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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听弦 ...
携琴离家那天,最小的弟弟依依不舍地扯着他的袍角,温棠柔和耐心地道:“待你长大了,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们家族虽说隐世,门人弟子却还是得出门历练才行。
幼弟满脸依恋担忧:“可是哥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很危险啊。”
温棠几乎失笑,这个武学一途天纵奇才的弟弟,对未来的衡量总是在武艺高低上,将来他出江湖,必是一代传说吧。
他温言道:“你还没有长大呢。”
一点红受委托去杀一个琴师。
这个琴师要价很高,倒不是他武功多高,而是他名气太大。人们不太说的清他的来历,他没做过谁家的客卿,只是从黄河上游沿着河,一路走一路奏琴卖艺换取生活花销,后来不用他开口便自动有人送上,直到有人在济南为他盖了一座楼。
琴师便在楼里驻足,每天都有慕名而来听琴的人,人称他为琴之国师,连江湖上都有所耳闻。
若非这样的盛名,以及对得起这名声的价钱,一点红很少会杀江湖外的人。
琴师喜静,除了平日他奏琴的时辰,楼外完全无人,一点红知道附近其实有不少自发为琴师守卫或被主家派遣而来的剑客武师,全然没惊动这些人。
寝房里亮着灯,琴师还在弹琴。这座楼造的极密实,关上门声音便传不出外面,实在很方便一点红下手。
杀手无声无息地现身,站在琴师面前,烛光拉长他的影子,如铺开的巨大阴霾。琴师专心致志地弹琴。
一点红始终没动手,一曲弹毕,杀手问:“你不怕死?”他的声音很奇特,冷酷、低沉、嘶哑、短促,有种直刺人心的力量。
温棠始终没有抬头看他,目光温柔地注视着爱琴:“我要把这支琴弹完。”
一点红问:“即使会死?”
温棠反问,语调十分柔和:“死了有什么关系?”
沉默片刻,一点红说:“你很好。”
“哦?”温棠终于把目光从琴上移开,看向他。
一点红说:“你不怕死。”
温棠轻轻一笑:“不怕死就很好?”
一点红漠然道:“不怕死的人少。”
“但我现在又怕死了。”温棠的目光落回琴上,专注极了:“我还想弹好多曲子,死了未免不好。”
他的面容像春天里的一面湖,暖意融融,平滑无波,他凝神看着琴,似乎已经忘了身边还有一个杀手。
一点红没有再开口,无声地离开。
第二夜一点红又来了,他来只是为了告诉温棠,他已经把这桩生意退还,琴师本来对此一无所知,但杀手就是觉得该告诉他。
温棠听完了,问:“可会给你惹麻烦么?”
自然是会,杀手只是一柄没有思想的剑,岂能说不做就把任务退回去?
一点红没吭声,温棠或许看了出来,道:“我请你去杀了那人罢。”
杀手有些吃惊,他本以为琴师该更不谙世事、不染尘俗一些,但又觉得这样也很好。他声音僵硬低哑地问:“出价几何?”
琴师问:“你想不想听我弹支曲子?”
一点红原本没这欲望,他不杀温棠,只是因为温棠不怕死,不是因为喜欢温棠的琴,他根本听不出来音乐好坏。但想到那些每日聚集在楼下虔诚听琴的人,不知为何,他默默点头。
温棠抬手拨弦,一轮音符跃出,一点红胸口一震,险些拔剑,这是江湖仇杀、人世纷争、爱恨嗔痴、贪欲情苦,所有一点红冷眼看过,一剑终结的东西。
他这些年已见过太多,只觉人心之黑暗永无止境,从未想过有人能一曲道尽。
琴曲弹罢,温棠双手按弦,抬眼静静地看着他,一点红竟仓皇而逃。
他当夜便反身去杀了那个因为温棠而失去供奉的乐师客卿。
上报组织时,一点红只提了这一桩生意,当然没写报酬是一支曲子,他取了乐师原本拿来请他的银子交上去。
后来一点红有时会去温棠楼下听琴,杀手默默隐匿于人群中,他不懂音乐评鉴,只能从旁人崇敬或狂热的神情中看出一二,人人尊称他为琴之国师,若是单说起琴师二字,便是指他,再无旁人。
只是一点红再未听出那一日的惊心动魄之感。
琴师载名过剩,树大招风,时有大大小小的麻烦,大部分都有他的仰慕者代为解决,后来有一桩买凶杀人,一点红去把杀手和雇主一起干掉了,才去向琴师要报酬。
灯光下温棠清俊文雅的面容十分温润,眉目间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原本琴声铮铮,叫一点红听来只觉乏味,但自他一进屋,琴声忽地变了,仿若旅人独行,跋涉过千里云和月,时移世换,人情变迁,此中真意,欲辨忘言。
曲终收手,琴师抬起头,“那天你走了,”温棠和煦地微笑,“这曲可喜欢吗?”
