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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番外——忘忧 ...


  •   十月的时候,后院外头田野的绿意终归薄淡了很多,星星点点的褐黄与鲜红正在试图取代原本的色泽。菜地里成熟的菜蔬大多被掘起,柳繁缕一个个洗干净后送到孙雪娥家里,劳她做些菹齑,这样过冬的下饭菜便有了着落。只留下一些仍在地里,等着结出种子来年播种。
      柳繁缕把竹篱上的藤豆也择下不少,尽数盛在竹簸内,回头见唐无琛踱到屋檐下,便招呼一声道:“晌午我们吃孙婆婆送来的牢丸吧。”
      唐无琛披了一件新作的厚布袍,许是因为温暖,面上又添了几分血色。他微微笑道:“你又等不及了……若是想吃,便把那肉汤一道热了吧。”
      柳繁缕笑嘻嘻地择去豆荚上粗老的筋络,“你是寿星嘛,一年就这一回,当然得丰盛些。”
      今日本是唐无琛生辰,往年间孙雪娥夫妇都会做好菜肴,送来他家一道趁热吃喝。不巧这回林老头嫁到城里的独养女儿刚生了个男孩,老两口遂得去看望,路途遥远,这一走少说也要七八天才能回来。孙雪娥一早起来杀鹅剁肉馅,搅入切细的野菌,就着擀得透亮的薄面包了牢丸,剩余的骨架肉料便混些山芋之类熬成羹汤。孙雪娥生怕柳繁缕不仔细,行前过来送吃食还千叮咛万嘱咐。
      唐无琛摇摇头,“这下好了,好歹吃两三天的东西,一两顿就没了。”
      柳繁缕哼一声,“我可跟孙婆婆学了些手艺,别看不起人。”
      唐无琛笑笑不语,柳繁缕收拾好藤豆,想起孙雪娥说过龙葵菜必得下沸水焯一道才可食用,又连忙起身去屋侧的厨室内烧水。她一走,后院便安静得再无多少声息,只余唐无琛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他在檐下坐着,把衣襟又拢紧了些,这天想必阴着,没了阳光的照耀,四处便弥漫起一股湿寒。唐无琛正想着要不要折回屋里,篱外倏尔传出嚓嚓几声,他霍得抬首。只是他早瞧不清事物,似乎有灰色的身影在附近停驻。
      那人不出声,唐无琛静了片刻,猜出来者身份,也没开口。旁边台阶啪啪哒哒响几声,随后一个热烘烘的小身躯挤靠过来,唐无琛摸索到那小东西的头拍拍,它哼哼唧唧地在他身侧盘成一坨,脑袋瞬时搁在他的腿上。
      这是仰阿莎豢养的小黄狗,名叫哦摘。仰阿莎一走,它自是无人照看,便将其托给柳繁缕,一同来的还有一只唤作嘎离的小刺猬。两只都生下不久就被母亲遗弃于荒野,若说来也算同病相怜。可惜嘎离有怪癖,喜欢团在哦摘的饭碗里睡大觉,哦摘偏生是个总吃不饱老护食的,每回嘎离爬进碗里,哦摘就在一旁怒吼狂吠不止,直吵得临近人家全没法睡安心觉。好在天气渐凉,嘎离要冬眠了去,整日价无精打采,也没心思爬进哦摘的食盆里,柳繁缕和唐无琛的耳根好算清净了点。
      唐无琛手掌盖住哦摘的脑袋,哦摘觉出暖意,舒服地打了个喷嚏。厨室那边传来柳繁缕的足音,她大约正把嘎离捞在手里,嘴上还不停地唠叨着什么。唐无琛不由往篱笆那边一望,双唇一分似语非语,然而此时试图阻止,终归是晚了点。
      柳繁缕显见瞅到了陌生访客,吃惊地咦了一声,半晌迟疑道:“你找谁呀?”
      那人沉默半晌,说道:“你是……阿娜依吗?”
      柳繁缕已经许久没用这苗名,当下呀了一嗓子,惊愕之情显露颜面。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诶?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呀……好像有点面熟……”
      柳繁缕言语又快又急,反倒闹得唐无琛无法插话,连带那人也哑口无言。直至柳繁缕收声后,他才缓缓启口道:“你小时候,我见过你很多次。”
      柳繁缕皱着眉头,蓦地一拍脑门笑道:“原来是你呀,居然还活着。”
      唐无琛与裴桓相向本觉尴尬,此刻柳繁缕言语不当,倒弄得他嗤地一声笑了。柳繁缕浑然不知他二人过往纠葛,虽然和裴桓算不上交情深厚,但苗家待客素来热忱,又是多年不见的故人,她便拉开竹扉,落落大方地笑道:“那你进来坐坐吧。”
      唐无琛面色一僵,裴桓神情尴尬,正这时柳繁缕想起什么,立刻大叫一声:“不好,苦菜快煮没了!”
