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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天暮(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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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无琛确实没有死,他和以往一样活了下来。
六日后裴桓再次踏入院内,一眼便瞧见正在屋檐下屈膝而坐,沐浴落日光辉中的唐无琛。外来者的声响显然已经惊动了他,但他只是茫然望了裴桓两眼,又将轻飘飘的目光移落在别处。
裴桓不动声色,缓步靠近那人。他那日呕血景况虽可怕,毕竟多年习武的底子仍在,身体远比常人强健,并不足以危及性命。但唐无琛所受内伤外创到底不算轻微,足足在床榻上挨了三四日方能起身。山中季节更替甚慢,初春寒凉仍似冬末,唐无琛不知想什么,对照料侍者的劝告充耳不闻,自顾自来这檐下独坐。
风铎叮叮零零响着,唐无琛背抵廊柱,怔怔凝望风中摇摆不定的事物。来这里司职的侍女早听到传闻,说他不持一刀一剑便将身强体健的贺六杀死,更听说贺六死相极为可怕凄惨。故而唐无琛执意静坐廊下,侍女不敢阻挠,反恨不得躲得远远了事,唯有劝导他多加些御寒衣物就罢。
不过数日间,他的面容已瘦削许多,下颌愈发尖翘。白皙肌肤原本的莹润光泽消褪,显出暗哑枯槁,乌亮清澈的眼眸亦没留下多少神采。裴桓靠近时,他扬起头,表情居然还算得上平静。对视片刻,唐无琛又垂首,将半张脸埋进柔软温暖的貂毛围领里。
裴桓盘坐对面,忽然问道:“刚才看什么?孙娘子说你午后就在这里坐着了。”
唐无琛双目微微一阖,“没什么,不过是静观世间事物变化。”
裴桓简直惊讶于唐无琛还能这般镇定自若地与自己说话,他接着道:“为了做什么?”
唐无琛不与他对视,目光落在膝头,镶绒斗篷的边缘探出一截指尖来,白得没有丝毫生气。他低声道:“修养身心,收敛性情,等待已可气息控送自如,心境沉敛如水,方可得授门内武学。唐门修行一向如此……”
裴桓悠然打量他憔悴面目,漫声道:“看来各门各派心法虽异,但于修行之法倒是所见略同,不过这跟现在的你有何关系?”
唐无琛默然片刻,“你来,就告诉我这个?”
裴桓嘴角噙笑,好整以暇注视唐无琛,“我今早询问孙娘子你的近况。她说你饮食不佳,药亦不肯好好吃,这样如何痊愈?”
唐无琛冷冷道:“你倒关怀起我来了,这般良苦用心真令人感激涕零。”
裴桓微笑不语,半晌探出一臂去揽他肩头,唐无琛面色发白,身体不由往后一缩。裴桓却倏然半途收住,似笑非笑端详唐无琛一番,“不必惊惧……已经起风了,你刚脱病几天,不该外头坐太久。”
唐无琛侧开脸,“我清楚自己身体,不用你来提醒。”
裴桓哦一声,“你清楚,我自然更清楚,是不是?”
唐无琛完全明白裴桓话中意味,双唇唇不觉轻颤,倏然扭回脸来,容色愈发煞白,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裴桓不徐不疾道:“本以为你是看得开的人……不过这神情倒比方才死气沉沉的模样更好看。”
他攥紧唐无琛手掌,只觉触之冰冷虚软,顺势摸索到隐藏袖内的手腕,挑断筋脉时留下的伤口仍被布条紧紧包裹。裴桓淡然道:“是打算再吃些苦头吗?”
他不松不紧扣住那人手腕,冷冷哼一声,“过去和我玩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自保,没想过有成真的一天吧?”
唐无琛表情僵硬地坐在原处,没有反抗,也没有推拒。裴桓拖起他的手搁在掌心,拨弄把玩那些无力动作的秀长手指,之前留下伤口多已愈合,只是疤痕尚未退去。他摇摇头,若无其事道:“大概再动不了,真让人不忍。”
那侍女本远远躲在紫藤架下,见裴桓在此方蹑足上前,怯生生道:“主人,公子晌午就未进食,已经这么晚了……膳食都送过来一会儿了……”
裴桓听罢皱眉,立时看看唐无琛,终究稍稍缓和口吻道:“走吧,进屋去。”
他正挽起唐无琛臂膀,唐无琛倏然一挥便将他的手硬生生打开。裴桓抚了抚隐约生疼的手臂,又盯着自己空空落落的手半晌,蓦地一把揪住唐无琛襟口把他拉近几寸。
他们的面孔相隔极近,几乎碰在一道,裴桓脸上连那一丝讥嘲也荡然无存,语声更是森寒,“你想死,又舍不得死,是不是?那我也一样,既然此处的安逸你受不惯,不妨换个地方,更适合你现在身份的地方。”
他低低道:“把你锁在那不见日头的地牢里,几月,几年……要不了多久,像那些稻草垃圾一般霉烂枯朽,这样好不好?!”
裴桓更加低沉地说道:“这个山庄里太多人等着你死,留着你只会碍事。只有我……我是希望你活着的,但我的耐性也有限度。”
唐无琛愕然盯着他,继而浑身颤抖,因为愤怒,更因为畏惧。
是的,畏惧,他失败了,将任由旁人鱼肉,也许永远都会如此。
但只要活下来,未来总有变数,千机变幻,奥妙无穷,谁都无法彻底预知将来。等待是痛苦的,然而连等待都无法经历,岂非输得太早?
