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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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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血色夜
北洛国。
十月之秋,冷月高悬,晚风熏然。
都城芜阳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北洛国世子封祁的婚庆大典,来客纵情畅饮,舞姬姿态翩跹,一派喧哗嬉闹之景。大殿之内,恍若白昼,丝竹之乐,不绝于耳。
此时,新房之内,红烛高燃,却是静默无声,隐隐是萧瑟寂然。
凤冠霞佩的女子,遣退一干人等,径自揭开喜帕,露出美丽苍凉的容颜。眉目精致,肌肤胜雪。那样一张绝世的面容,仿佛不是这世上的人所能够拥有的。
这室内通明的灯火,仿佛突因她的容颜显露而略呈黯淡。那绝美的丽人,宛若明月之姿,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冷。但晶亮的眸中,却是空无一物,似乎是在痴痴地看着什么,却终是空无。
红烛,红衣,红罗帐。满目的红色。
她最喜爱的红色。
只是,或许无人知道,那也是她今生最恐惧的红色。
多年之前,那一次完美的坠落,她一生铭记。那日那时,年幼的她,眼中只看得到铺天盖地的红色,炽热的鲜血的颜色。从此以后,每每看到红色,就会有一种从心底涌出的战栗感,袭遍她的全身。
尽管如此,她仍偏爱红色,固执地喜欢这种带着死亡的血腥味的红色。
爱着,也恨着。
她就是如此倔强的女子啊!矛盾着,纠结着。可是,他……却不懂。
纤细的手指轻抚洁白的手腕,错杂的经脉彼此纠缠。她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孩童般纯净的笑容。眼睛里,却是深切的疼痛与决绝。
“呵呵呵……”一声短促的颤音,像是濒临死亡的恣意纵笑,最终却被扼死在喉咙里。
鲜红的花朵静静绽放,蜿蜒在白色的肌肤上,甚是美丽。
房内,蜡烛渐熄,黑暗,逐渐吞没一切。
死一样的寂静。
远离喧嚣的大殿,华服的男子,脚步微有些踉跄。
金冠束发,面容英俊,五官疏朗,身上却透出无法阻挡的凛冽气息。笑容褪去的瞬间,棱角分明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丝情绪。深邃的双眸,却似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剑,可以轻易穿透人心。
封祈,北洛王最偏爱的儿子,北洛国的下一任王。这本应是婚宴上最欢喜的主角,此刻却是面无表情,无人知他心中所想。
已是深夜,他穿过回环的长廊,走向后院那一片静谧。
月光皎洁,树影婆娑。
空气里,浮动着清浅的桂香,混杂着随风飘来的酒香。
明亮的灯火,在身后逐渐黯淡。
立在房门前,他遣退身旁的随从,嘴角扬起嘲讽的笑。眼睛里,一派冷漠的寒光,不辨悲喜。
打开门,却是一室静谧,黑暗无光,他的眉头轻轻皱起。
突然,他嗅到空气中,隐隐浮动一丝血腥的气息。原本沉寂的眸,忽地精光一闪。如同暗夜里的流星,倏然划过宁静的天空。
他直冲进内室,一眼便看到了斜倚在床边的女子。
窗口泻进的月光,就洒在那女子的身上。她似乎是听到了响动,缓慢地抬起头来,额上的饰物像极了泪珠,几欲滴落,却只能无奈的停留。面色苍白如纸,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像是受惊的蝴蝶翅膀的开阖,一双眼眸却是漆黑发亮,于这无光的内室里,竟熠熠生辉,嘴角缓缓勾起,她脸上浮现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如若立于高枝之上的凤鸟,高傲俯瞰,睥睨天下。只是那目光终渐涣散,再无力坚持,闭上了眼。
他瞳孔猛缩,“该死……”,低咒了一声,急上前撕下床单的一角,紧紧裹住她的伤口。
“来人啊,快来人啊……”
这悠然漫长的一夜,有多少人的命运悄然改变?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八年前,南辰国。
近天台,千余丈,巍然耸立。这是距天最近的地方,离世最远的地方。
那个黄昏,有血一般的天空。
模糊的身影,就那样落了下来,宛若折翅的鸟,无法飞翔,只能坠落,死亡,最后的解脱。
粉色的衣裙,黑色的发丝,飞扬若舞,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那种美丽,惊心动魄。
就像是上天赐予的,华丽的落幕。
十一岁的小女孩,静静地站在苍茫的夜色中,微仰着头,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的上演。鲜艳的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而后沉寂。明眸闪亮,让天边最耀眼的星辰也黯然失色。
她的眼中,却只有那凄厉的红,蔓延着,染红了脚边的黄土。
此情此景,铭刻于心。从此夜夜入梦,不能安寝。
至死方休。
三天三夜,她把自己锁在母后的寝宫,粒米未进。