      说着她把缩成一团的嘎离往愕然的裴桓手里一塞,径自飞快地奔回厨室。裴桓当地呆立良久,刺猬见是生人,开始不安地在手心拱动。只怕手松让它跑掉,他只得往院里走去。
      小黄狗瞅见生人,却一声也不出,只两眼骨碌碌跟着那身影转动。唐无琛揪住它竖起的耳朵一拉,轻声道:“护食才叫,生人不叫,养你来干什么?”
      他的笑容淡薄几乎无痕,但若比当年那等看似明朗却暗藏杀机的笑,不知温暖了多少倍。裴桓看得微微有些出神,唐无琛虽无法目视却若有所觉,低下头继续抚弄哦摘,“她……叫你坐,你就坐吧。”
      裴桓隔开木阶与唐无琛相向而望,许是漫长岁月的磨砺,亦或是宁和生活的抚慰,那人身上本有一股无时不在的凌厉气息,而今已感受不到丝毫存留。裴桓想想自己,不由又是苦笑,他又何尝还是过去那名威仪赫赫的将军?
      年岁老去,人世乱离,他们锋锐的棱角已被消磨,沸腾过的血也渐渐冷去。但失去的虽然众多,但是相比那些流亡失所乃至性命抛丧的人,他们也是幸运的。
      唐无琛仿佛抬头张望他一眼,这是习惯,哪怕失明之后亦没改过来。他在想什么,是厌恶自己这名不速之客,还是全然不曾在意?说来裴桓也不知是为何故,默然往这所小院而来,虽不算得刻意,缘由却也莫名。
      手心里的刺猬又动了动,天气冷,它显得十分懒怠,若非如此恐怕早是爬进角落无影无踪了。裴桓想起了白龙口那一只,不觉有些好笑。
      柳繁缕左右换着手端出一盘菜叶,那东西一定很烫,让她龇牙咧嘴地抱怨着。她把陶盘往台阶上一放,方又瞧了瞧裴桓,“你老了些,头发也白啦,不过模样变得不多嘛。咦?你的手……”
      裴桓缄默,柳繁缕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跟安禄山……?”
      裴桓摇头作为否认,柳繁缕还想再问,唐无琛骤然道:“快晌午了,到底吃什么?”
      柳繁缕这才想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她准备的饭食只是两人份的,但现在来了一个明显食量大的,怎么办?
      她有点后悔这个辰光把裴桓放进门,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能吃,“那个……牢丸估计不够了,地里还有些菜,我摘点……”
      裴桓陡地道:“不必,我走了。”
      柳繁缕张张口,她还没说出话来,裴桓已把嘎离放在木板上振衣起身。她觉得到有些过意不去,劝阻道:“别啊,一会儿就好了……”
      唐无琛则不紧不慢道:“没关系,饭里无毒。”
      裴桓行动一滞,唐无琛接着不紧不慢道:“反正不麻烦,外头一些状况,我想问问你。”
      裴桓看他一眼,容色间的诧异渐渐消退,唐无琛垂首道:“我师妹去了中原,这数月都没消息。你从那里过来,大概更清楚那边情况。”
      “略知一二……”
      唐无琛点点头,朝柳繁缕道:“把那汤顺道热热。”
      柳繁缕应了声,唐无琛继续道:“替我的那碗加些金针。”
      裴桓扫视小院,菜地边角栽了几株枝条纤细的萱草,花蕾金黄,欲绽未绽。柳繁缕掐了几朵鲜嫩的放在小篮里,挽着进了厨室,剩下的两人又一次沉默下来。
      牢丸煮熟即可,鹅羹里再加入新鲜的莱菔藤豆同烧,晾凉的龙葵菜佐以盐酪拌和,再把柳繁缕收在黑陶罐里,一直舍不得开封的鱼鲊取出些调以姜醋,这一顿饭便成了。柳繁缕替自己和唐无琛的牢丸里加了茱萸调制的辣油,裴桓的那一碗不加。三人并排坐与廊下,居于正中的少女高高兴兴地拍拍手,“我还是很能干嘛!”
      唐无琛心道都是孙雪娥做好的现成饭食,哪用你多费手脚,面上则笑道:“不错,不错,看来嫁人有指望。”
      柳繁缕脸色一沉,“少来!”
