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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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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有的是关押人的地方,大多十分隐蔽,若无人引路很难寻得其门而入。不过,对于女皇来说,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大明宫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凝结着她和先帝的心血,这里不仅仅是一座宫城,更是他们的家。
所以,当她出现在披发赤足的婉儿面前时,彼此都不觉得惊讶。
要说有什么意外的,就是女皇不仅是独自前来,还打扮得极为素净,掺了几缕银丝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在脑后,看上去就像寻常人家里慈眉善目的主母,亲切又不失威严。
婉儿侍奉陛下多年,却也是初次见她如此装扮,不禁一时看得愣住了。
直到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婉儿。”
“陛下……”就像以前无数次听从陛下的召唤一样,婉儿不顾手脚被镣铐束缚,恭敬的跪在她面前。
“你还记得自己在御前侍奉多久了吗?”
“记得。十年。”
“十年前,你与静儿一起被选入宫中,只是她比你更早获得恩宠。她扮作国师的那几年,你心里多少有些不平吧,市井间的那些留言从何而来,你我心知肚明。但她依然视你为姐妹,并且在临死前向我力荐你。”
婉儿低垂着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但声音依然平静,“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知道,自己在为陛下做事。”
“是啊,静儿没看错人,比起你的聪慧,你的忠心最难能可贵。”女皇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头顶,然后感受到了她的颤抖,“即使到了此时此刻,我仍然相信你对我的忠诚无人可比,只是人心会变,何况你的心里本就有欲望。我早料到,裁撤天隼一事,会令你有所抵触,却没想到你的胆子这样大,竟敢软禁我。”
“陛下!”婉儿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用力咬住的嘴唇留下深深的齿痕,“我知道自己罪无可赦,但我愿以所有族人的性命起誓,我从未想过伤害陛下分毫。”
女皇缓缓点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惜我能给你的却不是你想要的。”
“我只是想要一个长伴陛下左右的机会,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个机会都不能给我?”或许知道这是最后一次面圣,婉儿渐渐没了顾忌,忍不住把埋藏多年的心里话都掏了个干净,“如果她还活着,你也会放她出宫吗?”
“静儿与你怎么相同?”
“果然,无论我为你做了多少事,都比不上她在你心里的位置。”
“自从静儿死后,你总有意无意的模仿她。从前我也觉得,你容貌像她,连性情也有几分相似,有时难免认错。但现在细细想来,你与她终究不同。她一心爱我,甚至不惜付出性命,而你,你或许也爱我,但你更爱你自己。”
话已至此,婉儿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彻底。说来也讽刺,一个活人,竟争不过一个死人。或许,正因为那是个死人,所以谁也争不过她吧。
心如死灰的婉儿闭上眼,两行清泪随即滚落。
女皇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十年的女子,感慨之余,多少也生出了几分恻隐,“你放心,你的所作所为永远不会公之于众,所以你的族人也不会受你牵连。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死后纵有再多荣耀又如何,可这是陛下的恩典,婉儿只能拜谢。
于是,她匍匐在地,久久没有起身。
数日后,女皇终于临朝。
面对朝中众臣最关切的问题,她轻描淡写的解释了自己因病闭宫近半月未出,贴身女官婉儿侍疾时不幸染病离世,而且顺便封赏了她的家人,并特许将她的尸首送回老家安葬。
虽然这番解释疑点重重,但既然出自天子之口,谁又敢再有异议。此事就算揭过了。
诸事奏毕,众臣散去,女皇派人传召裴东来和韩厥入宫。
“虽然我说过此次不便封赏,但两位爱卿毕竟救驾有功,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恩典。”
裴东来心中一动,还未开口,被韩厥抢先,“什么事都能求吗?”
女皇微微一笑,“无事不可。除了赐婚,这件事就算是我也无能为力,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换言之,就是默许他们的关系。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么接下来,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为韩厥在京中求一个职位,让他们两人能长相厮守。可谁也没想到,韩厥所求的事,竟与此毫无关系。
“臣请求陛下重审赵氏灭门一案。”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韩厥料到这个请求会触怒龙颜,但他不能不说,“当年陛下受奸人误导,臣也被其利用,可是大错已然铸成,事到如今,臣只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挽回一二。”
“你救下了赵家唯一的血脉,难道还不足以赎罪?”
“四十二条人命,岂是一个孩子就能赎回的。”
女皇不得不提醒他,“此案与你有关,如果重审,你势必难逃牢狱之灾。即使如此,你还坚持所请吗?”
“是。”韩厥眼神坚定。
女皇叹了口气,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裴东来,“你有什么想说的?”
裴东来摇摇头,“臣附议。”
“连你都……好吧,重审旧案本就是你大理寺的职责所在,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了。”
女皇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出宫后,韩厥立即向裴东来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同你商量就自作主张。”
出乎他意料的是,裴东来居然并不生气,“其实刚才就算你不说,我也想提出重审此案。不仅仅是为了赵家那几十口人洗雪冤屈,也是为了你。我不想让你一直背负着这桩原本就不该属于你的罪孽。”
裴东来每一个字都说进了韩厥的心里,他忍不住紧紧握住裴东来的手,郑重其事的看着他的眼睛,“我答应过给你一个交代,所以我必须说到做到。除了瞒着你替陛下做的那些事情,这是我最大的心病。东来,你身为白子,却从不畏惧活在阳光下,而我既然决定陪伴你一生一世,就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与你并肩而立。”
这就是他全部的想法。在这一刻,裴东来无比确定,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世间最宝贵的,连陛下都无法赐予的东西——一颗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真心。
他张开双臂,抱住了韩厥。
韩厥更加用力的回抱他。
远远地,张训牵着马,看着在宫门口大树下拥抱的两人,那画面就此镌刻在了他的心上。
直至多年后,女皇驾崩,江山易主,两人先后辞官隐去,再无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垂垂老矣的张训还记得同儿孙们讲起那些他们一起经历过的故事,以及那些故事里的人。
“后来呢?后来呢?”垂髫孩童还是缠着问他。
“后来,老狐狸回京当了大官,他那个红发碧眼的朋友时常带着关外的烈酒来看他,白发神探和将军再也没回过洛阳……再后来,好多人都说,他们只是传说里的人物,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不过……”苍老的声音发出爽朗的大笑,张训拄着拐杖站起身,浑浊的眼里闪烁着难得一见的光彩,“连大唐盛世都未曾见过的人,又哪里知道这世间曾有过此等风流人物呢?”
可惜啊,人是再也见不到了,而大唐的盛世荣华,也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只留下一个供后世瞻仰的背影罢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