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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逝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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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小镇临近驿路,既不繁华得过于喧嚷,亦非偏远得近乎荒僻。镇民家中的壮年男子大多外出做些营商买卖的活计,留下妻子操持家务,照料年迈双亲与未成年的孩子。老人们消磨时光的法子,便是白日聚在谁家宽敞的堂屋内闲话桑农,或者唠叨点过往的生活琐事,每至饭时方各自散去。日子对于他们,好像镇子中央那石砌沿口被麻绳磨砺出沟壑的古井,青苔厚厚地生在石壁上,里头一两尾小鱼在无波无澜的水中慢吞吞游弋,缓得似乎分毫未动。
不过如同井水偶尔会被顽童丢进的石头激出几点白花,世间上总会发生那么一两件震惊所有人心神的大事。
柳繁缕背着满竹篓的草药轻快迈步,经过街沿边两个并排坐在竹椅上聊天的老人时,其中一个正带了些惊惶说道:“什么?!皇上都从宫里给吓跑了,那个安禄山肯定是凶得很……”
另一个接了话道:“何止是凶啊,简直杀人不眨眼!哎哟,外头来了好些从洛阳长安逃过来的当兵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全是给那些家伙砍的。还有啊……皇上出长安的时候只顾着带上贵妃一家人,可苦了被丢下的一群皇子王孙。安禄山进城把他们全抓来千刀万剐,掏了心肝祭奠自己被赐死的大儿子呢!”
先说话的老者捻捻雪白胡须,叹着气不住摇动脑袋,“女色误国啊……这些年杨家上头全占着肥缺,皇上宠爱贵妃也不肯管,那安禄山不就借着除奸臣的名头闹的?”
旁边老者小声打断道:“别乱说,这不是……听说贵妃都给赐白绫绞死了。哎呦,杨家那群兄妹全都给乱刀砍成肉泥了,如今富贵享到头了……”
“对啦,听说如今皇上早不是皇上了,太子登基了……”
“你又是哪里听到的?”
柳繁缕有些无趣了,她没继续听下去,加快步子朝自己那小院走去。路过一户围院土墙爬满青藤的人家时,柴门忽然被推开,里头一名四五十岁面目和蔼的妇人冲她唤道:“柳姑娘。”
柳繁缕转过头来笑着叫了声孙婆婆,她很喜欢这位时常替自己料理生活所需的和善妇人,当即放下背着的药材立在门边。孙雪娥柔声道:“我今天炖了莲藕猪骨汤,等会儿端点去给你小叔叔尝尝。”
柳繁缕点头应下,她厨艺不精,前次上灶险些点燃了整个屋子。孙雪娥心善,又见不得她总弄得一塌糊涂,便时常来替那爷俩烧煮膳食。柳繁缕从筐里捧出一团黑呼呼的块茎,塞进孙雪娥手里,笑嘻嘻道:“这首乌我才换到的,您和林爷爷拿去补身子。”
孙雪娥晓得一旦推辞,恐怕这小丫头再不肯让她帮忙厨务,只得收下嘱咐道:“抽个日子过来,我替你量尺寸做几身入冬穿的衣裳。你小叔叔瞧不见了管不着,你这么大的人了,可不能没讲究!”