她只能紧抱自己,蜷缩在幽暗的角落,沉浸在这弥留着母后气息的地方。螓首埋于膝间,青丝垂落,幼小的孩子簌簌发抖。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她才明白,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人,能让她安然依偎,能将她抱于怀中,轻声抚慰。
从此以后,那个绰约的身影,永不再现。
她的慈爱眼眸,她的温暖怀抱,她的轻柔话语,她的绝艳笑容,她的芬芳气息……
灰飞烟灭。
生命里的所有温暖,一夕逝去。
好像有一场风雪,在她的身体里酝酿,暴发。席卷一切。摧毁一切。留给她的,是彻骨的寒冷。
脸色苍白的女孩,双目赤红,却是干涩异常。
她的眼神,空洞涣散,却汹涌着那样深刻的绝望与哀伤。
开裂的唇,微微扯动,有血丝渗出,腥甜。粘稠的血液,凄艳的红,注定浸染她的一生。
直到,那一声低低呼唤,在耳边响起。
她抬头,对上门外那人的灼人目光。
青涩的少年,风尘仆仆,不眠不休,从千里之外的边关急急赶了回来。
坚定的眼神,深切的悲戚,满满的疼惜。
只为她。
子戚,子戚……她呢喃,却发不出声音。
他终将她抱在怀中,轻抚她柔顺的发丝,在她耳边絮絮低语,轻唤着她的名字。就是那时,他为她,许下了永不背弃的诺言。
那时那刻,矢志不忘。
倏乎间,她的笑靥如花朵绽放。眼睛明亮,不容逼视。她就那样微笑着,蜷缩进那个并不是特别宽阔的胸膛,却感觉安心异常。
终于可以闭上眼睛了。终于可以忘记了。
终于,终于……
灼热的泪,晕染开来,她发出小兽一样的低呜,昏倒在他怀里。
一切沉寂。
(二)梦醒时
“世子。”侍从伏身叩拜。
“醒了吗?”来人负手立在门外,懒懒的问道。
“是。”
他摆了摆手,身旁的人退下去了。
踱步至塌前,平静的目光扫过塌上的女子。
发丝散乱,面色微有苍白,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唇色是极淡的粉白,惹人怜爱。娇弱姿态,我见犹怜。
觉察到来人,女子缓缓地睁开双眸,视线与他交接。漆黑的眼,直视来人。
黑色的发丝高高束起,淡青色长袍衬托着他白皙的皮肤,眉飞入鬓,棕色的瞳仁,高耸的鼻梁,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嘲讽笑靥。
北洛国的世子,她的丈夫——封祁。
从今往后,她真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成了他手里的小小蝼蚁,任他揉捏,他主宰着她的命运,她的一生。
枉她恣意经久,终是得到报应了吧!
这个世界竟是如此可笑啊!想笑,却发现连嘴角都无法牵动,惟有眼神中,泄露出她内心的讥讽。
“沫颜公主,别来无恙啊!”语气冰冷,声调微扬,他的目光却甚是尖锐。
她抿着唇,一语不发,头微转向内侧,不想再与他直视。那尖刻的目光,她无力抵抗。
然而,他并不打算放过他。倏地,他侵身上前,捏起她的下颚,逼着她看向他,那双深邃的眼,直指人心。
“沫颜公主觉得这个游戏好玩吗?”看着她,淡淡地问着她,似漫不经心,手指却微微用力,脸上尽是嘲讽。
她的双眉蹙起,却依旧不开口。眼睛里,有一簇小小的火焰,燃起,却片刻即熄,她咬住下唇。
他猛地松手,像是随手抛下一件物什,任她撞在床沿,“如果沫颜公主不想留在这里,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回去。”说完,径直转身离去。
“我……不回去。”她仰着头,看着上方,又似乎看着无限虚空,声音嘶哑,竭尽全力,一字一顿道。
“哦?”他的脚步瞬时收住,回首,又审视地看了看床上的人。
“哼,”他嘲讽出声,“如果你不想回去,就可要遵守这儿的规矩。今后,该怎么做,想必不用我来教你吧!”说完,拂袖而去,再没多看她一眼。
她仰着头,紧紧咬住下唇,双眼睁得大大的,十指紧握,指甲嵌入掌心。
白玉似的脸颊上,犹有淡淡的青紫的痕迹。
从此刻起,她的一切,就与那人,再也无半点关系了吧!
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想起他……
三个月后,清隐殿。
大雪初降,银装素裹的世界。
沫颜伫立在长廊尽头,望着前方那一片盛放的白梅。
她穿着火狐裘衣,就像一束小小的火焰,在某个角落,静静燃烧。这通白世界里的唯一一抹亮色,让人微微目眩。
洁白的梅花,在枝头暗吐芬芳,与枝头的雪,不分彼此!
似雪非雪,迷离恍惚。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啊!会轻而易举地相信自己的眼睛,或是轻而易举地依赖自己的心。可是这两者,竟无一可靠。
眼睛所见的,不一定确切;一心所以为的,也不一定真实。真亦假时假亦真。
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能够相信呢?
风过。
白色的花瓣,轻舞飞扬。世间最曼妙的舞姿,莫过如此。
坠落的过程,如此美妙,却让人,有心碎的感觉。死亡的盛宴。
凛冽风中,白梅傲然绽放,铁骨铮铮,暗香袅袅。
炫耀她绚烂的绽放,华丽的死亡。高傲如斯。
此时,一双阴冷的眸,正自远处投射向她。
封祁看着她,苍白的肌肤一如落雪,透着不可思议的飘渺气息,仿佛随时可能消失。这个样子,难道还像是那个传闻中喜怒无常的南辰国公主吗?
轻蔑的笑,带着不可知的意味,他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