他咬紧牙关,把即将脱口的激烈言词硬是吞咽下肚。目光亦随之黯淡,终于第一次露出挫败的情绪,随后便低下头。
裴桓观察着唐无琛微妙的变化,终于松开手,又替他理理留下皱褶的衣襟,这才露出些许温和之色说道:“走吧。”
唐无琛缓慢地站起,大约坐下太久腿脚酸麻,足下稍有踉跄。裴桓见着便一手揽住他肩背,一手插在膝弯下将人倏然抱起,“我送你进去。”
唐无琛没有说话,他的眸光仍瞥向摇摆不休的铁制风铎。
他尚在养病,饮食一概清淡。侍女一面服侍,一面偷眼打量,那人分明一脸厌倦之色,显然食不甘味,却对递送唇畔的食物毫不推拒大口吞咽。见着状况,她倒稍微安心了些,看来不必又被管家娘子责备。
唐无琛食毕后歇息一晌,便由着侍女替他盥洗更衣,早早倚上榻去。合眼许久,正是朦朦胧胧即将入睡时,他恍惚中闻得外间响起足音语声,再一听竟辨出那是裴桓。唐无琛瞬间睡意全无,凝神谛听,但隔开重重帷幕屏障,那声音丝毫不真切。再过一会儿又是一阵衣衫悉索声靠近,裴桓绕过漆屏后拂了拂身上柔软的寝衣,立在榻前微笑看着他道:“吵醒了?”
唐无琛默不作声,裴桓也不等他回应,撩开被褥一角便并排躺上来,一条手臂顺势扣在唐无琛腰际。
唐无琛身体霎时僵硬,毕竟六日前那一幕仍记忆犹新,更不必提那些还未愈合的创口。裴桓似是察觉,松开手转而轻抚他肩头,良久良久,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终于缓和下来。
唐无琛背对着他不转身,裴桓也不说话。等了半晌,唐无琛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过来干什么?”
裴桓一声轻笑避而不答,只说了句:“别多想。”
过去有过数次相拥而眠的情景,但都与现下场面截然分别。唐无琛正在百般猜测,裴桓又道:“岳振后来有找过你麻烦?”
唐无琛心头一怔,旋即释然,“这还用说?”
裴桓打了个呵欠,对于唐无琛回应的态度倒是很满意,他懒懒道:“岳振很聪明,可惜不该相信你。”
唐无琛不屑地一哼,“他自己必定清楚,不会如你想的那样愚蠢。只是事态转变诡谲,一时失算罢了。”
“那倒是,不过他对你我究竟了解多少?”
唐无琛哼道:“你猜?”
裴桓口气顿时生硬了几分,“现在可不是猜谜的时候。”
唐无琛静了静,“我不太清楚,毕竟他有自己的人脉……不过我离开大营后,他来截杀我时,大约仍是把你我当做一党的。毕竟,我没有提醒他事态,而且唐门与明教本是世仇,借此机会过河拆桥正乃天经地义。”
裴桓喟叹一声,低低道了句也是,“岳振是来寻找圣火令,那东西到他手中了吗?”
唐无琛心中一时警觉,只怕是裴桓借此套他话的伎俩。裴桓只隔着一层单薄衣料摩弄他的肩头,淡淡道:“别担心,我与这庄里的人的不同,不过想查清始末而已。”
唐无琛低声道:“真是如此,那我……你……”
裴桓轻嗤一声,“你觉得……我打算让你开口会用那些笨法子?只怕他们把你生生打死,也套不出一句需要的讯息。”
唐无琛斟酌许久,启口道:“据我所察,应该没有到手。否则照他的个性,纵然要我性命,也不至于在益州盘桓那样久,况且那时还有天策府在追查明教余孽。”
“原是这般……”裴桓思忖一阵,“你应该记得他带走的盒子上的记号……”
唐无琛略略皱眉一言不发,许久后讥嘲道:“你以为凭我现在的状况能复描出来?”
裴桓并不生气,悠然道:“你还有头脑,这就够了。”
唐无琛被囚一个多月,除开初时被逼问此事外,之后那些庄内中人对他竟是不闻不问。如此状况本就让他生疑,裴桓今日乍然提得更显古怪之极,不晓自己又将陷在哪般计策内?
裴桓仿似猜中他心思,贴近耳畔小声道:“放心,他们不知机密是在银盒上,你告诉我也就无事。”
唐无琛心底一惊,“你没对他们说实话……”
裴桓倏然把他往怀中一带,用极平淡的口气道:“你要是想活命,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唐无琛听出他话里的冷意,身体又是一僵,裴桓仿若无事一般道:“我杀了唐晋,这边就少了个打探与讲解唐门机密的人,正好……你便来顶替,如何?”
唐无琛缄默着,裴桓隐瞒圣火令线索的举措实在难以揣度,倒不妨先思量这另一件事情。他半晌徐徐道:“你逼我当一个真正的叛徒。”
“说得好,”裴桓笑道:“你又不是没遭过误会,再来一回又有何妨?你虽非供职力堂,但敏堂精于机关武学,于原理上远比寻常弟子更能明了。据我所知,他们留下的那些眼线几乎都身属外堡,内堡的事务获取太少。”
那人没有回话,裴桓心道,不急,他会想透彻。
果然片刻后唐无琛缓缓应道:“好。”
“真是聪明。”裴桓一面说着,一面虚虚扣住他肩头,指肚在上面不紧不慢打着圈,颇有些暧昧之意。
“好了,说完正事……”他似是刻意一停,唐无琛不言不语,睁大两眼紧盯罗帐上折枝紫藤花纹。
“……也该睡了。”
这倒让唐无琛怔了一怔,裴桓嗤笑道:“安心睡吧,我没这么性急,毕竟……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