听琴时心神震荡,自然无法保持隐匿,一点红已显出身形来,他想问温棠如何得知他到来,出口却是:“不一样。”
温棠声音柔软:“什么?”若不是能听他能弹出那样的琴,甚至会觉得一个男人这样的声音有些弱了。
一点红说:“跟你平日弹的琴不一样。”
温棠语中带笑:“我为什么要给他们弹琴?”
一点红默然半响,冷冷道:“为什么给我弹?”
温棠反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那夜一点红并没提起他为温棠杀的人,也没令行索要报酬。
此后一点红对同行的消息就会关注上几分,若是有人对温棠不利,就提前为他解决了,幸而这样的事情寥寥无几,不然一点红都不知道如何向组织交代。
没有事情的时候他也会去看温棠,从前一点红除了杀人和练剑,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如今他有空便去琴师楼里。
每一次他来,温棠都会弹一支新曲子给他听。
那些曲子当真动人,或苍凉,或沉静,或悠远,或婉转,或欢悦,或缱眷,一点红没有体会过的那些情绪,竟都慢慢从琴声中听到了。
一点红并不清楚自己是找个地方打发时间,还是真的去听琴的。
见面多了,一点红慢慢发现,温棠仰慕者甚众,不全是因为表露出来的琴技,他平常不爱见人,但从无人说他清高,盖因他性情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十分体贴,连一杯茶、一句话的细微处都让人十分舒服。
一点红始终不明白温棠为什么对他另眼相看,他最初本为取温棠性命而来,放过不杀,可不是恩情。
直到一点红遇到第二个他不愿意杀的人,楚留香。
在湖边湿淋淋地醒来,一点红脑中癫狂的杀意已经消影无踪,他突然想去见见温棠。
不过水迹会令他暴露行踪,他换了一身衣服,才去琴师楼。今天他进屋的时候,温棠没有用琴声来迎接他。
温棠说:“你今天不是来听琴的。”
一点红不知道该说什么,默然一下,道:“我听到了‘妙僧’无花弹的琴,没有你好。”
温棠眨眨眼睛,抿唇笑了。
他给一点红泡了热茶,问道:“要加姜片吗?”
一点红摇头,杀手身上不能带有气味。
他已经习惯温棠未卜先知,连他的令牌都给温棠看过了。
其实还有一事。
楚留香问他:“江湖传言,都说只要有人能出高价,就算是你的骨肉朋友,你也要杀的,这话可是真的么?”
他没有回答,当时他想到温棠,他想知道他和温棠算不算朋友。
只是他素来心高气傲,又兼寡言少语,这话绝不会问出口。
从琴师楼离开,一点红决心继续去找楚留香交手,差不多一天一夜后再来,已经折了剑,决定洗手不干。
他本以为这样的拜访会持续到他横死——作为杀手,他没想过自己会善终。
这是最后一次,他来告别。
一点红并没提到前因后果,只说他不再做杀手,简短地说:“我要去大漠。”
温棠并没显露意外之色,沉吟一息,问:“可以带我去吗?”
他手指轻抚琴弦,道:“我久居繁华之地,也该出去走走。”
没等一点红回答,温棠便站起来,用桌上垫的绸缎包起琴,抱在怀里,道:“走吧。”
一点红呆怔地看着他,却没想出要求温棠不跟自己去的理由,于是说:“就这样走?”
温棠道:“难道还有什么?”
一点红下意识看向窗子,他一贯高来高入,温棠可不会武功。
温棠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笑道:“武林高手都喜欢走窗子吗?”
