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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道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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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令月摇头,“师兄何必压着真心话不说?”
唐无琛一笑,“你说话更一针见血了。”
唐令月自然明白劝不动他,若唐无琛身康体健早去寻仇。只是凤凰蛊虽能救他的命,却治愈不了那双手。无论是唐傲章请来的高明医师,还是达恭莱本人,都说因是旧伤束手无策,恢复断裂筋络没有任何可能。唐无琛纵使满怀怨恨,仍只能忍气吞声在这边远之地里隐匿度日。
唐无琛又一次沉默下来,唐令月不再和他攀谈,吩咐阿娜依取了碗筷来,把蒸熟的雕胡饭从甑子里分装入盘。菰米沉云黑,素盘月光明,配上一碗方熬制好撒上切碎的碧绿芹叶与胡芫的牛杂汤,以及一小碟莼菜腌渍的菹齑和刚摘的脆桃。看来做法简单,寻常农家平时倒未必能吃上几回。他们几人不缺钱财,自可悠游度日。
唐令月一边灶头侍弄,一边忖度是否将遇到岳振之事告诉他。想想又觉自己和阿娜依均有易容,岳振哪来眼力认出人,还是不提罢了。
她端起饭食要给达恭莱送去,行出几步又叫过阿娜依嘱咐两声。唐无琛自理不便,现在却不太愿意让唐令月近身照料,这些事有时就交给阿娜依来办。唐令月说完话,又转对唐无琛道:“雕胡饭本该配鱼羹最好,师兄今次将就一下。”
唐无琛垂头不言,唐令月暗喟一声,径直走去前院。阿娜依对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饭菜,咽了口唾沫,但还是笨拙地捏着竹筷在汤里捞起一片百叶递到唐无琛嘴边,“阿青先吃。”
唐无琛凝视她良久,笑笑方一口咬住。阿娜依年岁幼小,虽然聪颖仍不算太懂人间世故,对于唐无琛的状况知之甚少。纵使由自己照料这人,亦只晓得他好像是生病,不做多想。
自然也不会出现唐傲章、唐令月等人那种同情与怜悯混杂的眼神。
童年时烦恼总是很少,年龄愈发大了,思虑繁密,痛苦也因这种繁密更加沉重。他想到出生即夭折的小妹,或许短暂存活后就死去、不接触世间种种污秽,应是无比幸运。
曾经还可在唐令月身上窥见的一点天真残影,早已消失无踪。阿娜依仍在不谙世事的年纪,可这模样究竟还能维持多久?
阿娜依叽叽喳喳说了一通跟邻里小孩间的各种琐事,临了又道:“王孃孃儿子拿了一个镇里买的花泥人,我说这没什么了不起,阿青做的娃娃还会动呢。他不信,阿青等你病好了给我做一个。哼,看他不服气!”
唐无琛倏然没了笑容,阿娜依莫名有些害怕,“怎么了……”
唐无琛静了半晌,“……我饿了。”
阿娜依没有多想,应了一声又舀了些羹汤哺给他。
唐无琛现在睡得很早也很沉,没人叫醒怕会一直到第二日晌午才起。说来奇怪,被囚时里天天筹谋不休,以致彻夜难眠。真到了脱身后,反倒无事可想可做,一段光阴这般穷极无聊地消磨而去。
这天也一样,沾上枕头便几近人事不省。然而半夜他莫名觉得有怪异气流擦过面颊,甫一睁眼,裴桓赫然踞坐身前。唐无琛咽喉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半点出不了声,裴桓微笑道:“过得好么?”
身体倏然微微发颤,因为惧怕,更因为憎恨。裴桓又道:“看来很不好,可你也只能这样活着……”
月光自狭小的竹窗流泻入室,苍白如唐无琛鬓角枯槁发丝,裴桓继续缓缓道:“你想杀掉我,但没有法子,所以十分难过……何必呢?若不想自寻烦恼,我有的是手段帮你……”
他倏然笑容退散,蓦地持起一柄利刃刺向唐无琛心口。唐无琛骇得惊叫一声,骤然弹坐起身,仓惶环顾四周却哪里来的旁人?
