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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焚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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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叶茂盛的古老藤萝下,来自泥土的淡腥萦绕不去。与此一道的,还有火药残留的余味,这迥异周遭自然的气息,最令他担心。如果没有料错,莫澄玉那里已经了结,不过实在没想到行踪到底给唐门看破。他故意避开那场纷乱,不想惹到更大的麻烦。但只需隐藏足够的辰光,仍有周全的机会。
然而,追踪者未必会给他机会。
低微的唰沙声,从头顶,从背后,从身前,持续隐约地散发出。唐门武学讲究以静制动,但追击之人如此将动静暴露无余,一来是因时间紧迫,二来则是已确认自己藏身的范围。终究落下蛛丝马迹,唐轻雷暗忖,同门必然抢在裴桓人马到前动手,一直坐等救援亦非上佳计策,不如………
掌心紧扣一件什物,唐轻雷倏然掠身飞出隐蔽藤萝。
幽微簌簌低响不断,但他什么人影都看不见,满眼是被切割得纷飞四散的树叶草段。无数点寒芒倒映瞳眸间,恍若星子九天跃落,这些暗器方位去向不同,却有效织成一张绵密的网罟。若是沾上一两件淬毒的,怕当即就失去挣扎的气力。
然而唐轻雷没有分毫迟疑,径直往那歹毒暗器交织成的网上撞去。眼见即将触及之时,手心那件什物疾速掷出,刹那间散成数十点蓝光,每一点亦是去处不同。一些将阻拦的暗器撞落,一些不受阻碍地往更远方飞去,浓绿林荫些许角落遭其一触,景物莫名地扭曲,恍如水间倒影被波纹击碎。
正是那里,就在那里。
千百年的古木林,每日间都上演千百种充斥啸叫惨嚎的杀戮与争斗,追逐,撕扯,吞噬,在别种生灵的新鲜血肉中寻求存活之道。今日一幕却是断然不同,一切近乎无声,然只是于极致的静谧中潜藏极致的激烈。
枝干厚积柔软青苔,亮如野兽利齿的星芒切入,无迹可寻。离枝绿叶不断安静旋转,灰绿与深碧交替闪现,像跳着人类难以模仿的优雅舞蹈。无风的地方,它若被无形屏障一挡,刹时偏移常态的轨迹,然而一股突至的力量又将其带回。
刺穿叶片,紧接着没入血肉的弩箭,亦是无声无迹。幻象冰融雪消地散去,遭识破行迹的黑衣男子肩头被寒铁箭头贯穿,死死钉在树干上。他的面孔扭曲抽搐,牙关咬死,还能活动的手则毫无停顿握住露出的箭簇,试图把它拔出。
夺魄一箭,神惊鬼泣,而你只是凡人。
唐轻雷单手握住千机匣往背后一撤,便听得当当两声响,又挡住几枚飞镖,双眼依旧紧盯着被他所伤的唐门弟子。耐力不错,反应也不错,但还不够快,他淡然想到,匕首直刺。
噗嗤一下,那人另一边肩头也给死死钉住,动弹不得。随之,唐轻雷从封锁的这处破口飞身而出。
唐轻雷明白并没甩掉这些人。敌众我寡,何况他身着甲胄,远不及那班追击者身份迅捷。因而他的目的只是尽力往天策主力方位靠拢,届时他们自然会罢手。
似乎发现什么征兆,唐轻雷停下脚步,藏于一株巨木后,这才抬手抹去先前伤人时溅在面颊的血迹。浓稠液体已经不再温暖,但那凝重腥味依然,回忆刀刃摩擦骨骼的触感,让他无端地兴奋起来。毕竟,没有人乐意作为猎物,总期待成为猎手。
他倏然回首,树顶兜头一篷白影罩下,一时有人大喝:
“低头!”