      柳家夫妇带着柳繁缕的两个幼弟在益州附近种植药圃,十多年下来亦蓄了些资产,夫妻深觉对不住从小没跟随身边的大女儿,意欲替她在知根知底的亲友里说一门好亲事。柳繁缕自幼与土人杂居,对汉民风俗甚是以为拘束,一听父母要她嫁给一个从没见过面的男子,登时勃然大怒一顿抢白。夫妻俩拿她全无办法,只得另起打算,但若不提婚事,一家人总还是和乐融融。
      唐无琛笑而不语,提箸去夹一枚牢丸,这些年下来他已能估摸分寸,不至于洒得食水满身。裴桓则扫了一眼饭蔬,叹道:“如此丰盛,你过得不坏。”
      唐无琛平淡道:“以前天下尚未大乱,一干官吏总称颂今上治下有德,堪称盛世,绝无饥馁。其实当年游历所见远非如此,大多农户终年耕作辛劳,莫说食肉,不过一碗盐饭果腹,更有惨烈者乞怜朱门豪贵赏赐饲马残粟……我若非入那行当长久,薄有积蓄,又托赖同门料理产业,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裴桓垂首拨拉汤中牢丸,并无辩护之词,低低道:“确乎如此。一路西行所看到的景象,怕你比所说的更惨痛百倍。”
      趁他们说话的功夫,柳繁缕已给自己嘴里连塞了几个牢丸,面颊鼓鼓囊囊地咀嚼不休。寻思自己碗里盛的不太多,瞟了眼唐无琛手头还满满的,趁那人忙于说话,竹箸一伸,偷偷摸摸探进他碗中。
      唐无琛长眉一挑,当地一响,用自己手中竹箸紧夹住柳繁缕的,“别当我看不见就抢食,下回再这么干,你娘过来我就告她去!”
      柳繁缕悻悻缩回筷子,裴桓看着只觉好笑,说道:“我不怎么饿,你拨几个去。”
      柳繁缕笑嘻嘻道:“你才是好人。”说着,已毫无顾忌地在裴桓碗里拨拉起来。
      唐无琛微微一笑,“要饿肚子了,别怪我身上。”
      哦摘呼哧呼哧蹭着唐无琛身侧,他想了一阵,夹出点肉馅抛给它。柳繁缕登时圆睁两眼,气哼哼道:“你给它都不给我!”
      “它可没你吃得多。”唐无琛转而说笑道:“好啦,你吃太多会发胖,让我怎么跟你阿娘交代?不准她当场把我剁碎喂玉蟾……”
      牢丸分下来并不算多,俄尔食尽,柳繁缕再与每人盛一碗鹅羹,还特意把金针都舀给唐无琛,说道:“你最爱这个,可没啥味道,哪里好吃了……”
      唐无琛道:“因为味淡,我才爱吃。”
      裴桓又看向那丛萱草,“我离家远行时,大哥带着我在母亲居所前种了几丛萱草,生得倒是茂盛,不过只做玩赏。农家到底不当它多贵重,大都拿来做菜蔬去了。”
      唐无琛不语,久而久之道:“庄户人朴实,怎会管萱草有何典故?”
      柳繁缕啜着有些烫嘴的汤汁,好奇道:“萱草是什么?”
      唐无琛答道:“就是金针。”
      “那怎么又叫萱草?他的娘不吃只看着玩,好奇怪的……”
      这回裴桓应道:“古人说萱草可以使人忘记忧愁,所以我母亲时时瞧着,或许可以缓和对我的思念之情。”
      柳繁缕转头注视唐无琛,“那吃下去也一样能开心吗?”
      唐无琛停滞片刻,徐徐言道:“大概……一样吧……”
      鹅羹汤水鲜美,煮烂的菜蔬清淡爽口。鱼酢里茱萸不多,橘皮清香浓厚,酒味压住腥气,鱼肉鲜香很是落胃。三人胃口甚好,一齐食用干净,饭毕后柳繁缕麻利地收起碗盏,端进厨室清洗。裴桓窥她走远,沉默了一晌,骤然道:“你怎么看不见了?”
      唐无琛扬起脸,好似眺望天穹,“没什么……自己造的……”
      “我再无力做刺客的营生,算因祸得福吧。”他低低道:“有人陪着偶尔说说话,日子平和,衣食无虞,这样过来一辈子……挺好的。”
      裴桓那头不吭声,唐无琛反问道:“你却又如何?”
