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锐刺 ...
-
双方因突然变故,深怀默契地一道停手。
无刀声,无枪声,却有哭声。
老人的哭声。
暗红血流与破碎脏器脑髓淌了一地,老祭司扑在地上搂着少年残缺尸身上凄惨嚎啕,污秽沾染了满脸满身。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江尘怔怔望了一阵,回头看着岳振还未启口,对方已答道:“那是他的独养孙儿。”
江尘眼底闪过一丝怜悯之色,岳振冷声道:“他伤了你许多兄弟,这样痛快死掉还算走运。”
江尘垂眸不言,再度抬头发现裴桓正仔细打量自己手中金盒,一时又警觉起来。幸而裴桓注目时间不长,很快便转开脸。
岳撼仍然一脸愕然,显而易见地,他还没明白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为何……”他看了看裴桓,又把目光转到岳振,唇动了动却是没说出话来。
岳振自然心中明镜也似,“大光明寺之变他们同受其害。自中原流落于蛮荒之地,你以为这些人会感激天策府不成?”
裴桓插话道:“足下要与本府对抗不休了?”
“谈论往事罢了,将军何必多心?再者,那些不是事实?”
“前尘多说无益,倒是眼下你想怎么办?”
岳振笑道:“照目前景况,我要走,你也留不住。”
裴桓回以一笑,“你估量洞穴狭窄崎岖,不合施展长兵,也无骑御便利。先机只该你们得着,对吗?”
明教武功路数以迅捷灵敏为要,招式变化多端,金爪正好用在地势崎岖之处。枪法刚猛,亦失之于猛。威力虽惊人,若非绝顶高手出招少有回转之能。溶洞地况多变,石柱石堆间阻碍丛生,全然不适宜天策军士格杀。
岳振挑眉,“方才比试阵法,将军甚有心得。”
“谬赞了,不过你纵然能胜得了我出了山洞,我包管白龙口外自有天罗地网守候。”
“此话何意?”
“你一路隐匿行迹不加声张,除了教中命令所致,也是记得明教在唐土树敌众多之故。不说别处,南疆五毒教便与你们有旧怨。”
岳振颜面木然,“那是十多年前旧事。”
“贵教冰魄寒王困居一隅抱负不得施展,是因行止太不留余地。有前车之鉴,我思量你也不愿引动天枪营与炎字营的人马。”
“天策府与神策军甚有龃龉,难道是谬传?”岳振目光深邃道。
“神策军不会与功勋过不去。”
岳振静默,裴桓亦闭口,他知道对方正在忖度得失,而且得出的结果会让自己满意。
果然岳振道:“你怎样才会罢手?”
裴桓展颜一笑,“简单,把白龙口生事的人交给我军,我就绝不阻挠你离去。”
“你一意要这些人做什么?”
“不是我,而是律法。”
岳振平和道:“我既然拿到经书,算是功成泰半。可惜看这老头已神智不清,对你没有多少用处。”
老祭司犹自搂着少年尸身,神情癫狂喃喃自语。裴桓一瞥,“这不用足下费心。”
岳振手往后一挥,明教弟子便开始谨慎小心地退却,中间的俘虏被留在原地。裴桓亦低声指示黎卢上去把这十余人带过来。岩壁上忽然传来格嗒一响,原本不大的响声因山洞的空旷在窟内来回往复,竟然让每个人都听到了。
岳振一手按住刀柄,“你的人?”
“不算是,但可以放心。”裴桓坦然道。
纤细身影顺着半空悬挂细索滑落地面,岳振皱眉盯着她,好像陷入苦恼不已的回忆中。唐令月不愿理会他,径直朝天策军那方走过去。岳振在她背后骤然道:“你有姊妹吗?”
唐令月缓缓转身,神色似冰,这也确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没有。”
岳振紧接着问道:“你姓梁?”