他径直走向屋门,走到门边时,取下墙上挂着的斗篷,递给一点红,一点红伸手接过,他便顺势握住了一点红的手。
杀手此前从不被人近身,被握住手却没觉得什么别扭,他换另一只手披上斗篷,遮住过于显眼的黑衣劲装,跟着温棠往楼梯走去。
“我叫温棠,”琴师一边下楼,一边轻声细语,“家里兄弟众多,此名是犬棠棣之华’之意,你叫我阿棠罢。”
一点红此前还真不知晓他的名字,他被尊为琴之国师,本名已许久无人提起了。
温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一点红竟没法回答。
楚留香叫他“红兄”,可一点红不是他的名字。
见他久不应答,温棠若有所悟,问道:“你现在排行第一?”
一点红道:“是。”
温棠又问:“刚选出这十三柄剑时,也是第一吗?”
一点红道:“第九。”
温棠便道:“那么我叫你阿九。”
他说的淡雅又自然,语气极为肯定,便如让一点红叫他阿棠一般,让一点红心里生不出反驳之意。
温棠又道:“我不是中原人。”
一点红道:“我也不是。”
温棠微微一笑:“我瞧出来了,你瞳仁是灰色,在光下泛碧,多半有西域血统。”
他们就这般坦然大方地走出楼去,楼外天刚刚亮。
温棠的身形拢在晨光中,眼睛也如晨曦般明亮柔和。
若是一点红独自上路,风餐露宿自不必提。温棠随行就不成了。
一点红买了匹代步的马,温棠倒没骑,只用来放他的琴,白天他们步行赶路,温棠和一点红随口闲话,说起旧日各自见闻,竟然并不相对无言。夜晚在客栈投宿,两人住在隔壁。
一点红极为警觉,便听到温棠的仰慕者已经追上来了。
似乎因为温棠没有发话,那些仰慕者们并不现身,只将一应物品奉上。
温棠倒是一夜安睡,醒来看见小二送上的东西,毫不吃惊,安然自若地换上新衣出门,一点红清晨出门,看到隔壁出来的温棠,薄墨云纹的象牙色澜袍更衬得他温雅清贵。
早餐也有人送上精致吃食,四季雕花的沉香木琴匣被轻轻搁在邻桌,门外拴着代步的马匹已经换成了两匹宝马。
接下来一路上,温棠一句话不开口,沿途旅店都已经提前结算,一应梳洗用具,喜爱衣物,惯用香料,均有人送来。甚至一餐一餐,各色菜肴都放在不同杯盘盏碟中,前后还有漱口茶、净手汤。零零总总,不一而足。
一点红一言不发,心里微微感激,他与温棠往来,没见过他如此讲究,心知他大费周章是为了自己。
他名满江湖,突然金盆洗手,必定不容于旧主,这一趟去大漠,不是出游,是去逃命。
谁会想到琴之国师这般精雕细琢的出行,同伴会是杀手一点红。
一点红终究是个江湖人,从来没觉得生活可以这么繁琐复杂,想象不出这要消耗多少金钱心血。
温棠只道:“我好歹也是‘琴之国师’啊,有不少人肯赏薄面。”
岂止是薄面?
看到这些,一点红才直观地认识到温棠在俗世的影响力。
他却觉得温棠走了也好,那些人、那些事,并不是温棠想要,或者需要的。
跟着他们的人太多,直到到达边关,在温棠的示意下,追随者们都渐渐散去,一点红才看出一个人的不同寻常来。
那人面容普通至极,叫人记也记不住,行动举止无不显示,他是个专业探子。一点红还未找上他,他已经主动找上一点红,自称为楚留香送消息,请一点红帮忙诛杀龟兹王。
一点红并不是轻信之人,但他说出只有楚留香知道的事情,一点红不得不信,思虑后,便决定替楚留香走一趟。
温棠并没开口,一直偏头看着一点红。
意识到温棠停留过久的目光,一点红问:“怎么?”
温棠犹豫一下,染上了点笑意道:“我在嫉妒。”
“我只有你一个朋友。”琴师低柔地说,“我本以为你也只有我一个。”
这话令一点红身体微微僵硬,原本想说此行危险,让温棠在关外等他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其实一点红清楚,温棠如果想体会世情、磨练琴技,哪里不能去,何时不能去,与他结伴,是因为他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做朋友的陪伴他而已。
一点红想,大不了他拼着一条命,护温棠周全。
待进入沙漠,一点红又庆幸起自己接下这件事。大漠相隔太远,没有温棠仰慕者,传话之人虽没与他们同行,却令龟兹国使者一路护送,将温棠起居照顾的妥妥帖帖。
不过沙漠酷热艰苦,再怎么仔细都比不上中原,温棠却始终在江南水乡般温雅从容,丝毫不见狼狈。
一点红忍不住问:“你不热么?”
