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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哦,别着急,让我好好想一想,上了年纪,脑子就没那么快了。
      是的,那是三十二年前,那时我已经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干得是事务所里最烦琐最没油水的工作,比如给没钱人当法庭指定的律师,那是我工作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说实话,我怎么会不想赚大钱呢?我也希望能有富人或是财团看中我,请我给他们当律师,然后大把的代理费落入我的腰包。可我有自知之明,我资历浅,没有后台,除了靠自己一步步慢慢走,没有谁能帮我一步登天。好在律师这份工作的薪水还是很不错的,我妈妈这两年轻松多了,而老师那里的债务也已经还了一大半了。
      四年的时间,并没有让我和老师热络起来,我依然只能在每月一次的还钱日才能见到他,也说不上几句话就只能起身告辞。老师四年来的表情一直淡淡的,就好像我来也好去也罢,对于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当然,他本来就不在乎我眼里的那一大笔钱,在他眼里只是随手借给一个陌生人压根就不指望还的小钱吧。比起每次信封里的钱,我倒觉得老师更在乎我每次带去的母亲亲手做的泡菜。我很庆幸,总算老师还会因为那点不值钱但美味的泡菜没有把我拒之门外。
      说起我妈妈亲手做的泡菜,那可是远近有名的好吃,妈妈可是靠着它一直补贴家用,维持生计。说起来,我现在都想流口水,当年我靠着一小碟泡菜,就可以吃上两大碗饭。
      啊,对不起,话题扯远了,我们说回老师的事。
      那是落叶纷飞的秋天,我依旧在发薪日的晚上去给老师送钱,当然没有忘记老师爱吃的泡菜。
      老师是个知识很渊博的人,他几乎是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就好像他有无穷的时间来学习一般。当然,后来,我知道,他在四百年的孤独岁月中都是与书作伴的。
      或许是打多了官司,胆子也大了,在近几次的拜访中,我总是挖空心思找些话题与老师搭话,有时也会讲讲我的工作,老师偶尔还会指点我一番,让我茅塞顿开。
      我那天又讲了前几天碰到的一个案子,其中的一个疑点让我思索良久都找不出合理解释。奇怪的是,老师那天的兴致明显不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我请教的话没有丝毫反应,就好像压根就没听见一般。
      我见状本打算知趣的告辞,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老师,您有什么烦恼,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帮上忙?”
      我想我现在越来越唠叨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话说得多了,或许某一句话就会起上作用了,我记得当时老师听到我那句话后起初并没有在意,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就用一种迟疑的眼光看着我。
      多年后,我才听老师提起,那时他刚刚向一个与他相处十年的朋友,告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却被曾经无话不谈相处融洽的好友避如蛇蝎,那种异样的目光让他警觉,他决定立刻脱身,只是他十年来的关系都与那个曾经的朋友有牵连,此时的他身边只有一个不熟悉的我可以冒险一试。
      接下来的这番话请千万不要透露给老师知道,其实我暗暗庆幸过那个所谓的朋友没有眼光,如果不是他的恐惧逃避,我今天也不会有机会陪在老师身边了。嘘!小声一点。
      我当时真的认为自己大言不惭,说错了话,如坐针毡,正欲羞愧告辞的,老师却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请我帮他一个忙。
      我大喜过望,四年,不,足足五年了,我每时每刻不在巴望着能有报答他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吗?
      “好的,老师,您请吩咐。”
      “我记得你帮不少人做过死亡申报吧。”
      “是的。”很多人尤其是贫穷的人不懂法律,有些法律程序都是我来走的,像这种帮忙的活计我确实做得不少。
      “那么,你也帮我做个死亡申报吧。”
      “好的,老师,不知死者是您的亲戚,还是朋友?”我取出纸笔,打算作记录。
      “是给我自己作死亡申报。”
      “好的,你自己,名字——”我的笔重重地在纸上划了一道,发出了刺耳的刮擦声,我却完全没有听到,只急急地看向老师。难道老师生病呢?没有啊,他依然如往常一样,脸色极好,皮肤光泽无一丝病容。
      “老师,我听错了吧?”我宁愿相信自己的耳朵出错了。
      “没有,你帮我给许允做个死亡申报吧,死亡原因就填溺水身亡好了。”老师神态自若,好似嘴里说出的是“今天茶泡得不错”之类的话。
      “老师!这是为什么?您明明好好的,怎么要去申报什么死亡?”我简直以为自己疯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老师,我送您去医院吧!”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没有发现,所以老师才这么悲观。
      “张律师?”