      裴桓怔忡一阵正待开口,被柳繁缕又塞在怀里的嘎离醒了,刺团在他腿上慢吞吞爬动。唐无琛没得回应,疑惑地张望过来,裴桓方又说话,他轻轻抚摸嘎离粗短的硬刺,“还能如何?再利的刀,再硬的甲,放久也消蚀掉。”
      他必定不肯提那段往事,也是,裴桓遭遇的绝望痛苦,未必比自己那些日子里积累的少。其实思忆过往,他们都该有一腔浓烈得化不开、抹不去的恨意。不知怎的,如今真正相见却如翻开一片字迹模糊的书页,时光的水流浸润过后,淡墨洇开在泛黄的纸张上。
      生死是为大事,但岁月则能消泯一切,包括生死。以致于他们欲言,却记不得该言何物。青春不在,两人已过而立,将近不惑,人生还有多久将到尽头呢?
      唐无琛怔怔地平视前方,阳光灿然时,他偶尔能瞧见萱草花那金黄的一点点闪烁在视野。天气阴沉,如今什么都看不到。
      裴桓顺他涣散的视线望去,除去被柳繁缕掐了来做菜的花蕾,尚留有两三朵绽放于枝头正盛。他提起嘎离放在唐无琛膝头,“你先守着它。”
      唐无琛不明所以,裴桓霍然起身行去田边,掐下一支萱草花,又徐徐折返。
      这大概是一年间最后一批盛放的忘忧草了,天冷后暴露地面的草茎将逐渐枯萎,等到来年春时萌发新枝。裴桓拈在手中,花瓣柔嫩光滑,如同精织丝缎。
      花上无香,枝条断处却沁出点草木独有的发涩清芬,唐无琛道:“你折花做什么?”
      裴桓平平道:“只是瞧瞧。”
      哦摘扑过来嗅嗅花朵,没有食物的味道,它耷拉着脑袋奔回唐无琛那边,唐无琛摸摸小家伙身上有些刺手的短茬毛,唇角微微勾起。
      “我的下饭菜被你掐没了。”
      裴桓淡然一笑,将那花朝他递去,“我不会这点小便宜都占。”
      唐无琛却只是将眸光散漫的眼转向他,身体毫无动作,裴桓已随即省出他这举措失妥。
      唐无琛早已看不清了。
      气氛蓦然凝住,二人皆不搭话,裴桓的手顿了许久,才缓缓伸过去,“这……还你吧。”
      唐无琛静静地,好似等待的意图,又仿佛是回绝的表现。终究他试探着伸出手,近乎摸索地探询着。他瞧不准方位,指尖擦过微凉的花蕊,裴桓只得把花枝横斜着往他掌心放去。两人肌肤稍有触碰,旋即分开,残留一丝淡薄的温暖。
      唐无琛捻着花梗,又将柔嫩花瓣在腮边碰了碰,倏然浮出一抹笑来。
      许多年前,银枪一记破空,呼啸间擦过耳畔,倏然沉止如山。
      枪尖一朵完好的粉色合欢,他问——
      喜欢吗?
      当然不会。
      那现在执于手间的呢?唐无琛回忆往日光景,心头说不上恨,亦说不上怨。他只是在昏黄的幻影里微笑,遥望曾经的自己与曾经的他。笑中有回味,有感慨,也有些伤怀,裴桓凝视如此神情的他,深深觉得这瞬间的笑容许将毕生难忘。
      唐无琛微微仰首,低声道:“谢了。”
      那小小花朵的色彩明亮,在秋日阴天的大片沉灰中十分醒目。裴桓看看那花,又看看那人,面色犹疑似有相问之意,却仍是什么都没说。
      既已无波,又何须扰乱这一池静水,何况,他们不是曾经都期待过当下的日子么?便让这拈花一笑,化作亘古之谜罢了,然而……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只是他们思念过么?如果恨也算念想的一种,那如今的平和又是什么?
      或许是……看多了生杀,心中容纳思虑的一隅有限,末了便倦了,厌了。到某些时候既不愿想亦不愿猜,好似那季节一般,过了炎热朱明,便会有凛冽穷阴。
      若这些仍看来生机盎然的萱草能忘忧解愁,自是再好不过。忘不掉……便也这样淡然相对地了却一生吧……
      裴桓忽然道:“虽说安贼入蜀可能不大,不过南诏此回也借机扰境,他得了吐蕃为助力,野心极大,觊觎益州已是多载。”
      唐无琛知他提醒用意,颔首道:“我有听说,不过又能去哪里?左右都是乱处,现今且将就着吧。话说……中原境况怎么样了?”