温棠悠然道:“心静自然凉。”
一点红又问:“你不累么?”
温棠终于笑了:“有人为我盖楼前,我可是自己一路走了大半个中原啊。”
一点红知道自己小瞧这位朋友了,不由赧涩。
温棠笑道:“阿九,你担忧我,我很欢喜。”
两人随着大帐每日迁移,一天夜里,一点红察觉到有人夜探营帐,是个武功不下于他的高手,一点红叮嘱温棠一声就追了出去。
这一交手,从夜里打到早上,又从早上打到中午,一直打到数十里外,才被楚留香赶到打断。
三人将情况一对,一点红便明白受骗,只是此时知道也无用,楚留香的三个姑娘在对方手里,一点红一时不查,温棠留在了营地,都投鼠忌器。
倒是楚留香听闻一点红竟然是和朋友一起来大漠,惊讶不已,对那位一点红说“我这位朋友身份娇贵,路上找两个人服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友人好奇之极。
他们乔装打扮一番,到大盗“半天风”的沙漠客栈会和,没等到龟兹国叛臣,而是等到一位红衣少女,来接一点红。
几人一出门,便听到琴声。
他们面前的沙漠上,令人万分诧异地停着一艘船,一艘华丽精致的狭船,乐曲正是从船上飘下,琴声中有细雨靡靡、春光明媚、暗香疏影、碧苔芳晖,简直令人一瞬间便置身江南。
楚留香和姬冰雁都是懂音律之人,都能听得出这琴声的妙处,惊诧沙漠之中竟然有这等琴师,能将靡靡江南弹奏得如此绘声绘色,想起一点红说“装也要装得懂点音律”,莫非那乐师就是一点红的朋友么?
楚留香禁不住看向一点红,却见一点红脸上神色平平,淡然处之。随红衣少女上了船。
鹰群拉着竹制的船在沙上滑动,船一开,琴声就停了,听得懂的人都有些惋惜,在沙漠酷暑之中,这江南琴音很有几分清凉之意。
有人自船舱中掀帘而出,是个抱着琴的绿衣青年,一身清新文雅,像刚刚从他琴声中的江南走出来。
一点红唤道:“阿棠。”
琴师语调轻柔,说的虽是官话,却让人不自觉想起吴侬软语:“阿九,我做了新曲。”
一点红竟也露出微微笑意:“你要弹么?”
琴师点点头,席地而坐,将琴搁在腿上,对着船外平沙莽莽,便开始抚琴。
众人一开始没意识到那是琴声,因为它已经和沙漠融为一体,如沙浪,如风鸣,苍莽又雄浑。一旦发觉自己已经在琴声中,便觉心跳如鼓,越来越有力;呼吸如风,越来越悠长。渐渐自身被融入这乐声之中,随着乐声一起扩散到天地之间,天地无比宏大,自己也变得无比宏大。
这一曲弹罢,几乎人人都喘了口气,不觉心中骇然。
楚留香再看琴师,顿时目光不同,明白了为什么方才那曲一点红情绪淡淡。
这琴声让楚留香想起一个人,他虽没见过,却听过大名的人。那人在济南有一座楼,而他和一点红正是在济南相识。
任谁能想得到,中原一点红和琴之国师是至交好友?
此时虽然危机四伏、前路不明,楚留香却极为高兴,他与一点红是莫逆之交,一点红又如此孤独,知道一点红有这么个好友,让他如何不开怀?
船微微一震,停了下来。不知不觉中,目的地已经到了。
在这一曲中,阴谋诡计显得多么狭隘渺小,楚留香几乎已觉得维持不住伪装,却还有人能抵御这种琴声的感染,那汉人谋士吴菊轩出手如电,点了楚留香和姬冰雁的穴道。
一点红立刻往前一扑,吴菊轩伸手来拦,两人还没过上招,坐在地上的琴师忽地一拨弦,这一声无比沉重,只见吴菊轩身形一挫,险些就是一口血呕出来。
只是一点红却不趁势动手,而是猛地回身,但已经晚了,那红衣少女不知何时挪到琴师身后,一柄尖刀抵住他后颈。
温棠的手指虽然还放在琴弦上,却也动不得,脸上露出浅浅的无奈之色。
这才叫投鼠忌器,一点红只得束手就擒。
吴菊轩戳破楚留香一行的身份,又转而问:“琴之国师的大名,连在下这样的无名小卒都听过,只是琴师丝毫不会武功,怎么能堪破在下内功窍门?”