达恭莱因在家中暗地养蛊,偏僻角落都打扫得相当干净,鸡鸭犬豚皆无豢养。屋里屋外安静异常,没有分毫吵闹,除了渐渐接近的熟悉脚步声。
唐令月在寝室外敲敲门,“师兄……”
“我没事……”他低声答道:“你回去睡。”
唐令月没吱声,足音又转了个方向,听来很有些踌躇。唐无琛安静听了一阵,复又躺回褥垫上。
这屋子编竹涂泥为墙,又值昨日暴雨冲刷,便有淡淡的潮湿土气升腾,和唐门内那间弟子房一般。然而他难以克制地回忆起那所曾居数月的房舍,里头成日熏染在各式各样的稀罕香料燃成的薄雾里,薰陆香,龙脑香,沉速香,苏合香……这般弥散芬芳的熏染底下,谎言与阴谋似花朵悄然绽开。
可是……
被子上落着半枚云纹白玉佩,只有一半,另外部分大约从怀中滑出落在湖底了。虽然唐无琛以凤凰蛊之故得以保住性命,但能恢复这般迅速,也因本该正插心脏的一刀偏移了。它先击碎了裴桓塞入衣襟挡在胸口的玉佩,致使尖刃错开心脉。
只差毫厘,留住唐无琛一口气。
唐无琛定定地看着玉佩呆坐整夜,鸡鸣时刻才回神。
唐令月无法终日陪伴他,三天之后接获新任务即刻出发,行前嘱托唐傲章前来照料。唐无琛是晚辈,如今托赖长者看护,情理之上本不说不过去。但他状况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又逢天气凉爽,唐无琛忽然说打算外头散步解闷,唐傲章听了倒也高兴。阿娜依年少好动,也似个跟屁虫一般随着去了。
唐无琛漫无目的地走着,昨天达恭莱悄悄找他说了几句话,这正是心底烦躁的缘由。奈何又不能与唐傲章商量,便把那百般思虑都咽进肚子里。分神太久,唐无琛没注意到他们离村庄已太远了。唐傲章提醒道:“无琛,进林子里了,前头太深,别走啦!”
唐无琛抬起头,四面林木森森,日光果然减弱不少。他回答道:“是了,师伯我们歇息一阵再回去。”
唐傲章答道:“也好。”
两人并排坐在横倒枯木上,阿娜依刚才一路叫累,此时又歇不下来地在草丛里扑捉蝴蝶蚂蚱。一人玩耍自然无聊,她闹腾一阵又跑回唐无琛身边,趴在他膝头上拨弄袖口玩耍。唐傲章看着女童嬉戏,不觉微微一笑,“这孩子与你投缘,像把你当爹了一样。”
唐无琛愣了愣,噗嗤一笑。唐傲章道:“你不小了,你爹在这年纪时早就成亲生子……”
唐无琛晓得师伯意下所指,当即淡淡道:“有人愿意嫁给一个残废?”
唐傲章一时语塞,还好阿娜依这时跑来凑趣,抬起一只胖乎乎的手臂,“你看你看!阿青,这个坠子好看吧!”
唐无琛看去,那是一小块剔透玲珑的水晶雕琢成璧形,扁圆中空,两面各贴鸳鸯纹的浑圆金片,看来是只香囊。这东西无论用途还是式样,绝非苗人之物,如何会在阿娜依手里?
但他只说了句,“好看。”
阿娜依兴高采烈说:“爷爷搬家时候我翻出来的……”
唐傲章开始还噙笑打量这一大一小,倏尔神情凛然反手一抛,几道细如雨丝的冷光没入幽暗树丛。
他同时喝道:“什么人!”