      裴桓不觉叹气,“多年沉疴……兵力分散各地,腹地空虚,安贼作乱时好些郡县长官望风而逃,要么便屈身是贼。洛阳不过一月失陷,而长安……朝中若当初依从高将军部署,何至于有后来局面?”
      唐无琛神色散淡,“这原不是下头人的过错,便如南诏之乱,朝廷当年若有善待蛮王,笼络其心,怎会生变?”
      裴桓容色微微一沉,唐无琛垂手抚摸小黄狗,“不过也是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乱世也罢,盛世也罢,终归都还是得活下去。我只担心令月,莫要因义愤而失却镇定,凡事皆该三思。”
      裴桓道:“安贼虽盘踞洛阳,当地亦有义军成伍抗敌,你师妹倘若寻到这些人为伴,倒也安全。”
      “应该吧。”
      裴桓点到为止,不再提起这些。正在这时,柳繁缕从厨室里端出一只淘盘,上头放着些削皮洗净的凫茈,玉白衬着釉黑煞是分明。这才入冬不久,正是新收的第一茬凫茈。
      柳繁缕絮絮道:“不晓得甜不甜,我弄些蔗浆淋上去。”
      唐无琛道:“省着点倒,免得甜得让人下不了口。”
      柳繁缕笑道:“知道啦,还用你讲?”
      “孙娘子说了,你继续这样爱吃甜,小心哪天牙掉光啊!”
      裴桓蒙尘的记忆一阵震动,从尘埃中散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孙娘子是……”
      “孙雪娥,”唐无琛缓缓道:“你认识。”
      裴桓讶然,正要再问,放了凫茈又折回厨室的柳繁缕再端出一只小碟与一碗汤药。他们知道在柳繁缕面前谈论这些不妥,便一齐收口。
      柳繁缕将汤药递在唐无琛手里,又把他膝上盘踞的嘎离拿下来,与小碟一道搁在下一级台阶上。裴桓目光一扫,那碟子里盛了些下脚肉料与菜叶,更有十来条肥硕白嫩的蠕虫在里头爬动。柳繁缕仍对那刺猬兀自道:“快吃啊,多吃些长得肥肥的,这样冬天你才好睡大觉。”
      嘎离登时来了精神,一头扎进食物里狼吞虎咽。裴桓看着那虫类在嘎离小爪子上扭动不休,忍不住道:“你就在我们旁边喂它?”
      柳繁缕道:“你能在这里吃饭,它就不能么?”
      唐无琛正饮了口温热的药汤,此时不由停住笑道:“好有道理。说不定嘎离还嫌弃你吃的东西让它倒胃口呢!”
      裴桓笑笑作罢,柳繁缕安抚了嘎离,朝他一扬下巴,“你快吃吧。”
      陶盘边上放着两条细竹签,便于戳取切块的凫茈,裴桓持起其中一条,用它往口中送入一块。蔗浆包裹住凫茈,从琥珀色里透出洁白,如淡金琉璃里装上的新雪。凫茈清润,蔗浆浓甜,两者倒是相得益彰。
      柳繁缕亦是不客气,咵嗤咵嗤大嚼不已。唐无琛则已将药汤饮尽,想是颇苦,他微微敛眉。裴桓瞧他行动不便,将凫茈插在竹签上递送至嘴边,“这东西甜,吃些散散苦味。”
      唐无琛张口,似乎正要说些什么,柳繁缕则眼明手快地格住裴桓手腕,“不行的,蔗浆、凫茈性凉,他不能吃的,给我!”
      裴桓稍稍一怔,旋即便打算收回手去,“……那算了。”
      唐无琛略略一笑,“就一块,应该没什么吧?嘴里太苦了。”
      这回换柳繁缕愣了愣,唐无琛以往从无此举,不过她细细一想,点头道:“少点当然没事,不准多吃。”
      唐无琛笑道:“行啦,剩下都是你的。”
      裴桓笑道:“我也有份啊。”
      唐无琛哂道:“你一个吃白食的,能分几只就不错了。”
      说罢,他低头将那竹签上的凫茈咬了去。裴桓道:“你以前不喜好甜食。”
      “换换口味,总是苦,也有些厌倦。”
      甜得发腻,唐无琛想着,同时缓慢嚼碎凫茈吞咽入腹部,最后还是忍不住蹙眉说了句好甜。柳繁缕一边取笑他,一边递水过来,裴桓亦在一旁笑着目视这二人。
      一切的喧闹中,那枝被折下的萱草花静静放在附近的地上,灿烂地如一缕破开阴沉天空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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