温棠微笑,温文而沉静:“琴师要会听万物,才能奏万物,我看过你一次动手,自然晓得。”
他的手指仍然搁在琴弦上,哪怕刀尖抵在后颈,也从容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而听过他弹沙漠的那一首曲子,看过他那一个音节造成的效果,已没有人会小看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
哪怕是石观音亲自来,也对他十分感兴趣。
楚留香、姬冰雁和一点红都是面对船舱,背对沙漠,除了红衣女子恭迎的声音,只听到一个优美动人,光滑得像缎子一般的声音说到:“方才的曲子,是你弹的吗?”
声音已是如此,还不知人如何?只有温棠面对着石观音,看见了石观音的相貌,他凝神注视半响,突然浅浅叹了口气,开始弹奏。
自称长孙红的红衣女子对温棠极为紧张,一见他挪动手指,就要发力,却被石观音淡淡扫过来的目光一看,没敢动手,不甘心地缓缓将刀尖挪开。
如石观音所想,这首曲子是在弹奏她,乐曲从一开始就像一匹华美锦缎上最灿烂的部分,这一匹锦缎上似乎汇聚了世上所有种类的鲜花,由最巧夺天工的手艺绣成,飘飘欲飞。它是如此耀眼、动人,清风吹不散,浮云遮不住,美丽到让人目眩神迷。
然后曲子戛然而止。
石观音从迷醉中惊醒,语气十分和缓地问:“琴师为何不弹了呢?”
温棠轻轻道:“我无意追求夫人,自然不能继续弹下去。”
石观音的语调微微变了变:“妾身也不能让琴师动心吗?”
温棠微微摇头:“琴师的爱人……”他话语一顿,却像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眼里透出了悟的喜悦。
一点红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突然有些心悸。他想问温棠明白了什么?可哪怕不是此时情形不对,他也觉得自己问不出口。
温棠脸上浮现江南春雨般的笑容,说完那句话:“除了琴不会有旁人。”
石观音似乎有些不信,又觉得有理。她油然而生征服欲与破坏欲,想看这一心声乐的优雅琴师为自己沉迷痴狂,又想留着他的“听万物,奏万物”之心,听他奏乐赞颂自己,此前她从未在镜子之外的地方清楚地看到她所爱的绝美的“自己”。
矛盾之中,石观音把楚留香三人关到底舱,却将温棠安置在了客房中,还专门派女弟子来好好照料他。
一点红几日都没见到温棠,幸好竹制的船难以隔音,他每日听到温棠的琴声,心知温棠在向自己报平安,仍旧对自己的无力深恨。
再见到温棠,已经是沙上行舟在石峰群中停下。
他们在舱中曾见过的白衣蒙面女子带着温棠来,叫他们下船。楚留香发挥一番男性魅力,哄白衣女子摘下面纱,白衣女子冷笑着照办了,露出来的面容却满是狰狞伤疤,或许她曾是绝代佳人,此刻业已如同鬼魅。
白衣女子充满讽刺地开口,正要说什么,温棠柔柔地叹了口气。这一声简直与他看到石观音时叹的气一模一样,白衣女子的话便没有说出来。
温棠问:“你想听琴吗?”
白衣女子厉声说:“你弹!”
温棠抚了一曲,琴声清冷,孤寂,傲岸,而后音调渐渐抬高,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听得人如此悲怆难过。
弹完了,他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女子凝视着他,深邃冷漠如井水般的眼眸涟漪阵阵,冷厉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曲无容。”
琴之国师的曲子,实在具有超越一切的力量。
楚留香弥补自己无意的冒犯,微笑道:“姑娘的风华绝代、风骨自在,真是历历在目,谁也毁不去的。”
一点红伸手握住温棠的手。
琴之国师本来是随和无忧的人,最近无奈却多了很多,一点红只恨不得把温棠听到的一切让他不快乐的事都抢过来,背负到自己身上。
温柔在一点红掌中转动手指,与他十指相扣,然后向他浅浅一笑,又恢复了从容风姿。
他们在石观音的地宫中被囚禁起来,皆中了令人浑身无力的迷药,只有温棠得了解药,因为石观音要听他弹琴。
不过温棠还要排到后面,石观音先瞧上楚留香,把他带去侍寝了。
温棠坐在一点红身边,慢慢地拨弦,一声一声不成曲调,一点红却似乎听出了什么,凝神看着温棠。
偶然低头,便看到这样的目光,温棠忽而微笑,问:“阿九,你喜欢听我弹琴吗?”