唐令月侧头冷冷道:“我姓唐。”
“把这个拿着。”岳振用近乎命令的口吻继续说道。
一张素笺,字迹有些潦草。唐令月看了看将它递来的岳振,岳振稍稍平和地说道:“我送你的药用不了多久,拿方子自行配制吧。”
唐令月漠然扭开脸,“前日险些砍下我的头,现在好心还真多此一举。”
岳振哼了一声将方子甩在地上,“自不是对你好心,但拿出去的东西再没收回来的道理。”
裴桓瞧见意外的一幕,唇边又浮起一抹笑影,“岳侠士,该走了。”
岳振已走出几步,头也不回道:“将军可要说话算话。”
裴桓道:“我也留不住你,不用忧虑。”
唐令月走过少年尸身时,仿佛因积血之故霎时步履踉跄,一头往前跌去,全仗旁边一位天策兵士顺手相扶才未跌倒。她一面低声道谢,一面偷偷将方才趁机拾捡的东西纳入袖里。感受着指尖上冰凉的触感,唐令月朝着岩壁上另一处微微仰起下颌,又略顿首。
她在告诉那个人:成功了。
剑,短剑,一柄乌黑短剑。
剑身细长,屈指一弹,纤薄锋刃颤动如风里瑟瑟抖动的落叶,蜂鸣似低沉地响着。但那震颤中时隐时现的轻啸,潜伏了危险的气息。令人想起九天之上的苍鹰盘旋云间,看似平和无害却威慑着地上一切生灵。斜持短剑,往森林深处行进。手腕并未发力,路途上的柔软草茎却被剑锋一触即断。
好剑。
剑柄为纹理细腻的通犀角,触手温润,隐约发散淡淡香气,再以碧玉黄金缀饰。方才弹动剑体,他看出刃部为纯钢,剑背则是熟铁。这等技艺与形制的兵器,便是南疆某国最为擅长的。而细细一嗅,笼罩青黑光的剑身带着一缕药气与腥味,这更加证实了自己猜想的正确。
南诏郁刃亦名浪剑,乃用波斯及天竺诸国锻造技艺,合以当地治毒手段,再加马血淬火。所出刀剑可破石如泥,交战时对手划出微小创口也会毒发暴毙。只是南诏偏僻,郁刃虽在那里是从达官贵人至平民百姓都要佩戴的兵器,中原人见过的却是不多。即便有流入唐土,也大都是南诏王上贡之物,寻常人碰也碰不到。
唐轻雷行走江湖时曾遇一行脚商人兜售四海奇货,借此机会见识了郁刃真面目。当少年试图刺杀岳撼时,他一眼瞅清,之后便叫唐令月将之偷偷取了来。
不过那柄剑用料普通,剑柄更是竹木一类,全然不能与手中的这把相比。剑体浸染药物气息,也略有不同。琢磨许久还是推敲不出个中关窍,他缓缓将短剑推入象皮鞘收进怀里。
月升起了,将柔银的光辉洒遍林间,然而黑暗对他远比光明安全。他在一小片空地的边缘一段倒地枯木上坐下。圣坛火光在身后闪耀,却照不进幽暗。
他不知道正想着什么,只是出神地注视空地上一处,连裴桓来到背后也没觉察似地。但裴桓顺他目光看去发现一无所获时,正要出声相问,唐轻雷骤然低低道:“别吵。”
裴桓端详他一阵,也撩衣贴着人坐在枯树上,竟真的一言不发。
刚才重获自由的苗民得知祭坛的明教徒竟然还有活的,激愤之下便冲来殴打剩下的十几个俘虏。若不是军士及时拉开,恐怕当场就打死了几个。祭坛不敢留下他们,天枪营收押江湖人士也有不便,只得送到卧龙丘交与浩气盟监押。唐轻雷听得被派去押解俘虏的是黎卢,直截问裴桓道:“你敢让他去?”
裴桓反问:“为何不敢?”
唐采路经所生一干变故,唐轻雷已对他和盘托出,故而全然不解裴桓当下的大胆。
“问了几个教徒,他们曾见唐采来拜会祭司。你觉得黎卢与这些事没有关联?”
“看见又怎样,怎不见得是眼神差错?”
唐轻雷冷笑道:“那唐采被杀,黎卢当时举动可疑,可也是眼神不好?”
