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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聆雨(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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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入时分,山庄里来一名访客。见到他时,堂内等候许久的裴桓旋即立起,肃色道:“世兄。”
赵况面色平淡,只道:“季威,近日怎样?”
“还好,世兄路上劳顿了。”
赵况点点头,“正巧交办公务,路过便来瞧瞧。之前被人暗算后毒物虽除,可还存有不适?”
裴桓道:“无碍了。”
赵况取了手边一盏饮汁,啜了几口又慢条斯理道:“虽然好了,也莫忘记当初怎么被算计的。长虫只因天寒方状似僵死,春来可会复苏如故,若再被蛇咬简直成了笑话。”
裴桓心知他所言何人,微微一笑道:“不过死而不僵罢了,再有天大的本事也掀不起风浪。”
赵况一手托盏,望着沿口闪烁光华出神一会儿,略略蹙眉道:“当时我遣动神策行营,向营内长官说道擒拿外番奸细,行事中若稍有不慎便将泄露底细。只因你说那人与西域明教关系密切,知悉圣火令下落,我方行此险招……”
裴桓略一颔首,“当初我曾如此设想,没料到他知情甚少,实在对不住世兄。”
赵况似笑非笑道:“既然不知情,那还留着他性命做什么?”
裴桓沉吟一阵,正待解释时赵况又道:“知你与他仇怨甚深,当初设计托我调动兵马,想必带了私心。我并非责怪你,只是他的用处虽有些,但而今你两人反倒情状亲密,我真是想不通了。囚徒便该在囚徒去处,你难不成心软了?”
裴桓与他熟稔,便无甚拘束地往凭几侧身一靠,“世兄,人是怕死还是怕活?”
赵况奇道:“怎得?当然是怕死……”
裴桓一笑,“这人起初可不畏死得很,只要能拉我同归黄泉路,他便已心满意足。但我不乐意随他念头,所以呢,便让他活得安适舒帖。久而久之他摸不准我心思,又不甘愿就此绝念,那惴惴不安的样子真是有趣极了,空闲拿来做个消遣倒不错。”
赵况听了不动声色,眼眸在裴桓面上好一番打量,似是揣度话里真伪。
“只是消遣,还不如找更妥帖安心的乐子。”
裴桓沉默一阵,徐徐道:“世兄尝过胡桃吧。”
赵况一时不解其意,静静无言听他叙说,裴桓道:“我幼时喜食此物,不只是因它香浓味美,更在把玩间渐渐破壳取食的乐趣。若轻易取得,虽不多困扰阻挠,但少了些琢磨时的滋味总是兴趣缺缺。每回见着他时,心里总有些仿佛的意乐。反正他已这般模样,时日久了,不知还会如何改变?”
赵况思忖一阵,有些了解裴桓用意,应道:“我明白你心存怨念,毕竟……反正一个废人,日后怎样处置就随你,到底此人还能派点用场。不过有前车之鉴,必得更加留心。”
裴桓点头不语,赵况抬眉笑道:“不过圣火令的下落已不用你来费心。”
裴桓心底暗叫不好,面上仍笑道:“世兄这一着倒是神速。”
赵况微蕴得意之色,“说来也巧,那东西收藏之地隐秘,不防有手段高超的盗掘之贼打上那里主意。该人窃取之后并不识货,随意丢在杂物堆,只拿些金银器物去押在质舍。很不巧那里有我的手下的眼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裴桓面上仍勉强带笑,“恭贺世兄成就所愿……”
赵况转口道:“这次来还有另一桩事情得托付你……”
裴桓自惊诧中闪电般转回思绪,“什么事?”
“再过四、五月,我估量风声停息,你该准备启行了。”
裴桓神色阴郁,良久叹气道:“我知道。”
赵况也轻喟道:“一别不知何时相会,你且保重。”
“另外,”赵况放下银盏,低声道:“该解决的,届时一并了结。”
裴桓面色一凝,很快便淡淡回道:“世兄不用担心,我自会料理干净。”
两人继续相商其他事务,将及丑时方各自散去。翌日日中送走赵况后,他也不急着回那小院,倒在各处闲逛一阵,直待雨又淅淅沥沥落下才转向住处。
刚踏入小院,却有语声传来,小丫鬟听他脚步正来迎接,方要说话便被裴桓止住。
靠近唐无琛住处,正听孙雪娥问道:“郎君如今气色好了许多,出去走走是应该,何必成天锁在屋子里。”
唐无琛仿佛笑了一声,继而慢慢道:“这样真算是好了?”