唐轻雷就势躺地一滚,倒将头顶光景瞧个正着。那东西他自然省得厉害,乃是夹杂天蚕丝织成的大网,水火不损,刀尖不伤。网内经纬另附细小乌金钩,满布倒刺,沾上即甩脱不得,非得拉下几条皮肉才能挣脱。眼角余光一瞥,蓝莹一道自半空横掠,倏然撞在天蚕网正中,那网轻若无误,虽不会被削断,但被这力势带住,便穿挂其上反向而飞,最终没进一丛低矮灌木。
裴桓面无表情俯视他,“没死就起来!”
副尉带人赶上前,刚踏出一步,裴桓手一扬,“别追了。”
“这可是些歹人!”
“是不是歹人,我说了算。”
唐轻雷已站起身,拍了拍满身湿泥,裴桓瞥他一眼,口头仍旧对副尉道:“你把那具尸首烧干净,再赶来与我汇合。”
副尉领命,他不觉又好奇地瞧了唐轻雷一眼。他对此人知之甚少,只晓得是从别处调来的将军近侍,平日独来独往也不和同僚说笑,只在裴桓身侧跟随。但是裴桓不道明他来历,自有道理。
裴桓一行与浩气盟其他侠士汇合,对秋氏夫妇死因如先前一般掩饰,众人听闻后一片哗然。有人悲恸,有人哀叹,亦有人欲再寻莫澄玉踪迹。裴桓托言不愿再出状况,亦说明那山崖陡峻险恶,根本不存任何通往下处的途径,彻底绝了他们的念头,唯是把秋雨寒焚化骨殖转交其亲近友人带回点苍山。他处理尸首过于着急,自是让一众侠士疑惑不已,但到这般田地细究又有甚意义?
回到广都镇营地又是深夜,营里事务无人主持,裴桓便自荐暂代。他去秋雨寒居室查看了夫妇俩私物,却一无所获,那封带来血光之灾的密信必定早已被莫澄玉毁去。
唐轻雷默默不言,只按裴桓指示检索可疑事物。如此忙碌好一阵,墉窗外鸡鸣高亢,可能不过多久东方天际便要泛起鱼肚白,迎来第一缕曙光。唐轻雷将燃过大半的蜡烛重新修剪烛芯,一手握住粉白高足莲瓣纹陶烛台那竹节似的烛持将它举起。火焰晃出红黄色的光,撒在裴桓面上,他倏然抬眼:“你做什么?”
唐轻雷不紧不慢道:“没寻出线索,是该走了。”
裴桓盯住他良久,移开目光若有所思道:“不可能……不会一点都……”
唐轻雷问:“你不累么?”
裴桓乌沉沉的眼眸再度转回,“你害怕,你的行迹被撞破了。”
“那是原因之一,另一个……我记得你不会是这种喜欢徒劳无功的人。”
裴桓叹了一口气,“莫澄玉本是想杀了秋雨寒后抛入深谷掩藏,这自然因为担心自己复仇之举对七秀坊不利,那书信也会有同样作用,大约她已一并毁了。实则她纵然复仇得成,又有多少意义?”
蜡质不纯,燃烧中散发呛人的油烟味,房间里残留的熏香与之混合成十分古怪的气息。这种香饼多由七秀坊弟子自制,外人难仿,其香别致娴雅,传闻沾衣三日不散,如今自是生生毁在烟气里了。
唐轻雷皱眉,搐搐鼻尖,随后答道:“为什么没有意义?让她一生生活在看似幸福的欺瞒里,可比承受惨烈的真相更加恶劣。”
“对了,我记得,你是喜欢实话的人。”
唐轻雷朝着裴桓微微一笑,“你不喜欢吗?”
“但你总在说谎,矛盾。”
“喜欢实话与热爱谎言并无冲突,不过皆为护卫自身。”
裴桓不接他话头,将烛台从唐轻雷手里接过,“天一亮就走吧。”
“不接着查了?”
