘难不成怀疑我不是?谁都是知道小念是为了难产的缘故去的!”楼远秋温和笑道:“小念是我楼某人的妻子,我们这么多年夫妻恩情,我凭什么要对她不好?而我又哪里待她不好了?至于秋鸳是我管教不到,姑娘昨天一顿板子打下去也够解气的,难道还是嫌不够么?何苦和一个可怜人斤斤计较?当初姑娘为了这一桩亲事,一气之下,便出去了,这么些年了,气也该是消了。如今回了,一家人何苦还要斗来斗去的。”
斯婳亦是笑,但凛冽冰冷,看得人不由起了一层寒意来,她一字一顿道:“我哪里是怀疑,我不过是确信了而已。你若是无辜,让人开棺便是,出了事自然有我,也落不到你头上去!至于可怜人,就她连了福叔这样的老人也敢呼来喝去的,我却是看不出她哪里可怜了!我当年的确是看你不好,姐姐那样脾气的,若不是爹爹误了她,早该配个更好些的人,如何论得到你这样的。”
楼远秋扶棺道:“你既然是她妹妹,也该知入土为安的道理,何苦为了一时意气之争,让她平白受这些污辱来?姑娘你年轻气盛些,我也明白,但哪里可为了一家之言就平白的闹起事来?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去!”
“侮辱?”斯婳冷笑道:“这话倒是说得义正词严,却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不是了?即使侮辱终究胜过死得不明不白!你素日做事本就无法无天,姐姐碍于夫妻情面,即使你胡来,她也顶多说你几句,从来不会跟其他人数落你的不是。别人自然以为你们夫妻情深,竟是连句吵嘴都不曾有,却不知却是姐姐一个把所有苦水都给咽了下去。你弄一个人来,她也忍了,家里的事,虽你是招赘的,她从来不曾瞒过你半分,我都几乎要以为她做这些,你再是铁石心肠,也该有点感觉。偏偏不过是我们姐妹一厢情愿,你们楼家自己没那个本事,却要把什么事都推到别人身上去。”
她今日簪了一支素银嵌玉的凤尾珍珠钗,又真真是怒极,那钗子微微颤着,她挑起一弯柳眉,讥道:“什么杭州万花楼里的姑娘,什么救命恩人,这些话也就姐姐这样善良的人才会信了,才会有委屈也一次次忍了。她当你是贴心人,一番殷勤,却不知她那点心思却是被人拿来当笑话的。她哪里料到这救命恩人却是你楼远秋的前欢,不过是没进了楼家大门,却进了斯家的门。你们演的那一出好戏,真以为只要姐姐一去,便是天衣无缝了?”
楼远秋顿时脸色大变,但仍然不忘狡辩道:“姑娘这又是听哪个乱嚼舌头的说的,没凭没据的话怎么可以随便信了,白伤一家人和气,不过是亲者痛,仇者笑!何苦来哉!”
斯婳却是拍起手来:“果然是楼家大少爷,巧辩如簧,死的也可说成活的,要是换个时日,我倒是敬佩你,爹爹当初敢将你招进来也是看了这一点,也难怪姐姐放心把斯家这么大的产业交到你手中。只可惜你聪明用错了地方,为了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嫌贫爱富的女人,做到这个地步,你却也是不容易了。”众人顿时惊呼起来,他们只知道斯家老爷不顾门第,把楼远秋招赘了进来,又将自己的大女儿许配与他。
她接着说道:“你们楼家也算是一方大族了,你楼家少爷本是没有必要放下身段来进我们斯家的门。我那时侯早已是奇了,好好的正经大少爷不做,来做一个受气的进门女婿?后来叫人打听了才是晓得,你名上虽是楼家大少爷,但非正房所出,虽是担了个名,但却没有实的好处。只是你要发奋也就罢了,你要斗也该去斗楼夫人,何苦招我们这些与你没半点恩怨的人家!生生害了姐姐的因缘不说,如今一并连了她的命都害了。”
楼远秋却是惨笑起来:“你却是知道的多!没错!我是图了你们斯家的一切,但是我自可发誓,我对了你姐姐却是真心,我楼远秋别的再是不晓得,但是非恩怨我还是分得清,我还不至于做了一个如此忘恩负义的人来!你去问问斯家人,我做到现在,哪里有一点对不住你们斯家的!”他却是说得真心,难得那泪一行行的下来了。
斯婳却已经是听不进去,只断然朝了仵作道:“开棺,谁要是拦着,你们也不必客气,这个主我还是做得了的。”便有两个差役狠命将楼远秋拖开,余人拿来锤子凿子一会工夫就将棺材板盖撬开了。