孙雪娥顿时静默,唐无琛反缓缓问道:“孙姨曾言令郎与我年龄相仿,他同在这庄内司职?”
他大约随口转开话头,孙雪娥仍然静默了,半晌方涩声道:“怎么会?他……他出生后在我身边不过满月,便被正夫人抱走。说来长什么模样了,我也不晓得……”
唐无琛显见露出了惊诧表情,孙雪娥叹气道:“我不过一介奴婢,无颜自居为他的母亲……我本是许州人,幼时家贫生计难维,便被父母发卖,辗转流落到益州一家私伎馆内。我样貌不过中人之姿,只琴瑟上头略有小成,当时这山庄主人正巧缺一名善于鼓瑟的乐伎,就将我赎了来置于此地。十四岁时,主人在此消暑时命我奏乐侍酒,后来……一时兴起便让我侍寝。”
孙雪娥语音里无喜无悲,“主人已届知天命之年,脾性称不得和善,亦算不得暴虐。我即为婢子,不敢心有不足。只是正夫人出身仕宦之家,性情奇妒,屡有驱逐宠妾杖死幸婢之举。但她毕竟年纪长大,膝下无子寂寥,便待我儿出生后将他抱回益州邸中。只再不许主人日后常常来此,我便在这山庄里空守了十余年……”
唐无琛低声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孙雪娥缓了缓,“主人十年前病死,当时他家道本已衰落,用度日艰。正巧有人要收买这偏远地处的居所,夫人做主将它与其中的奴仆一并售出,我也在内……”
她想想,强笑道:“幸而奴又得了新来的徐管家垂怜,好歹有依靠度日。不过夫人到底饶恕我性命,这也是恩典。怪不得她,自己命数便卑贱,今世无福……”
唐无琛倏然道:“世间根本没有命数一说。”
孙雪娥愕然,片刻后连忙劝阻道:“郎君!这可不敢乱讲,会触怒神明的……”
唐无琛冷冷一笑,“若真有神明,那也全是废物!世间疾苦日深,可没见他们垂怜过黎民分毫。倒是各朝皇帝今日姓杨自命为天子,明日姓李的也自命为天子,各各都言称承天命治下。哼,隋帝杀亲父烝庶母是罪,太宗弑胞兄淫弟妇反该算善了?不过皆是心地恶狞奸诈之徒,一旦得势便挂了道貌岸然的假面来欺哄世人听命罢了!最可笑那些奉他们为圣贤,简直愚蠢……”
房门砰地一声巨响,孙雪娥给唬了一跳,转头就见裴桓面无表情立在门外,这门必定是被其一脚猛然踹开。唐无琛瞧见来人,眸中一抹惊惶闪过,旋即沉定。屋外雨声连绵,他身体受损后耳目不及往日敏锐,未曾觉察裴桓的到来。
门扇犹嘎吱嘎吱晃动了几回,几人都未开口。
孙雪娥深知必定是唐无琛方才言语令裴桓动怒,忙站起身周转道:“主人过来一定淋了雨,奴婢这为主人煮姜茶去……”
裴桓乌沉沉的眸光落在唐无琛身上,“你是管家娘子,还有别的事情忙,先去吧。”
孙雪娥无奈地看了眼唐无琛,行到将近门旁时,终于小声说道:“郎君日前受伤已元气大损,还请主人体谅……”
裴桓只扬手,“行了。”
门扉再度关合,声音和偶尔飘入的雨丝又被隔绝在外。裴桓看看唐无琛,他面上却无甚情绪,垂头盯着案上那只银鎏金宝相花尊,花尊以鱼子纹为地,上部一周折枝宝相花纹,下部莲瓣为饰,形状庄重,图案简练。裴桓漫然拨了拨插在其中的一枝朱砂梅,理理前裾便在唐无琛身边坐下。唐无琛姿态未有分毫改变,只在瞬间似乎气息一顿。
裴桓见状一哂,揽住明显几分僵硬的躯体往怀里一带,“刚才不是正咄咄逼人,现在怎不继续说了?”
唐无琛仍不看他,淡淡回道:“偷听好玩吗?”
裴桓笑了笑,“以前我说你像反贼,这次可不是像了。”
唐无琛反问道:“你呢?”
裴桓嘴角一勾,避而不答:“你母族蒙难过往我知道,但你这般痛恨朝廷怕有更深缘故。”
唐无琛皱眉一瞬,很快断然拒绝道:“跟你没关系。”
裴桓托住他下颌,迫得唐无琛抬起头来,面色看似平静道:“但我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