一道人影蓦地紧贴三人身后显露阳光底下,手中双刀对准唐傲章迎头劈来。
唐傲章指尖弹动,柳叶小刀接连飞出,其中一枚直刺偷袭者眉心。那人手中寒刃白光一掠,叮得一声击落飞刀,唐傲章趁此时机倏然闪退,总算把两人距离拉开。然而眼角余光一扫,唐傲章当即发现敌人不止一个,至少三名蒙面人朝他包抄过来。唐无琛那边状况也紧急,左侧一人拦腰横砍,右侧金链勾爪直扣面门。他虽无法还击然一身修为仍在,左足霎时一踏沉陷入泥地,猛可地足尖撩起一蓬沙土,沙粒带了力劲唰唰沙沙砸在横刀之人脸上。那人被迷了眼就此刀法略有一滞,唐无琛侧身闪开,锋刃在肋下衣料嗤一声破出一条口子。他矮身一窜,胳膊夹紧阿娜依从击来锁链底下逃开。颠簸之中,阿娜依手头的水晶香囊被飞甩老远后落在草丛里。
唐傲章虽武功不低,一人何足御敌,既要保护自己,又要不时往唐无琛那里招呼几式解围。左支右躲仍被三名蒙面人团团围住,与唐无琛之间距离渐远。这些人刀法精湛,更内力深厚,唐无琛哪敢正面交手,只能凭借唐门死中求活的惊鸿游龙步法与剩下两人周旋。他还带着阿娜依,时间越长越感吃力,只是究竟给他瞧出异样来:两人之一起初刀刀促迫,直欲立时取他性命,顷刻后却留了分寸,只在磨耗功夫一般将唐无琛困锁。而另一者招式不带杀意,但一双新月似的弯刀织出绵密重网,封闭任何可能的退路。
林间风声飒飒,败叶枯枝纷然四散,唐无琛几经退避依旧无法脱出重围,内衫早给汗水打个透湿。回身间悚然见唐傲章被一击突刺伤到肩头,血流汹涌得让人心惊。这一分神足下骤慢,手臂上火辣辣刺痛再无力揽住阿娜依,女孩哭喊一声一头撞在地上。唐无琛一时也顾不得她,大喝道:“别伤我师伯!”
领头男子喝道:“都杀了,莫留活口!”
身边明教弟子一怔,扫了阿娜依一眼反倒收了刀。领头男子怒道:“干什么!留着他们泄密吗!?”
蓦地数道尖锐笛声撕裂风流,沙沙声漫布树林,更有一阵阵腥气扑鼻。唐无琛略怔了怔,背后蒙面人见他刹时又不动,趁机一刀切向对方双足,呼地半路飞出两条黑影如箭,嗖嗖缠住握刀手臂。蒙面人叱了一声,弯刀也不要,手臂一甩,两条细带似的东西随兵刃一道跌落下来,甫一着地即蜿蜒游动。唐无琛定睛一瞧,分明两条赤红毒蛇。
蒙面人连退数丈,原来这林间地面上不知何时涌出大群蛇蝎蜘蛛,蝎子大若手掌,蛇身如男子手臂粗细,或紫红或深蓝,色彩极是怪异。毒虫涨潮般围上来,经行唐无琛身边时刻意绕开一个圈子,往那些蒙面人逼去。唐无琛心头稍安,但转首见师伯被人持刀架在颈子上,阿娜依则哭哭啼啼地被拽在一边,当下无奈叹息道:“岳振,找我而已,别伤及无辜。”
那招式凌厉的蒙面人扯下布巾,果然露出岳振的面孔。拽着阿娜依的那个也现出真容,竟是一别许久的江尘。幽暗树荫底下此刻传来一阵重物踩地的轰隆,唐无琛往边侧小心让了让,里头果然爬出两只身躯大似碌碡的巨蝎,达恭莱双脚分踏蝎子坚硬如甲的背壳,一手叉腰一手持样式古怪的笛子指着岳振对骂:“狗日的死娃娃跑到老子地盘扯垛子!有好远爬好远!”