柳繁缕暗地吐吐舌头,面上仍笑着回到知道了。她穿不惯汉人衣衫,不是嚷着热,就是闹着累赘,近些年学了点汉家姑娘打扮也全是被逼的。
孙雪娥四年前尚在益州一家小酒肆里操持杂务,她年纪大了手脚不比年轻人灵活,因此时常被主人打骂。那回柳繁缕陪唐无琛入城寻人办事,途经酒肆时撞见毒打场面,唐无琛当时已不能清楚视物,却听了孙雪娥哭声后说那是他失散多年的远房姨母,随后便将孙雪娥赎走。柳繁缕问起缘故,唐无琛只说曾得她恩情,而今回报罢了。平素他对孙雪娥甚是敬重,柳繁缕当然更不会怠慢。孙雪娥随来镇上不久,就嫁给一名家资殷实的老实鳏夫,两人日子倒过得不坏。
孙雪娥又嘱咐些话,便让她赶紧回家。柳繁缕居所离孙雪娥家不过数丈之遥,柳繁缕快步推门进了堂屋,把竹篓往地上一丢,大咧咧地一脚蹬进角落。此时她方左右环视一阵,屋子里没人,想是那人又在后院忙活,便脱了鞋蹬蹬地跑过去。
“阿青!阿青!”她朝着正在后院房檐下摸索什物的蓝衫人影喊道,“听说没?你们皇帝被那个安什么的打了,跑到这边来了!”
那人不紧不慢收着东西,“知道了,别闹。”
柳繁缕席地而坐,一手托着下颌瞧他收拾那些铺开在油毡上的兽类皮毛。她虽然不太懂行商之类的事务,但隐约知道唐无琛并不穷困,他师兄帮他拿了本钱去经营产业,每年收入银钱不少。他之所以坚持要为堡内生意出一分力,恐怕只是不想光阴空耗。
她回忆一阵,笑道:“前些天那王麻子欺负你看不见,糊弄着送了些稀烂的兽皮来。结果被你识穿了,现今满镇子的人都在笑话他呢。”
唐无琛终于笑声来,“莫说我能摸出好坏,闻也能闻到优劣。对了,你刚才说皇帝来了这里?”
柳繁缕捋顺额发,说道:“大概是吧,镇子外头新驻了好些当兵的,说是有洛阳长安来的。我还听说……”
“什么?”
柳繁缕凝神一会儿,咬咬嘴唇,“那个杨贵妃……被皇帝杀了,她的哥哥还有姊妹也一起死掉。皇帝以前不是很喜欢她,那为什么没有保护她,连尸骨都丢下就逃走?”
唐无琛沉默着,柳繁缕又道:“镇子边的驿道大伙私下叫荔枝道,不就是年年从涪州送荔枝去长安时候要经过的缘故吗?以前还经常有驿丁和马匹累死在这里,皇帝知道都不会可怜他们,只要贵妃开心死多少老百姓都行……”
唐无琛徐徐启口,“因为之前由于贵妃死的都是旁人,自然怎样宠爱都没关系。可是要舍出自家的脑袋,恩爱浓情便立刻尘埃也不如了。”
柳繁缕哦了一声,也不晓得听懂没,“就是喜欢变成讨厌了嘛……”
唐无琛无言,半晌道:“怎是你想得那般简单?”
柳繁缕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转口道:“哎,要等会儿才能去孙婆婆家端菜,可我饿啦,昨天剩的松饼呢?我去找找看……”
话音未毕,她噼里啪啦翻着脚板跑进屋里,唐无琛只似笑非笑地摸摸鼻尖。不一会儿里头传出一声暴喝:“你怎么全吃了!?还掉了一被子的渣!”
唐无琛摆出很无辜的表情回应,“我胃口好有什么办法?”
柳繁缕满是怒意的面孔从屋里探出来,“死老头,就知道吃!成天吃这么多还长不胖,气死我了,等下又要洗被子!”
唐无琛笑道:“多大的事,再去买不就行了?”
柳繁缕见那笑容却怔了怔,这些年唐无琛轻松展颜的时候并不多。六年前他出现在达恭莱住处时已是毒发濒死之态,他丧命也罢了,五毒老者最心疼的是蛊苗不保。于是百般施术竭力压制反噬药力,终究挽住这人性命,但他常时吞食剧毒再加上此回变故,毒性侵蚀下渐渐失明。三年前达恭莱年老病逝,柳繁缕伤心不已,知道爷爷心愿未了,遂接手照看。唐无琛在她误打误撞的疗治中,竟渐渐恢复了些视物的能力,然而也仅能辨别光亮,看到些模糊的人形罢了。
唐无琛听柳繁缕不出声,也不再笑了。他垂眸思量一阵,问道:“有打听道长安洛阳的状况么?”