裴桓一侧头,淡然道:“不想要命了?唐门已经盯上你了。”
唐轻雷轻吁道:“那听你的。”
裴桓已往屋外行去,唐轻雷瞧了他远处背影,唇微微一动,嗓音低得让近在旁侧的人恐怕亦听不清:
“真好,我真该万分……感激你呢……对吧……”
驰入天策大营,众人便觉得与离去光景不甚相似。营地几段原木砌成的围垛似近日新造,新鲜湿润的树皮留下无数分明的斧凿痕迹。多顶帐篷带着熏烤方会留下的漆黑烟痕与焦灼大洞,还有士兵扛了烧得焦糊不知原形的物件穿过校场。再仔细打量,那平地边缘原有的杂草也成褐黄,干枯皱缩。裴桓勒住马,满脸疑惑打量左右,这时领兵路过的一名百夫长望见他,立刻神情焦急地奔上前,“裴将军,您可回来了!”
裴桓识得是路知漫的下属,问道:“方凭,营地这是怎么了?”
方凭叹气道:“昨个天还没亮时候,营里莫名其妙燃起一场大火……”
裴桓面色遽变,“火!?可有人……”
方凭连忙道:“没伤到人!没伤到人!不过路将军住处周遭十几间的帐篷都给烧干净,还好弟兄们平时都警觉,扑熄得快……对啦,路将军看您在那头耽搁得久,说再不回来就要差人送信了……您快去见见他!”
唐轻雷听罢两人对谈,心底自已有一番计较。一者营地专人守夜巡卫,岂能让火势蔓延烧毁多处?二者纵然善后繁杂,但裴桓手头事务亦紧急,路知漫如此催促看来里间另有蹊跷。
裴桓想必同样思量这层,眉宇间甚为凝重,当即答道:“我这就过去,其他人先回各自营帐。”他说着已下马在方凭的指引下朝新设的大帐那边走去。唐轻雷瞥了他背影,两眼眯了眯,倒也老实照裴桓吩咐往相反方向而行。
裴桓自顾自入了那处所,只因军中崇尚简朴实用,什物虽损坏不少,勉强从别处取些粗陋物件仍可替代。路知漫正在那堆满东西的木桌上翻找,一见裴桓焦躁之色顿时少了许多。裴桓环视屋内,瞅见帐顶大洞,笑道:“这等幕天席地的好处真是不胜枚举,眼下光亮倒足了,师兄不会老说看不清文书了吧?”
路知漫啪地一声响摔下紧攒手头的公文,怒道:“这火折腾得我两天没合眼,笑你娘的!”
裴桓推推桌面,短了一只脚的桌子猛地一摇晃。他瞧瞧垫脚的几匹砖块,肃容开口道:“十余间帐篷不算多。但师兄急得连居处都不妥当搭理,大约真正损耗的物件不简单。”
路知漫怒视他道:“那你还惹我!”
裴桓徐徐而道:“师兄,何等心急亦不可失掉冷静,凡事当稳妥图之,否则落在他人眼里已是将机密暴露无余。师兄急着催我回来,必定有极大麻烦,只不过我猜不到是什么。”
路知漫听着终究缓和颜色,静默半晌,叹气道:“被你这小子说中了。”
他一扬手,让侍卫退出帐篷,裴桓眉心一蹙,“什么麻烦?”
“你出门时候不是把那张布防图放我这里,结果昨日被……”
裴桓声调猛地一沉,“烧掉了?!”