裴桓慢条斯理道:“别忘记江尘是什么来路?你要是轻易被挑拨了,那还真不够聪明。”
唐轻雷定定看着他:“真奇怪,这样袒护他有什么好处?总不成你也沆瀣一气。”
这话不留分毫情面,裴桓沉下脸来,“这等无礼,我看你忘记自己身份为何了。”
唐轻雷不徐不疾道:“我是无礼,因为我急躁,被陷害的并不是你。”
随后他一个转身,丢下裴桓快步走开,总算将一场争执勉强消弭。
裴桓一面端详唐轻雷不见喜怒的面容,一面回忆,倒是摸不准他的心思。于是也和他一样将注意投向空地,并且很快发现空地上正上演着另一场争斗。
一只红狐正围绕着一丛矮草焦急转着圈子,它时不时抬头望住阴暗里隐藏的两人的方向,看得出它对那里不知敌我的生物仍旧是警惕的。然而,红狐眸子里的警觉总会很快被贪婪掩盖,它停一会儿又开始兜起圈子。裴桓的目光渐渐适应了暗处,他发现那丛草居然被狐狸的爪子拨得滚动了好几圈,红狐拨动之后惨叫着跳开,再不敢轻易动爪子。
原来……是只刺猬。
裴桓不由一笑,“看得如此专注,居然就为它。”
唐轻雷淡淡道:“收声。”
裴桓眉峰一挑,但也不过如此,真的再也不发话。
却说红狐几番下口不得,倒被尖刺扎得疼痛难忍,奈何又不想放弃嘴边肥肉。它忽然前爪伏下,擦着地面将尖嘴探到刺团下猛力往上一挑,将蜷缩成一团的刺猬甩飞了去。刺猬啪沙掉在地上,摔得仰面朝天四脚摊开,露出了柔软腹部。红狐张开大口咬下,转眼间猎物就要肠穿肚破。
唐轻雷霎时地上摸起一粒石子,掷去准确打在红狐鼻尖。红狐嗷一声惨叫,忙不迭地逃开。裴桓快步走上前,蹲下身把刺猬捡起来。
刺猬翻不了身,逃更是逃不掉。他手带革套不畏利刺,将它牢牢握在手里。小家伙受了惊吓又在他掌心缩成一团刺球裴桓伸指穿过那堆短刺,径直在生着白毛的肚腹上戳弄一下。刺猬吓得半死可没法子挣脱,唯有蜷缩更紧。裴桓指尖在腹上轻压,只感它越团越用力甚为有趣,索性强把它四肢拉开。黑豆一样的两眼便遮掩不住,惶惑地张望这个抓住他的巨人。
唐轻雷冷眼旁观良久,瞅到刺猬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仿佛透出无尽的无奈和委屈。他开口道:“贵庚?”
裴桓继续戏弄小刺猬,抬眸道:“过了中元正是二十有五。”
唐轻雷讥诮道:“我还以为你才五岁呢。”
裴桓目不转睛盯着他:“你说我欺负它?”
“我说你无聊。”
“光阴漫漫,总要有点打发辰光的无聊乐子。”
唐轻雷不屑一笑,“那你养着它。”
裴桓停住手,微笑道:“我已经养了一只。”
说着,他将刺团搁在唐轻雷膝头,“来,和你兄弟作伴去。”
唐轻雷盯了眼膝盖上浑身发抖的刺猬,再盯住裴桓,“真该把它的刺全扎你脸上。”
裴桓大笑道:“我又不是狐狸。”
“差不多了。”
刺猬还蜷缩着,唐轻雷伸指想去拨弄它,倏然被裴桓手掌挡下,“别碰,这种家伙有时喜爱把毒草汁液蹭在刺尖。”
唐轻雷绽开一笑,“我知道。”
裴桓怔了怔,缓缓松开五指,“你怎不怕?”
“你忘了唐家堡绝学里有什么。”唐轻雷拉起衣摆把刺猬兜住,“不过,小心倒不是坏事。”
他瞅着小东西嗤嗤笑道:“这样说,我跟你还真如一对难兄难弟。”旋即抖开下摆,小小刺团便滴溜溜地滚回地面。
裴桓道:“现在心情好些了?”
唐轻雷略狭了眼望向裴桓。他生得一双凤目,眼尾细长上翘。如此不纯粹的浅笑之下,倒带上些难以描述的光彩风流。
“因为无谓的逗乐就会转好?”
裴桓轻笑道:“你这人太难伺候,软不吃,硬也不受,倒要我怎么办?”
“实在坦率,这下又是要我被你真诚打动不成?”