      “是,老师。”
      “你看我这几年有没有什么变化?”
      变化?没有啊。我睁大眼睛仔细观察老师,老师还是好好的,就如同这五年的每一次,当然除了第一次有些不适外,他从来都是如此,没有丝毫改变。
      “没有变化啊。”话一出口,我忽然愣了,没有变化才是最大的异样。五年前,我二十五岁,老师当时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可五年过去了,我已经成熟了很多,可老师依然只能看成二十五岁。我记起当时的异样,出于对老师的尊重,我五年来从来没提起过一字半语,可今天,我真的想问了,可还是咽下了到了喉咙口的话。
      “老师,您是不是不会老?”
      “对。”
      “老师,您是要去哪里吗?”我忽然理解了老师的用意,他是想借此避开一些熟悉的人吧。“老师,其实你可以换个工作,换个地方住的,不用申报死亡的。”
      老师扯了扯唇,说道:“许允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你看我像三十五岁吗?”
      “不像,像二十五岁。”
      “就算换个地方,也照样不像三十五岁。进行死亡申报吧,你可以做到吧!”
      “可以!”即使费解,我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就是我为老师工作的开始,三十多年里,我一共替老师申报了三次死亡,十年一次,一次比一次困难,尤其是两年前的那次,更是相当麻烦。这个时代,什么都联网,往往是一发而动全身,我花了大量的精力才替老师又办了一个新的身份,一个从哈佛留学回来的23岁的青年都敏俊。
      啊,话题又扯远了,我们现在要说的是第一次,三十二前的那一次,相对来说,那次是最轻松的,程序也最简单,也不知老师怎么弄来的警局开出的尸检报告死亡证明什么的,我其实也想过的,大概老师是九尾狐之类的入世的妖精吧,不过肯定是个好妖精,他的法力能让他轻松得到自己想要的,我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出出面罢了。许允的死亡申报进行相当顺利,我真正做的就是给老师重新找一个合法的身份,给许允找出一个财产继承人,出身于遥远山村的表侄子韩俊旭,那是我手头上年龄最相近的真正的死亡申报者。
      说实话,首尔,不,那时还叫汉城,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密集的人口,哪天不死几个人?我们律师事务所负责的这个区域就有不少这样的琐事,从中挑出一个影响最小的,把身份挪到老师身上,也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至于真正的韩家父母,领到了自己儿子的尸体和一大笔抚恤金,也就回家办丧事去了,至于汉城这个伤心地,他们只怕今生都不会再踏足,就算来了,只有一个名字相同,其他都差异太大,怎么也不会把老师当自己的儿子的。
      是的,我违背了自己的职业道德,可那又怎么样?我问心无愧。
      从那天起,我就决定,今生就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律师,打出名号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绝对不需要的,如果哪一天我成了名律师,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我还怎么帮老师的忙?
      新的韩俊旭已经搬到江南去了,留在这里的房子也由我经手处理了,而许允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也就这么抹去了。
      新落户汉城的韩俊旭去履行他对国家的义务,服兵役去了,留下一个我拎着一大盒泡菜傻乎乎地在门口敲着门,却始终听不到回应。
      是的,我承认,那时的我压根就没走近老师身边,我还只是老师的一个债务人,我还不是他的朋友。

      1984年初,我按照惯例去老师新房查看时,幸运地碰到了回家休假的老师。
      两年多不见,老师好像整个人依然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稍微黑壮了一些,但仍是那么年轻俊朗。
      “老师,新年好!”我太高兴了,这两年来,我每个月月初都会固定来一次,平常有空也往这里拐个弯,终于碰到了老师,真是太不容易了。
      “啊!”老师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惊奇,“张律师吧,请进。”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听出了老师语气中的迟疑,难道认识快八年了,老师依然视我为陌生人。我忽然感到一股突涌而来的悲伤,也是,这些年来一直是我死皮赖脸地与老师接触,就连我视为珍宝,一直随身携带的那张照片也是我硬拉着老师照的,以后的日子我难道还要继续这样死皮赖脸下去吗?