“那夜我正在外头巡查守夜状况,等赶回去帐篷都成了个火团,那图我该带在身上……”路知漫懊悔地一砸木桌,噼里啪啦晃下一堆杂物,他没管这些,继续低了嗓门说:“不过,这之前我查到些线索,但……太让人吃惊,我不信那孩子会……”
裴桓心思迅捷,念头一转,“这是发现谁有关了……”
帐外守卫听两人里间低言喁喁,但不会因任何不相干的念头去打探究竟,仍是神情肃穆拄枪守在门口,活似雕塑一动不动,只有眼珠警惕地转动逡巡周遭,忽然间一人觉得后方动静有些异样。这大帐临时搭建,背后本是伙房的柴禾堆。如今就把那十余间遭祝融之灾的帐篷里抢出余物也置放于此,因角落偏僻,也该是没人走动。那两名守卫相互使个眼色,收敛气息往后头逼去。
那里莫说无人,便是一只野鸟都没瞧到,然而一簇杂草伏倒几缕叶片,正嵌入柔软湿泥里。守卫皱皱眉头,刚俯下身想瞧个仔细,斜刺里窜出一只皮毛乌黑的野猫,绿莹莹的碧玉两眼似十分不满瞪着两人,气势汹汹地呼呼咆哮两声,却又调转屁股一溜烟跑得风快。守卫两名兵卒见它身影没入杂物堆里,笑一声只会虚张声势果然是畜生,便也没追去查看了。
裴桓与路知漫密谈甚久,至暝色苍茫还不曾回到住处。虽然帐篷空无一人,守卫仍旧按照路知漫吩咐护卫帐外。昨日大火来得突兀,倘若是歹人所为,不定还会折返继续作祟。路知漫除了吩咐多加巡逻人手,各要害之所亦增添警卫。
裴桓这方守着两位兵卒,两人持枪站了好几个时辰。其中一个是新来的十余岁少年。他正在活泼热情的岁数,此间枯燥无趣,便偶尔小声与同伴试探攀扯些话头,奈何对方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夜深沉,凉风习习消退溽暑,少年白昼闷在皮甲里如被蒸煮,此时稍得缓和。许是站立太久,也或是余热仍留甲胄,他忽然不明所以头脑昏昏然起来,一径困意难遣。又不知哪里飘来一缕似香非香的气味,困意愈发浓烈,便是眼皮抬举也艰难。他悄然抬掌掩住呵欠声,又掐掐面颊,痛是痛了,但瞌睡念头萦绕不休。
同伴半笑不笑瞧他道:“没到夜中就想赖床上去了?”
同伴是裴将军近侍,平日轻易不与人言笑打闹。偶尔休沐时分,营地一大帮年轻人弄些酒菜私下宴饮,每次邀他同乐此人都不予理睬。他来历本就神秘,这样更显不甚合群。此际话中虽有嘲弄之意,但好歹比往常显得更和颜悦色。少年有点尴尬,还是答道:“不知怎得,突然就困了……嘿嘿……”
同伴嗤一声,“坐下打个盹吧,巡卫才走开不会太快回。将军来了,我叫醒你。”
“这……那就谢了……”少年守卫话没说完,身子愈发软了,砰一声坐地上,不多时便听低微的呼噜声响起。那同伴左右扫视,估摸邻近没人会留意自己,竟然一个闪身潜入帐篷。
他退出的点掐得正好,远处火把的映照着熟悉身影。他若无其事拍醒同伴,低声又急切地道:“快醒醒,将军回来了。”
迷药的剂量不重,不过恰恰到令人短暂昏睡的地步。唐门精于用毒,对药物分量自然拿捏极准。那士卒遭他一搡,陡然睁开迷蒙睡眼,猛地摇了摇头,忙不迭地立起。裴桓恰恰走到他们跟前,两人垂首致礼。裴桓端详方才陷入瞌睡的少年士兵,“既然困了,先回去休息,莫耽误清晨练兵。”
年轻兵卒自然料想自己模样落入裴桓眼里,脸不由红了红,“属下要防贼人潜入……”
“大营里没那么多狡诈贼人,他们不会蠢到这时偷袭。”裴桓扬扬下巴示意他快去,那小兵虽则不好意思,倒是听话得一路小跑回去了。裴桓又将目光投向仍在场的另外一人,看了一阵便径直去掀门帘。那人低低一笑,“我可以一道离开?”
裴桓哼一声,“你不正是夜猫?就在这里待着罢。”
那人狭长眼眸轻轻挑起,“我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天策府素来纪律严密,士卒少有散漫。他这一睡够怪的,你加了怎样的好料给他,打得哪门子主意?”