斯婳慢慢的走上前去,穿一身规规矩矩素白衣裙的斯念正是安安静静的躺在棺里,她双目紧闭,两手交合放在胸前,嘴角处似乎略略有一抹微笑,若是不知情的人,大半以为她不过是在睡觉而已。斯婳忍了大半日的泪忽的落了下来,她的手指紧紧的扣着棺材边缘,两行情泪一滴滴的掉到斯念脸上,她神情哀戚:“姐姐,姐姐,我倒是来了,你怎么就不肯等等我?从小也就数你最是疼我,如今你怎么就不肯再睁眼瞧瞧我呢?”一边的族人看着这一幕,不由跟着心酸起来,几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抽了手绢也一道跟着呜咽起来。
她悲悲戚戚的哭着,旁人不由叹气,斯家的两个姐妹他们也算是从小看到大的,姐姐脾气温和,妹妹倔强,但都是好孩子。平日里有事没事,他们两姐妹就会四处去瞧瞧那些没有子女的老人,陪着说话,送些米粮,村子没人不念她们的好。两姐妹感情也是极好,直到斯家老爷招赘了楼远秋,斯婳劝阻不成,一气之下远走异乡。只如今回来却是阴阳两隔,这中间的伤心难过,即使如他们这些旁人也是知晓的。
过了半晌,她才是收敛了哭声,一面勉强凑出微笑道:“可是让大人看笑话了。”
娄知府忙是应道:“姑娘是有情的人,哪里是笑话!”
“那便验吧!” 斯婳侧过身去,低声说到。楼远秋初时还是挣扎一回,此时已是志气消沉,再不言语,只是任由了他们去了。
一边的仵作便上前来,细细的探察过去,一面又拿出银针来试毒,过了一阵子,才是回报道:“大人,下官已验毕!”一面凑到娄知府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娄知府的脸色亦是跟着渐渐起了变化,待到那人说毕,他顿时板下脸来,怒斥道:“楼远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大事来!”
楼远秋冷笑道:“我做了什么,大人你站在二姑娘一边,可莫是血口喷人,平白来污我清名!”
娄知府判案几十年,却也没见过如他这般的,不由满心的愤恨起来:竟有此等不知悔改的恶人!他冷笑数声:“我娄知遇虽是承了上头人情才来管这闲事,但我对得起天地良心,断断不会弄一出冤案来,你楼远秋的清白我还不屑去污蔑!仵作,你且把自己判的告与他听,我倒是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那仵作急急应了一声,一面上前去说道:“这位夫人已是身怀六甲――”话还未完,斯家族人早是激愤起来,却是斯婳拦住了他们:“待听完了,再想如何也是不迟,我们还差这么点时候么?”那人接着道:“应是难产而亡!”楼远秋却是笑起来,他又续下去:“我用了银针来探夫人,却不是中毒,而是凤仙花服食过多所致。”
楼远秋冷冷道:“凤仙花本是催产,当时小念难产,我见着药书如此说,便与她服了下去,又如何错了?”
却有一个比他更加冰冷萧杀的声音接道:“凤仙花种子亦名急性子,茎亦名透骨草,均可入药,有活血化瘀、利尿解毒、通经透骨之功效。鲜草捣烂外敷,可治疮疖肿疼、毒虫咬伤。种子为解毒药,有通经、催产、祛痰、消积块的功效。”斯婳一字一顿的道:“你的确没有做错,要换了别人估摸也该这么做了,只偏偏你没说了一点,那便是孕妇忌服!你从知道姐姐有孕在身之时,便给她的日常饮食里加了凤仙花,慢慢的积到最后,就是积少成多。”
她咬牙切齿道:“可怜姐姐还一心依了你,却不知自己正是被自己的枕边人一步步的毒害致死,她哪里会料到你是怀了那样的心思来对她,可怜她去的不明不白,还以为你是真心待她好。”
楼远秋顿时脸上失了血色,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是喃喃道:“小鸯,小鸯,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怎么会如此糊涂?”一面对了斯婳道:“二姑娘,我知道你大半对我是不信的,只是我如今只求你把小鸯找来,我即使是死,也要死一个清楚明白!”
斯婳冷清清的的看了他一眼,却也是允了,一面吩咐了人去把秋鸯找来。
只一会的工夫,下人便将秋鸯拉了过来,她尚且是犹自挣扎不歇。自昨日一顿打后,也没有人去顾她,是故尚穿了作日那一套红色衣裙,但鬓发散乱,全无昨日那一副气焰。
楼远秋一见得她到来,竟是冲上前去,双手紧扣着她的肩膀,直直问道:“鸯儿,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我知道你是委屈,可小念待你也是极好了,你如何可以这样狠心去待她?你对得住她么?”