柳繁缕当即道:“听人说好惨的,叛军又杀又抢……”
唐无琛蹙起眉心,柳繁缕蓦地省起不对,连忙改口道:“不过是传闻,再说令月姐姐武功那么厉害,不会遇到麻烦的。”
唐令月春初时和几个同门离开蜀中去往洛阳一带参与抗敌,因是违背堡主不得涉入交战两方势力命令的缘故,他们走得匆忙而隐秘。唐令月只在临行前一晚来唐无琛住处探望了一番,趁夜色正浓再悄然离去。照路程算大约他们一行人早就到了,只是那里本来乱象横生,便有变故也无法及时得知,唐无琛忧虑也正在此。
唐无琛想了想,颔首应道:“她不是小姑娘家,应该没事的。”
柳繁缕笑了笑,“本来就是嘛!”
她抬起手肘左右摆动,腕子上一只满是小巧银铃的镯子便发出低幽而细碎的丁零,不多时屋子边的草丛里过沙沙声,一条通体碧绿的长蛇从里头优雅地游走出来,乖乖地=缠上柳繁缕另一支伸出的胳膊上。柳繁缕当它能听懂人语一般,径直拿苗话跟那碧蛇说笑一阵,复又任它松松盘绕自己颈子,远远看去好似多了一条绿玉项圈。
唐无琛虽瞧不见这光景,但闻到了虫蛇特有的腥气,忍不出嗤笑一声:“你总说留着它们在院子里乱爬是保护我,可别哪天把我给毒死了。”
柳繁缕撇撇嘴,“当你的肉多好吃似的……它还是喜欢老鼠,你可得谢谢它们呢,不然老鼠早把仓里的东西都咬坏了。”
唐无琛挑挑眉毛,“行啦,这么说我还得谢谢这祖宗,求它别连鸡仔一道吞了进肚。话说……你来帮我把这些晒透的皮货搬回仓库,明天师兄手下伙计又得来取货了。”
柳繁缕脚悬在木阶下晃来荡去,“我忙了一天啦,脚酸,你自己弄嘛!”
柳繁缕个性倔强,死活不肯白吃唐无琛家里的饭食。自达恭莱去世后,她便开始试着用学到的苗民医术替住地的乡邻疗病,换取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获取回报虽然微薄,也够她一人衣食。今天她清早出门去附近村子行医,顺道交易些药材回来使,脚上正酸痛不已便懒得动弹。
唐无琛讥笑道:“你都叫我老头了,怎么不尊老敬贤点?这种时候晓得偷懒,啧……”
柳繁缕当即蹭地跳了起来,“你又不算太老,好意思啊!”
嘴皮上磨了一阵,末了柳繁缕还是一边嘟囔,一边帮衬着把那些皮货收藏起来。事情做完,唐无琛蓦地肃容道:“你这不是劳累,心里烦的吧?”
柳繁缕拧了拧辫梢,寂寂不言许久,缓缓道:“其实……今天过去的时候,仰阿莎师姐也说要随教主去长安的……”
她去的村落里住了好些苗民,大半是五毒教信众,仰阿莎时常出没在那边。唐无琛面色微有诧异,柳繁缕低声道:“教主爹爹是汉人,她又是汉人养大的,当然见不得那里人家受苦。可是艾黎长老这回死劝教主别蹚浑水,连五圣使里都好些个不情愿……”
唐无琛喟叹一声,“这是自然,但看样子……你们教主是肯定要自行带人出行了?”
“嗯,反正我不想去,我走了没人帮你做活。”
唐无琛若有所思地又摸摸鼻子,“是担心那边没和你胃口的糕饼吧?”
“死老头!总想到吃上!”
两人嘴上你来我往好一晌,偃旗息鼓之后唐无琛仿似想到了什么,“你说……镇外的兵营里有洛阳和长安来的?”