唐轻雷哂道:“我没害人,不过讨厌有谁在耳畔和苍蝇一样聒噪。”
裴桓正色道:“既然是这样好物,给我一些如何?”
唐门药物当然不会轻易与人,唐轻雷学他正色道:“拿来做什么?”
“觉得你太聒噪时,给你用点,让你睡死过去。”
唐轻雷摇头,“不妥不妥,本来将军是我救命恩人,这点小忙也该帮。不过挺担心自己不能聒噪的时候,将军趁机对我做点别的,还是……算了吧。”
“哦,什么事?”
“不好的事。”
裴桓微微一笑,“瞧你说的,古往今来有众多佳人对恩公以身相许传为妙谈,我真想索取报酬,不算奸诈吧”
唐轻雷睨了他道:“哪里的佳人?”
倏然眼前影子一晃,眉心旋即被一触,那厢裴桓收指轻笑,“这里。”
唐轻雷但笑不语,蓦地转身走开,裴桓问道:“去哪里?”
“睡觉,”唐轻雷一侧脸,眉目中似笑非笑,“待在你旁边,稍微有点不安心了。”
裴桓一直等他背影融入夜色中,才踏入帐篷。他立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环视周遭。
物什摆放与离开时一般,裴桓垂眼半刻,嘴角无端勾起一缕意味不明的笑。
接连两日下来唐轻雷都待在营地里,虽然外相瞧着和往常安分,心里却逐渐焦灼。他与某人约好不日会面,但当下找不到离营借口。
小心为上,任何行事上他反复这样提醒自己。何况如今情状看似安和,实则如镜平湖下不知还藏了多少暗涡湍流,稍有不慎便遭吞噬。
裴桓与他之间照旧不咸不淡,大概手头事务众多,最近倒不怎么搭理自己了。有时唐轻雷会隐身在阴晦角落,很有兴致地仔细打量这自称对他怀抱不寻常情愫之人。往常两人相处大抵忙于察言观色,而今倒像是第一次留意他的相貌一般。裴桓五官英挺秀拔,眉清目朗,纵然唐轻雷阅人甚多,亦以为其足以称得是极俊逸非凡的男子。他偏又常常肃色对人,那一本正经甚或显得冷淡的神情总浮现在这样一张脸上,未免无趣了些。
与唐轻雷相处时的稍微不同之处,只存于偶尔调笑间,倒也似乎无太多改变,只一双清湛之目闪出或谑或嘲的光彩。纵然说出仿如情话的暧昧之语,或者行那近乎挑逗的举动,依旧这等肃敛神态。那玄妙难解的目光并不适合情人之间,唐轻雷无谓地思量着,深情眷眷不会如此情状,当然这对自己不见得是坏事。
正是子时,同宿兵卒今夜当值警卫,唐轻雷正好告假,帐篷内只他一人在。仰躺在卧榻上,举起许久不用的白铁面具,从帘子缝隙里穿进微弱火光,一道游丝似的金线落于面具。因焰火随风左摇右摆,亮斑时有时无。
唐轻雷陡然坐起,不能等了,明早必须找借口出营,以静制动不会总属良策。
若有所思地抚触银面上一道划痕,很浅,时日一长边缘已圆滑不再刺手。但刀锋若与此同样,便失去存在的意义,最终将被抛弃与阴暗潮湿的角落,锈蚀,崩坏,亦如野兽失去警觉的下场。
他自问:是因何故变了?为短暂留存的信任吗?真个可笑。
就让这戏演下去,但愿不是悲切终局。
转日唐轻雷与一名准备进城办事的士兵攀扯好一阵后,便用偷偷带回一坛上等烧酒的代价换得外出机会。那士兵将出入腰牌交给他,一边小声道:“千万别觉得我老张好酒。正碰上结拜兄弟过生辰,平时军里已经过得清苦,遇到起火存货又烧得一塌糊涂,可这日子好歹不能太寒酸。”
唐轻雷微笑道:“我懂,便是查到上头也会顾念大家素日间情分,再说军里一向没谁做出格事……”
忽然眼角余光一瞥人影闪过,唐轻雷好像不经意地回头,却是黎卢从背后行过。两人目光甫一交接,黎卢便转开脸,视若无物似地走开。张姓士兵没有太在意,继续交待了要办的事务。唐轻雷有点心不在焉听着,指尖来回拨动环首刀柄。