一点红答道:“是。”
温棠抬头看向远处,语调有些飘忽:“跟那位夫人说的话,我其实是骗她的。”
一点红说:“我知道。”
“不错。”温棠微微一笑,“你很好。”
他略略偏头,瞧着一点红:“那么你也知道,我钟情于你吗?”
一点红忽地僵住了。
原来,原来温棠明白的是这个。
他该知道的,温棠从来待他很好。
朋友总不会嫌太多,温棠却不喜欢他身边有别人。
原来如此,他早该明白。
温棠心平气和地问:“你厌恶男风?”
一点红摇了摇头。
“你可厌我么?”
“不,”一点红说,“但我不能。”
“是么,那便就这样吧。”温棠并不坚持,“但你可不能赶我走。”
一点红说:“我不会。”
姬冰雁早已目瞪口呆地背过身去,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他真是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温棠低头拨弦,仍旧一声一声,曲调的雏形慢慢呈现出来了。
不久楚留香回来,已争取到时间,原来他只是假装中了迷药,他正要带着众人逃走,曲无容却来了。
她一来,眼睛就只盯着温棠的手指、他手指下的琴。温棠说:“你要听琴么?”
曲无容说:“你还会弹什么?”她语气虽仍旧很冷,却已经少了原本的凄厉之意。
温棠不答,抬手奏琴,这琴声一起便如狂风骤雨,直似吞吐大荒,随后琴声却愈来愈低,愈来愈沉,也愈来愈清,越来越广,厚重,洗练,旷达出尘。
听完一曲只觉得天高地阔,让人想倒酒行歌。
曲无容问:“你原本在哪里?”
温棠说:“我在济南有一座楼,是喜欢听我琴的人为我所建,若不在外行走,我就在哪里。”
曲无容默然片刻,道:“我也听了你的曲子。”
温棠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楚留香已听出预兆,屏息看着女子。
曲无容道:“我送你们出去。”
她给了众人解药,为他们领路,只是走到半路,被一个紫衣少女发现,解药还未起效,曲无容虽然强过这一个少女,却无法阻止她按下警铃。
众人已做好准备苦战一番,却没料到有个自称画眉鸟的人,将地宫中的少女全被杀死,甚至杀人之前还剃掉她们的眉毛,并留话赠给楚香帅。
曲无容浑浑噩噩地当前领路,她原本没有想离开,只打算把温棠一行送走,只是现在除她以外,石观音门下女弟子已全数被杀,她不走也不行,只是她整个人却也麻木了。
而就在这时,突见刀光一闪,向曲无容直劈下来。
曲无容木然之中完全不避不闪,这刀光也实在太快,此时谁上前也无法完好无损地把她救下。温棠一直抱着琴,突然出手拨弦。
他没看到黑暗中出刀的人是谁,也来不及分辨对方的内息之音,只得硬生生弹了个强音。
这一声尖锐得如同刀剑摩擦,温棠自第一天碰到琴,就没有弹出过这么难听的声音,但效果立竿见影,所有人无不胸口闷烦,气血沸腾。茫然不醒的曲无容直接委顿在地,鼓起力气出刀的胡铁花险些让刀脱手,刀锋落处更是歪出十里地。
只是胡铁花没见过温棠,也没听过温棠以琴音攻击吴菊轩,全然不知琴师是友非敌,一刀落空,便强行挥出第二刀。
幸好楚留香和姬冰雁双双抢出,制住胡铁花,胡铁花也喝出楚留香的身份。
一点红则扶住温棠,温棠抱着琴,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吐了口血。
人人都能攻击到的琴音,琴师岂能幸免?他所针对的对象本是内功高强之人,都会气血沸腾,对他这样不会武功之人威力更甚,何况温棠这一次没有根据所听去弹,强行驾驭自己不能控制的声音,两重反噬让他几乎抱不住琴,一口血之后又吐了一口。
一点红把温棠连人带琴一起抱起来,温棠便在他怀里昏了过去。
温棠醒来时,但见夜色沉沉,烛光微弱,一双在黑暗中泛着碧色的眼睛看着他。
他唤了一声:“阿九。”声音沙哑微弱,“这是什么地方?”