      “老师,这是我妈妈新做的泡菜,你尝一尝,看看这味道合您的口味不?”
      老师对泡菜永远比对我热情,他马上试了一小块,赞不绝口,连称“两年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泡菜了。”
      那倒是,军队里有什么食物能做得如此精细美味?快速填饱肚子才是军人本色。
      “老师,这是剩下的那部分钱,请您点收一下。”我咬牙掏出了包里的大信封。
      其实,我包里还准备一个没装那么多钱的信封,我本来打算着一次还一点,就能多几次见面的机会,不过,现在似乎没那个必要了。
      老师接过信封,倒没有点数,只是看着我说道:“张律师是个难得的实诚人。”
      我心里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整个人轻松了许多。这些年来,我一直记着这份恩情,恩我会永记在心,但钱是一定要还的,如此钱债已清,恩情只怕也再难报答了。
      “老师,谢谢您多年的关照,多谢您了。”
      “不必谢了,我吃了你家多年的泡菜,也算两清了。”
      “是啊,两清了。”我喃喃念道,老师是不是在暗示我可以走了?“老师,那我先告辞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下个月再给您送泡菜来。”
      “张律师?”
      “是,老师。”奇怪的是,我一听到老师的呼唤,自然而然地就站不起来。这难道是妖精的法力?
      “张律师如果方便的话,就帮我打理产业吧,反正你也熟悉不是吗?打理起来也很轻松,大多是收租,不怎么费事。”
      老师的产业我确实熟悉,当初办财产移交时都是我一手经办的,那是一笔无法用数字来衡量的巨大产业,也不知道老师是怎么得到的?
      “老师,这个责任太重大了,我恐怕无法胜任。”
      “张律师,我相信你,现在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信任的人了。”
      “好的,老师,我一定会好好办理的。”我忽然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肩负着老师的信任,我没什么不可以做到。
      我永远铭记那一天,那是我和老师真正相交的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里,我一直担任着老师的私人律师,在他不方便出面的时候替他出面,尽量帮他处理一切杂事,让他能无后顾之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什么,你说什么?你居然在怀疑我的忠诚,你是看不起我,更是看不起老师!
      是的,你说的没错,老师所拥有的财富绝对比所谓的首富要多得多,就拿他名下的土地来说,江南区大半都在他的名下,别的地方就别一一列举了,你可以想象每年老师的收益有多么惊人。更别提老师的那些古董字画绝版书了,每一样拿出来都是震惊世人的无价之宝。
      我为什么要眼馋?那些都是老师的,我为什么会心痒痒?当然,恩情是很大的一个因素,但最重要的是,人生在世,够吃够穿就行了,像老师,拥有那么多,不照样是一日三餐,也没见天天山珍海味,鲍鱼参肚啊。像我现在,也住上了漂亮的公寓,过得很舒服,这不就足够了?
      你也太小瞧老师了。你没有和老师接触过,你不知道他的天才程度,他不是没有能力打理产业,他只是嫌这些太繁琐了。老师的大脑堪比最先进的计算机,像我每月呈给他的财务报表,他只要一眼瞟过,就知道有没有错误。其实,最开始时,我是打算免费帮老师忙的,但后来,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了,硬是要我把自己的代理费也算上去,要不然就撤我的职。我说实话吧,这些年我赚到的钱大多来自这份代理费,你只要算一算,哪怕按照最低的收费标准,但老师产业收益的基数实在太大,每月也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虽然说是我在帮老师打理,可何尝不是老师在帮我呢?要不然,就凭我在律师事务所里接一些离婚案件的小官司一直到退休,哪来的积蓄开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你也知道啊,是的,现在还是大多接免费官司,没什么,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个人又能花用多少?况且能多帮一个人就多帮吧,或许福报会降临到老师身上的。这一切都是他带给我的。
      什么,你说什么?你给我出去!真是胡说八道,你一定会烂舌头的!
      62岁的张英牧律师摔上心门,把另一个喋喋不休的自己关进了最深处,他绝对不愿意再想起那件事,他觉得那是对老师的亵渎,那是他今生最大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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