达恭莱和汉人厮混久了,寻常汉话不怎么能说,脏话倒无师自通倒背如流。岳振皱了皱眉没有吱声,眼见就要得手,只因这五毒老头功败垂成,满心恼怒偏又受制于人。他半晌启口:“我来找他。”说着顿了顿,扬起下颌示意是唐无琛,“办完事就走,不会伤你孙女。”
达恭莱着急间仍是叫骂连连,“屁!你龟儿子少在那儿豁鬼!把人放喽,不然就等抖遭虫虫吃进去屙出来!”
岳振哼一声,“想得美,除非我亲手活剐了他。”
达恭莱连连几句骂语回应,岳振冷眼以对,唐无琛沉默良久,骤然问道:“你觉得是我对天策军通风报信,致使你被围剿,继而引出岳撼之死么?”
岳振刷地举刀点向他,森然道:“难道不是?”
唐无琛垂目道:“通报与我无关,那是天策大营动手。你毕竟对我无害,我何必伤你,又不会带来任何益处。”
岳振冷冷一笑,“你倒撇得干净。”
唐无琛静静道:“你麾下一众弟子久居益州,怎能不留痕迹?岳撼之冤,我虽清楚内情,但莫非我道明底细就能救援……恐怕一样被打成内奸罢了。何况我这方缘由只是旁支,我说过,你一来错在不该将铁焰令交予岳撼,二来则是没想过那人其实是神策内奸。”
岳振脸色一变,“你说谁?”
唐无琛淡淡道:“还能有谁?一个本该死了的人……”
“你有何证据!”
唐无琛道:“知道我方才没有出招的缘故么?”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手举高,“我知道了他的秘密,自然也付出过代价。”
手腕滑出衣袖随即翻转朝上,呈现众人眼前的是软垂无力的手指,以及两道明显的伤疤。岳振眸光一凛,“你的手……”
唐无琛平平答道:“废了,是他做的。眼下你该相信了吧?”
岳振收回视线,不免疑惑道:“你们到底是何关系?”
“以往情形不提也罢,现在——仇人。”
岳振紧锁双眉,一时并不发话。他们一来一往时,阿娜依蹲在地上随手摸索,杂草里正藏了一个硬邦邦的什物,捡起一看原是她掉落的香囊。阿娜依小心擦擦上头沾染的泥土,江尘一旁本盯着她不许乱跑,瞅见这东西顿时面色发白。
他颤声道:“你……你哪里得的?”
阿娜依觉得气氛不对,把水晶香囊在手心握紧,气哼哼道:“不告诉你!”
江尘一反往日的沉静温和,五指簸张陡然扣在小女孩肩头。这一抓竟没留意力道,阿娜依痛叫一声后泪珠扑簌簌落下:“哇……好痛……爷爷救命……”
达恭莱瞧着孙女受欺负,但又无法救援,气得在蝎子背上暴跳不已,“格老子的快松手!”
江尘看也不看他,铁青了颜面道:“这是妍儿随身的东西,怎会在你手里!说!到底哪里偷来的!?”
阿娜依又痛又怕哽咽半晌,“我不晓得……爷爷只说是死人的东西……”
江尘如遭雷击,双唇颤颤容色死白一句话也说不出,但还不肯放手。达恭莱怒火冲天,更惧江尘伤及孙女,举笛再奏一段诡秘音声。本已静驻不动的虫群又开始蠢蠢欲动,向前继续威逼,岳振见势不妙急去扯起江尘胳膊:
“阿尘,你发什么疯!快放手,不然咱们都得把命赔在这里!”
岳振强拖江尘站起,阿娜依当即被松开了桎梏,她人小鬼大,只见江尘倒嘶喊着和岳振扭成一团,立马抓紧香囊拔腿就跑。岳振一面顾着制住江尘,一面见着阿娜依跳进毒虫群落。不知那里疾速窜出一只牛犊大小通体金黄的蟾蜍,阿娜依攀上蟾背趴紧,那蟾蜍似匹小马蹦蹦跳跳往达恭莱那方去了。岳振暗自咬牙,晓得失去一枚重要质子,只好叱道:“老头,你孙女回来,那这里与你无关,快点走!”