一点红道:“边关的客栈。”他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在温棠身边很有些不知所措,问道:“要喝水吗?”
温棠摇了摇头,道:“我想沐浴。”
他头有些昏沉,身上汗湿重衫,难受得厉害。
当日温棠昏过去没多久,就发起烧来。
幸好他们后来遇到黑珍珠的麾下,又被带到龟兹王营地,请医者为温棠看诊,道温棠久住中原,来到大漠,自然有些水土不服,只是他精神坚韧,压制了身体反应,这几日险境对楚留香这种江湖人或许尚算寻常,却是温棠平生仅见,这一昏迷,就如弦崩断了。
温棠烧了一天一夜,一点红只恨不得给自己一剑。
幸好温棠一贯身体健康,喝了对症的药,便渐渐好转。
一点红叫醒小二,烧了热水,温棠虽然仍有些无力,已经可以独自沐浴,只是热气一蒸,又觉得疲惫的厉害。
他把衣服草草穿上,外衣索性直接披着,头发也没擦干,就这么从屏风后走出来。
一点红有些吃惊。
在济南,一点红总是不告而来,时候见到温棠都是优雅娴静的样子,未见过他这般慵懒散漫。
温棠满身都是水汽,长发披泄,衣襟松散,眼眸看过来,也似带着水波。
一点红觉得心口一热。
他不知道情爱为何物,但如果会心许什么人,一定是温棠。
他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杀手就不配和香帅做朋友,也不会觉得逃亡杀手配不上琴之国师。
可他尚且身负大患,若不能得自由清白身,他不会答应。
温棠大病方愈,太过疲惫,无暇多顾,只想再睡一觉,躺上床。一点红坐到床沿。
“阿九?”
一点红说:“睡吧。”握住温棠的湿发,默默地擦干。
温棠沉沉睡去,唇边尤带笑意。
温棠昏迷时龟兹王石观音等诸事已毕,众人为了温棠的病才逗留边关。
他既然好了,众人各自道别,楚留香一行要继续去寻找苏蓉蓉三人的下落,曲无容要自己离开。
曲无容对温棠道:“你琴弹的很好。”
温棠微笑致谢,曲无容继续道:“你在船上那首曲子,我也听到了。”
那首曲子弹的是沙漠,大漠无边,让人也觉得自己变得无比广大。
她扬眉一笑:“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至于温棠和一点红,一点红问:“你有没有地方想去?”
温棠摇头,一点红便道:“我送你回济南。”
温棠顿了顿,却道:“你知道我并非中原人氏,有一日我归家,你可愿同我到家乡去?”
一点红沉默片刻,问:“如果我不与你走,你会怎样?”
“一样回去,”温棠平和地回答:“我不会停止爱你,但也不会选择留在这片土地上。”
一点红终于明白温棠的确用情甚深。
他知道自己在温棠眼里是什么样:沉默寡言、言出必行。温棠以为他的问题,就是在代表隐晦的婉拒了。
温棠一向温和仔细、善于体察,待人接物无不令人如沐春风,后面两句话他偏偏倒了个个儿来说。
他不愿自己因没有陪他而愧疚。
一点红原先不想在未定之时说,现在却怕不说太迟。
“待我……”他平生第一次承诺,说出口很有几分艰涩:“待我与旧主恩怨了断,若还没死,就随你回去。”
喜悦在温棠眸中如水铺开,他微一沉吟,抬手抚琴。
琴音乍起,快捷绝伦,凌厉无匹,这是剑,温棠从未见过一点红出剑,但他能听到,比闪电更快的剑。这是剑,直之无前,运也无旁,所向披靡,势不可挡,一点红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剑,作为杀手时他还用不出这样的剑法,行走大漠时他的剑法也还不到这境界,可这样的剑他丝毫不陌生,似乎早已早他胸中了。
温棠修长的十指按在琴弦上,声音温润如玉:“我等你。”
千言万语,不如一诺。一点红道:“我会回来。”
于2014.03.08
“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这句出自红楼梦,形容黛玉的。注明一下。
引用的诗词就不特别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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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听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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