广都镇繁华如故,客商来往如织。暑日溽热,极易疫病横行,军营内人居拥挤,更怕染上这等传播极快的病来。唐轻雷照老张给的医官书写药单挑了可熬煮防治汤剂的草药,随即交代摊主帮着跟来的弟兄将货品装上车。他走开时对同行的士兵说道:“替老张带个东西,你们先走,我一会儿就赶上。”
同伴抛来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唐轻雷便行往酒铺方向,走上几步,打量一下近旁摊子。如是反复几次确认无人跟踪,他陡然折进一条小巷。近日天热,也不是干太要紧的公务,随行兵众仅着了寻常人服饰,此时不必刻意装扮掩盖。唐轻雷默记方位距离,在迷宫般巷道内曲曲折折,至一乌漆木门黄土墙垒的小院外。木槿纤长枝条举过墙头,粉紫淡红的花朵雅致娴淡,正与田舍的朴素相应相称。
唐轻雷本待趋至门旁,倏然发现那里早守候一眼熟之人。他虽则吃惊,面上不现丝毫动容,如若无事般折身转去反向的小道。那人正对着木门发呆,浑然不觉身旁谁经过,举手犹豫一阵才以三长两短地节奏磕响门扉。柴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接应人没露出脸,来客低头侧身闪进门去。
听见已无声响,唐轻雷才在街角围墙后露出半张脸,盯了那门户微微皱眉。那分明是便装的岳撼,他居然也来此处。
看来找的同一人,唐轻雷暗忖,不过他想做什么?
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这里处在广都镇边缘,院子背后是大片作物生长茂盛的田地,竹林依依,池塘脉脉。正午劳作农人已寻树荫去乘凉饮食,倘若从后院翻入自不会被瞧到。可里间住的不是凡俗之辈,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行迹,但最终好奇还是占了上风。
唐轻雷目光扫视,最后移到田埂边一株歪斜进院内屋顶的老树,嘴角不觉勾起。
而那厢岳撼被引入院内,被带进了一间厢房,地面堆放什物杂乱,正有一男子半跪席上在里头翻找。听了脚步声,他回头一望,不觉蔼然一笑:
“子山,你还是来了。”
岳撼脸色明显不比对方和善,有点局促地四处看了看,他陡地昂首截然道:“岳振你别想错了,我并非来跟你示好的。”
岳振垂眼不语,半刻后微微一笑,“知道。”
他拍掉拿着的布包上一层轻灰,抬眸道:“这么不愿欠我人情?”
岳撼板着脸孔,口气生硬道:“哼,我是不想你丧命在我枪下而已,你怎么还不速速离开广都?”
岳振反倒嗤一声笑了出来,“子山你这故作老成的神情,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模样。”
旋即笑意一收,“不过,你杀不了我。”
岳振面色霎时铁青,“你……!”忍了忍又道:“说得你们多厉害似的!那大光明寺怎么一败涂地!?”
听罢岳振彻底敛了容色间柔和,“子山,纵然你我兄弟名义,有些话亦说不得。如我不顾念旧情,你还能在这里大放厥词?已帮过你几次,就这样与我说话?”
岳撼无所畏惧地瞪视岳振,岳振眯起眼,僵持许久,岳撼有点不自在侧开脸。
“帮就帮,我一定还你……”岳撼垂头小声咕哝,“我才不欠你……”
岳振叹气一声,蓦地拍了下他头顶,“果然还是孩子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