秋鸯狂笑起来道:“你终于还是疑到了我身上来。不错,是我狠毒!凭什么你可以稳稳当当的做斯家的姑爷,凭什么那个女人可以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夫人,而我却是不能?我等了你怎么多年,为什么到头来我还要委委屈屈的做你的妾室,我不甘心!你说过不会不要我,可到头来,你为了自己还是娶了那个女人,你还喜欢上了她!我这么些年来的苦等还有什么意思?我既然不痛快,你们也别想痛快,我就是要你什么也得不到,要你也尝尝走投无路的滋味。”她恶狠狠的说着,那一双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怨毒。
楼远秋不由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是不能承受这样的真相,他轻声问道:“所以你骗我凤仙花对小念是好的,你让我日日在她汤药里放?”
“不错!”秋鸯得意的回道:“我可是痛快,每次看到那个女人喝下汤药,我就高兴,她哪里知道自己正在被自己的丈夫一步步的下毒,所以她死了我就高兴,我就穿了这套衣服。”
“怎么会?怎么会?”楼远秋几乎已经是承受不住,他不住的摇着头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你不是以前的那个鸯儿,鸯儿那么单纯,那么好,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她是不会的!”他不停的重复着这样的话,心思早是混乱不堪。
秋鸯恶毒的笑起来:“怎么不是那样!就是你楼远秋把你老婆毒死的!我就要看看你怎么还能再在斯家立足下去!我也要你知道我的苦!”
斯婳在一边冷冷的看了半晌,见了事态急转直下却是变成了如此,不由叹气,自己到底还是棋差一步,竟没想到这一处。她叫过几个身强力壮的下人来,吩咐道:“把姑爷打昏了,送到厢房去歇息吧!这样闹,也是闹不出个什么东西来。”那几人便依言上去将一脸不能相信的楼远秋打昏扶了下去。
她这才是转过头来对了秋鸯轻轻的笑了起来,不由让秋鸯打了一个寒颤,慌声道:“你想干吗?”
“我想干吗?” 斯婳重复的念了一遍,笑了起来:“我没想什么,既然你已经招了,我还能干吗?娄知府,你看着办了,如今可是人证物证都齐全了。”
娄知府便肃声道:“大胆刁妇,竟敢如此不知好歹,来人啊!给我拿下了!”便有一干兵勇上前来将人押了下去。
此时老族长走上前来,向了斯婳道:“丫头,你这又是如何知道?”
“如何知道?哪里难了?姐姐并不喜欢凤仙花,小时侯我便是知道,如今却满满的一院子都种了,我又问了素日厨房负责姐姐饮食的下人,自然便是知晓。”她冷笑了下:“我原以为是楼远秋下的手,只是不想那女人居然有这样大的胆子,他却是无辜,倒是没料到。”
娄知府却是上来告辞道:“二姑娘,下官的事也结了,也不耽搁,现下就走了。” 斯婳笑一笑,和声道:“有劳大人,大人等我一等,我与大人一道去。”
老族长不由大惊:“二丫头,你怎么要走?”
斯婳蹙眉道:“三爷爷,我晓得你的心思,只是姐姐没了,我呆着也没有意思,以后斯家就劳仗你了,你也无须留我,我意下已决。”
老人不禁黯然:“你家那一边本就人少,如今去了你姐姐也便是罢了,你又如何狠得下心来把一切都不管了。你出去那些年里,时候也是够长久了,我晓得这一回的事我们这些人大半也是该责的,要不然,大丫头也不会就这么去了,到底我们虽是一起,却也没好好的来顾过。”
“如今说这些来又有什么用?姐姐人都去了,难不成还来活过来。三爷爷,你既是知道我心思,何苦还要来为难我,还不如让我走了,你们也好省心些!” 斯婳低低的说道,“再说这样一场闹下来,我再在这里呆着,姐夫又怎么自处?到底我也算是冤枉了他。以后爷爷看着有合适的姑娘,就给姐夫娶进来罢!我们斯家到底也是委屈了他!”
“你到底还是倔脾气。”老人情知劝不过来,不由叹息道,“这些我都知道了,只以后你逢年过节的至少也该回来一趟,这里到底才是你的家,你有空也去拜见一下你爹娘。”
“我知道。”她应声道,“只斯家就劳三爷爷了。”下人已将她的行李取来,斯婳朝了老族长揖道:“爷爷你也不必送我,我这就去了,姐姐的后事你操心些,我实是不忍心看,你老人家自己保重。”话一说完,便是提了箱子也不顾他人挽留,顾自出了灵堂,半步都不曾停歇,直直的出了大门。老人泪眼朦胧的看着她离去,终于是一声叹息:斯家这对姐妹终究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