江尘已经停止了挣扎,怔忡良久,又喃喃道:“死了吗?不会的……不会的……”
阿娜依冲岳振做个鬼脸,得意地拎了那水晶香囊在面前晃荡。达恭莱先时听了个大概,猜想大约这事物与江尘相识之人有关。江尘抬头冲他怒喝道:“是你害死我爹和妹妹的!一定是你!”
达恭莱挠头想了半天,蓦地呸地啐了一口:“关老子锤子事,那两个一大一小六七年前莫名奇妙起瘴时候进山,遭熏得只剩一口气。村头人抬过来喊我救,救得到个屁,整一晚上还是死球了。身上又没钱,医费都不晓得找哪个要,拿几件东西抵债有啥子?”
江尘煞白了脸,张张口没发出丁点声音,很久后方气息微弱地问道:“他们的……尸骨呢?”
达恭莱干脆答道:“埋河滩上头,发大水冲跑了。”
林子里倏然安静,转瞬又爆发出一道低哑的哭喊,然而不过一声便戛然而止。
江尘将脸低埋在手掌中,只见得肩头颤抖不已。岳振虽是暗喟,亦不出言劝解,有许多悲极恸极的时刻,任何宽慰的话语也是无用,而眼泪更加无用。
唐无琛一脸漠然,瞥了江尘一眼,转对岳振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放了我师伯。”
岳振冷冷道:“你没资格和我谈任何条件。”
唐无琛淡然道:“如果是圣火令……”
岳振眉尾不易觉察地一挑,唐无琛知道他虽不信任自己,但听闻此事亦不免有所触动。他接着又道:“圣火令本被你教众叛徒藏入古墓,有经验老道的盗墓贼潜入其中窃走事物。他并不识货,花光脏钱后又拿这什物去典当,结果一去不复返。”
他窥着岳振逐渐凝重的容色,“后来的事情,你大概不会知道。”
岳振心道唐无琛所言竟能符合自己追踪中查知的线索,料来的确知情,他昂首道:“怎么样了?”
唐无琛缓缓道:“放了我师伯。”
岳振哼笑一声,唐无琛凝注他双眸,一字字道:“再加我一条命。”
岳振看了他,“你……过来。”
唐傲章受制无法动弹,此时惊怒交加大喝道:“无琛!莫做傻事!”
唐无琛仍紧盯岳振,唯在口中道:“师伯,对不住了。”
每跨出一步,便是向岳振接近一步,更是朝死亡靠拢一步。但他的步履轻捷,仿佛不过是寻常的游嬉而已,待离对方三步开外时唐无琛驻足不动,“放人。”
岳振缓缓提起手中弯刀,这样的距离洞穿那人的胸膛简直轻而易举,何况是个已经没有反抗力量的废人。他没有回头,吩咐道:“把那个老家伙放了!”
挟持唐傲章的蒙面明教弟子倏然撤刀,手腕一个翻转,刀脊啪地一声闷响拍在唐傲章背心。唐傲章先前负伤,此时下盘不稳,被击打得跌跌撞撞滑出老远,险些不小心倒在毒虫上。达恭莱还在远处唠叨着别压死我的小宝贝,幸而唐傲章终究稳住脚步,他不顾自己伤痛只焦急地望向唐无琛那方。
此时岳振道:“好,说吧。”
唐无琛有条不紊道:“你去九陇县城西北面十里外丹景山脚找到刘家庄,在附近有一个徐姓富商的别院。圣火令藏在里头,如果你们准备对付的人至今没入蜀的话,东西应该还在。”
岳振斜睨道:“你知道我们对付的谁吗?”
“不知道,”唐无琛干脆答道:“但想来与你争抢圣火令,必定是你的敌人。”
岳振沉吟片刻,“我信你一次。”
唐无琛徐徐道:“我是不是实话,你心里有底。”
岳振迟疑道:“那地方想来防备严密,我却该如何下手?”