“是,怎么?”
唐无琛心里隐隐悸动,却是不知何故而发。细细一思又觉这心悸未免好笑,于是并不回应,把话头转了别的去。
之后几天镇子甚为平静,唐无琛估摸战乱虽不致立刻波及巴蜀,但售卖锦缎茶叶之类土产必经的官道给暂时堵死,今年收益肯定大减。朝廷征战亟需钱粮人丁,平民百姓必定又要给官差闹得家家鸡犬不宁。而家里积蓄若不够,料来将遭一场饥寒。想来该给唐无绩去信,托他替自己囤积些米粮用具。
兴一时,亡一时,平民百姓的日子还得照样过。这等乱世,原是刺客之辈一展身手的好时机,现今却与他早无关联。唐无琛有时也会想:倘若当年父亲没有失踪,母亲没有早丧,他大概永远沾不上斩逆堂的边,只能守着些不厚不薄的产业,过着如眼下平淡似水的日子。所以瞎了便瞎了,反正这光景倒不算太坏。
然而一再回忆往昔,未免纠缠上某人。那人,唐无琛非但不愿记住,还曾试图忘记。与他相处的时光凑起来不过两载有余,但让自己落到如今地步、遭遇各种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些莫不与他有关。
偶尔忆念那时景象,印象最深的却是那双寒星般凌厉煜目的眼眸,温柔诉情时掩盖冷酷,杀意毕现时暗藏哀愍,似乎是矛盾重重,又似乎是……合情合理。
唐无琛轻喟一声,想也无用,洛阳失陷已久,说不定……
每当此际,他总觉自己真的老了。柳繁缕、孙雪娥总说他远比同龄人瞧着年青,那或许是实话。可他还是老了,老人才会耽溺在过往里,无法超拔。
手中挽起一支细竹杖,光滑冰冷,好似凉玉,就着这东西他摸索向后院角落一块小小菜地。虽然不是农人,当地人也爱在院角种些时蔬,饭桌上偶尔能换个口味。
天空正飘着小雨,雾气弥散在天地间,埂边上长着的细瘦丹桂稀稀拉拉开了几点,湿润的风里有淡淡的甜香。唐无琛擦擦面上沾染的细小水珠后蹲下身去,一手在泥土里慢腾腾摸索,一手拖来竹篮。柳繁缕闲时种了点芜菁莱菔之类,篱笆上还爬满了藤豆的绿枝,入秋正是它们成熟的时候。收获了来,或蒸煮,或腌渍,不失为一道清爽可口的菜蔬。
唐无琛摸索到一株莱菔,肥大块茎露出土面一小截,于是刨开一点泥土,拽紧叶梗往上抽拔。收拾出两颗后,正在拍掉手上湿润的泥沙,后墙外一点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
嚓嚓两声,极低,又被细密的雨声盖得模糊,但是唐无琛明白自己没有听错。他身体早不如前,但武功底子犹在,那分明是鞋底踏碎叶片所发出的。
声音虽消失了,唐无琛觉察到那人并没有走开,而是将视线投注在自己颜面上。尽管他看不见,但这感觉一定不会错误。
后门以外一片青芜,再过去极远才有几块别家耕种的田地,唐无琛住处并没有靠近通向那里的小道。再者,若是寻常邻居来访自然光明正大,断不至于如此匿藏行迹。
他缓缓站起,朝那心中默认的方向望去,只有灰蒙蒙的色彩充斥视野。
唐无琛低声问道:“你是谁?”