“县城里有一王姓寡妇,姘头丁老四便在庄内做护院。其容貌方面矮鼻,眼目极小,很容易认出来。”
既然唐无琛因那人落得如此下场,自是恨毒了对方,却又无力复仇,若能假手他人必定求之不得。此人言语历来真假参半,今次倒或许□□成为实,不过多加小心便罢,毕竟圣火令下落最为要紧。岳振如此思忖一阵,终于打定主意,他抬起头来,而手中的寒刃亦顺势举起,慢慢指向唐无琛心窝处。
唐无琛垂头,安静地看着刀锋逐渐抵紧,割破层层衣衫,一丝凉意与锐痛在肌理之上扩散。也许是流血了,他无甚情绪地想着。唐傲章一旁反而容色惊惧,只是不便言语扰乱,生怕岳振被他激得立刻动手。唐傲章手心已扣住几枚毒蒺藜蓄势待发,其余明教弟子亦无声地盯住他。
岳振却蓦地停手,他没什么激烈的情绪显现面容,漠然地注视了对面的人。只要猝然发力,不过是如碾死虫蚁般取走一条命而已,不过……
“你想死么?”
岳振突兀地说道,唐无琛闻言抬起头,他的眼里没有恐惧和惊惶,反倒空茫茫一片。
唐无琛沉默了良久,“……你问这做什么?”
岳振打量他好一会儿,摇头道:“真是没用……”
他话音未落,长时不出声的达恭莱突然大喊道:“不准杀,我要拿他换东西!敢动手你们几个龟儿子都走不脱!”
岳振并没有慌张转向达恭莱的眼眸带着些好奇,“他有什么用?”
他的口吻里有掩饰不住的轻蔑,“一个自身都护不住的废物,能有别的价值?”
唐无琛眼神依然空茫,好似岳振提到的并非自己。
达恭莱气哼哼地瞄了唐傲章,扭脸又冲岳振道:“关你啥子事?我给他治病,找他老辈子要东西,莫在那哈儿作怪!”
岳振听他说罢,不觉眉心紧锁,又过不知多久方才舒展开。
他自有思虑当下局面,自己虽可立即杀了唐无琛报仇,之后再以琉璃法护得周全脱身。不过其余同伴未必能毫发无伤逃离虫阵,尤其是神思迷乱的江尘。再者唐无琛这副颓败无神模样,日后掀起风浪也不大可能,恐怕如此苟延残喘终其一生罢了。对于这名曾经的敌人,岳振倒该任他自生自灭,尝尽世间坎坷。这种报复虽不畅快,却是有十分异样的乐趣。至于达恭莱,双方没有解不开的仇怨,不该为手头任务增加太多阻碍。
双方僵持时候不算太久,岳振一言不发收刀,一手径直挽起尚在默默之中的江尘。他朝着其余弟子低声道:“我们走。”
他们背对达恭莱走向林外,毒虫在达恭莱驱使下让开一条狭窄的小道。一行人鱼贯而出,行经趴在蟾背上张望的阿娜依身前时,小女孩抿抿嘴瞅一下江尘,忽地把水晶香囊投了过去。江尘怔怔瞧着什物在半空划出一道闪亮轨迹,扑沙落在靴前。
阿娜依扭着辫梢,局促地瞧了瞧对方,“你要东西就说嘛……也不用哭吧?你又不是最坏的,所以……就还你啦……”
江尘转过头来,一时间两人尴尬相向,岳振赶着在江尘耳畔低声催促:“快走,免得他们变卦。”
江尘弯腰慢慢捡起了香囊,莫名犹豫一阵,又随岳振飞速离开。
待他们消失,唐傲章这才快步接近唐无琛,他自是忧心忡忡之情尽露言表:“无琛你别多想了……先前那些,可不能……”
唐无琛扬起下颌,竟是轻松微笑着道:“师伯别心,我怎会真的想死?人该活得越来越好才是。”
他的眼眸早没了那种雾气般的灰暗,此时灿如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