对峙没有持续太久,那人的气息过了一阵便彻底消失。唐无琛原地呆站许久,直至前院里柳繁缕推门而入的声音打破了岑寂,他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赶紧提起篮子奔回房内,匆忙中步态显得有些踉跄。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畏惧。
随后,那人又来了两三次,每回正逢唐无琛独自在家。唐无琛料不准来人是否有歹意,可能猜到大半原因是他不想被旁人窥见。
他到底躲避什么?又或是等待什么?那人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气息,熟悉得唐无琛不愿意承认。直至有一天,证据迫使他接受了事实。
那天柳繁缕起得早,收拾后院时发现一样奇怪什物,就叫了唐无琛来认。
唐无琛甫一纳入手中,便认出那是什么,但只是沉默着收紧手指。柳繁缕兀自在一旁叽叽喳喳道:“半个白石头,不过怎么是破的?”
“不是……”
唐无琛挤出半句话便再不发声,他扭过头点着竹杖进了屋子,丢下一头雾水的柳繁缕。
他终究……还是来了。
玉佩虽回来,人却没有行迹。料是裴桓自己都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唐无琛,若恨之入骨也不在意料之外,毕竟唐无琛自己尝过那般痛恨一个人的滋味。然则对他而言,往昔的种种大约已是水面一滴秋雨激起的涟漪,微弱无力地扩散,继而消失无踪。
唐无琛又等了些时候,天有些凉了,托唐无绩收买的米粟、布料、器具等都送了过来。米仓和库房早就收拾完备,只将东西搬入放对地方就成。送货来的伙计以往被唐无绩嘱咐过,知道眼前这衣着朴素的男子实则是店铺一大股东,自然言行异样客气,赶忙殷勤地挪包搁箱,全无需主人动手。伙计行罢琐碎事务,唐无琛照例吩咐他歇息片刻再返城。伙计倒没推辞,一行喝着柳繁缕沏泡的药茶,一行跟主人闲扯。聊到中原战事,说那反贼安禄山正月在东都篡称伪帝,自命为大燕皇帝。之后连着打跑了高仙芝、封常清,连百战百胜的西平郡王哥舒翰都遭安禄山大败俘虏了去。如今天险蜀道能不能抵挡住来势汹汹的叛军,也难以预料。
秋季的阳光静静透过窗棂照入,一点没有夏季的浓烈炽热,那样暖洋洋地洒落面容。唐无琛双手捧着陶杯,垂首思索了许久,“洛阳……那么天策府……”
伙计叹口气,“这几年天策府被朝廷裁减得厉害,人少了,事情就办不成。那些个将军再厉害能打,总没法一人对上千万反贼兵马。现在还被围着,看来凶多吉少……”
“……没人逃出来?”
伙计吸了一口茶水,摆手道:“那倒不会,天策府的兵各地总还留了些,便是镇子外头营里也有不少那里逃出来的。不过嘛,大多是护送出来的府里老弱家眷和不能上阵的伤兵。”
唐无琛好似不太在意地颔首,伙计又说几句,便告辞踏上归途。唐无琛复去屋檐底下坐着,享受这不受干扰的宁谧,心中却是止不住想:裴桓到底回了天策府,他的确无处可去。就像自己,虽再未踏足唐家堡,终生仍得受其荫蔽方能好好过活。
从哪里来,终归回哪里去。这样隐居的生涯自己能接受,就不晓得他是否愿意?
说到底,他是刺客,他是兵者,起心动念截然不同。
而一切因果,由此而来。
那天柳繁缕又去仰阿莎暂住的村落,晚间她不会回来。仰阿莎出行在即,柳繁缕自是想多陪陪师姐。晚间无她相伴,也是枯燥乏味,唐无琛早早安眠,天色将明未明时忽然醒了过来。
霍得掀开被褥坐起,那种悸动的感觉又在胸中翻腾,唐无琛飞快披上外衣,趿上布鞋,似是无比急切地奔向通往后院的那扇门。他忍耐不了,猜疑与不安开始占据已经沉定下来的生活,他不愿只做一名守候者。
屋外正笼罩在雾气中,唐无琛是从触觉中确认的,于秋季而言,清晨的一场大雾十分平常。唐无琛在浓雾弥漫的院子里左右相顾良久,骤然开口道:“我知道是你。”
虽然并无人回应,他继续沉声道:“你出来吧。”
又隔了一晌,后院那扇简陋竹门终于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唐无琛朝向那里睁大两眼。尽管此时光亮增加了许多,但他依旧只能瞧见一些影影绰绰晃动的事物。
呼吸变得稍稍急促,可唐无琛自己还是一无所知。那人接近了,沉默一刻,低沉回应道:
“是我。”
随后他们不再说话。
裴桓无声地观察对方,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唐无琛。毕竟蜀中地广又近蛮荒,想藏住一个人再容易不过。那一战后,他再未听到与此人相关的任何讯息。而当时唐无琛面色所显分明是身中剧毒的状态,或许之后不久他便毒发死去。
直至今日,裴桓方明白自己的错谬。
时光流转不休,未能在那人身上留下过多痕迹。他比自己印象里的模样更加清瘦,面色虽苍白,并没有显出孱弱气息,甚至鬓边一点星霜亦消泯无痕。唯有那双眸子,依然清澈,却少了以往凝聚的黠灵神采。
他看来镇定,实则内心终究不安。如何能安?裴桓静然地思索,从生死之间辗转返回,或者是更早远的时候,他便该是痛恨眼前这个人。
恨本该一成不变,只是再浓厚的情感亦抵抗不了时间消磨。起初病势难愈,后来稍稍和缓又无心他想,一心只盼恢复功力。奈何多番的失败后,裴桓只得咽下了已成定局的事实,也渐渐透彻唐无琛的用意,即是他让体会到与自己往昔为己所制时的感受。
那种无力,那种挫败,那种恐惧,深埋于骨髓,却永远没有纾解之时可期待。
对于造成而今局面的罪魁祸首,裴桓无数次设想那人的结局,可任何恐怖的念想最终总泯灭在另一个最令人惧怕的可能里——
唐无琛或许早就死了。
它让怒焰刹那间化作冰冷的死灰。死了,一了百了,爱也罢,恨也罢,不过一场雨后的空茫天地。于是他转而去回忆,将那些交集的点点收纳,不为什么,不过是记住曾经的存在。
依靠府中翼护,慢慢平静下来的裴桓居于北邙山脚寂静的小院内,兼领府内一点闲散差事。淡薄如水的生活一点点剥蚀去附着心头的怨恨,澄澈各种繁杂的思虑。于是许多事,哪怕生死亦看得寻常了。
而战乱又将宁和击碎,再一次将唐无琛——这已沉入光阴之潭的人,推出幽深湖面呈现于他眼前。
裴桓觉得自己仿似该笑一笑,又觉得哪里不对,于是他只好发出一道干涩的苦笑。
唐无琛蹙起修眉,疑惑与猜度,这表情让起先无喜无怒的容颜增添了几分生动。
他嗓音却十分平静,“是为六年前的事而来?”
裴桓亦是平静道:“不知道。”
他蓦地问道:“你过得还好吗?”
唐无琛抿了抿唇,仿似有些讶异于他的问题,半晌后反问道:“你呢?”
裴桓道:“与你差不多吧……”
对话寻常平淡,甚至带着古怪的疏离。羁绊与牵掣,那些消逝的过往,真的还存在么?
他与唐无琛不过一步之距,这一步无论如何裴桓不肯再进,唐无琛亦是。
“你为什么要来?”唐无琛似乎自言自语,裴桓却晓得这分明是对他而言。
裴桓不知如何回应是,唐无琛却又喃喃道:“该来的,终归会来。”
裴桓问道:“你期盼过吗?”
唐无琛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淡淡道:“我信……命数。”
命数是什么?裴桓听人说过,自己讲过,但究竟深奥涵义如何,却非简单几句可以解答。
人之生涯,从心可曰命,从欲亦可曰命。两人的纠葛,心思,欲念,无不掺杂其中。
而今一番心念又会引出未来何种机变……
依然成谜。
2014年10月8日
策唐《千机变》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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