“我无意高估自己。”
唐轻雷沉吟道:“你欠我解释。”
“先时已经告诉你。”
“倘若江尘的话不可信,我再说另一桩事。”唐轻雷神色甚为冷肃,“我救走师妹时被人放火逼杀,烟火熏腾后嗓音变异甚剧,一时粗嘎得连亲近之人都辨不出。逃去河边天策营地甫一开口,黎卢却霎时认出我来。”
裴桓淡然应了一声。
“那时我尚是唐采面容,黎卢照理不会知道我前夜闯了神策兵营,那他怎么发现我并非唐采本人?”
“之前又是谁把我的行踪告诉唐门,让我险些丢命?”逼视的目光刺在裴桓脸上,“别告诉我这是巧合。”
他的神情如三九天的冰霜,清冷月光中散出丝丝寒气。
裴桓眺望中天银盘半晌,又垂下头,“为何不能?”
唐轻雷冷哼,“罢了,官官相护非天策府即能免俗。你不管,我自行找法子。”
他一行说,一行走,裴桓蓦地冲在前方挡住去路,“先听我几句话。”
唐轻雷一言不发猛然向他胸前推搡,虽没有用十成力气,仍旧有些分量。裴桓身躯晃都未晃,反紧攒住按在胸口的手掌。那人不见下一步动作,仿佛极微弱叹了口气,又道:“你说。”
“黎卢祖辈皆在天策府任职,他自幼长于兵营,府中待的日子远比我久。”裴桓看他不言,补道:“与吐蕃交战时,也是他陪我一道立下功勋。”
“那是过去,难道他不会变?”唐轻雷扬起下颌,神情十分微妙,“单就认识的这些日子看来,你不是易被旧情困扰的庸人,搪塞的话糊弄不了我。”
裴桓目光闪了闪,“我该是什么人?”
“你擅长演戏。”
“易容换形,伪装成各色人等,不是你做的事么?”
唐轻雷低下头,凝视自己按在他胸口的手。
“唐门的面具在脸上,而你的面具在心里。”他的笑容里盈满讥诮,指尖在冰冷金属上敲了敲,“面具带久了,你就忘了带着它,甚或以为那是自己的脸。”
裴桓的笑里有了些变化,与素日间那种审视、玩味与欣赏交织的神情稍有不同。深褐眸子里似乎有暗色波涛涌动,他反柔声道:“说得好,我一向喜欢你的大胆。”
但倏然间死死扣在肩头的如铁爪似的手掌,以及紧箍住身体的臂膀,全无温柔可言。明光铠坚硬而冰凉,唐轻雷撞上时低低闷哼了一声。他抬头,没有恼怒,饶有兴趣的回视近在咫尺的另一双眼。他们紧贴着,气息吹拂彼此的鬓发,眼眸映照出彼此的影子。状似拥抱的姿态,仿佛亲密无间。
“你总让我出乎意料。”裴桓柔声道,“我则令你见惯不惊了?”
唐轻雷笑了笑,“莫非戳到痛处?还是有能言说的秘密?”
“我如果有秘密,那绝非只属我一人。唐轻雷,你一直疑心一切,又想探清一切,但天底下怎会有两全其美的妙事?况且也不该你碰得。”
“你碰得?”
裴桓一笑,依然语调温和,“黎卢有何状况,与你我并无瓜葛,而是天策府内务。”
“你不觉得,你现在还好好活着是十足的奇迹?”
唐轻雷听他话锋陡转意味不祥,沉声道:“不用你提醒。”
“你叛出唐门,已在巴蜀无容身之地。若非我收留,只怕连骨头都进了野狗肚子。”
“可你也会在未来收到报酬。”
“不错,我一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因而我会容忍你,不过耐心总有限度,如果我认为你变成累赘……”
他贴在刺客耳畔低语道:“你绝对知道我会怎样做。”
不仅是威胁,更是隐含死亡的恐吓。唐轻雷动也未动,面无表情,心底却第一次生出惧意,对眼前这个人的惧意。本以为对方秘密已被自己窥探得所剩无几,到头那人依然是一道谜。
当下唐轻雷只明白了一件事:他再次激怒了裴桓,尽管不明因由。
“你的手真冷,”裴桓喃喃道。
唐轻雷蓦地抽出被握住的手,圈在肩背的臂膀旋即倏然收紧,他低喝道:“你松开!”
裴桓如若不闻,“不论为保天策府声誉,还是为自己性命,这桩事别插进来。我自有策略,无需你费神。”
唐轻雷冷笑,“可你现在还想勒死我灭口。”
裴桓不以为然道:“那真是失礼了。”
松开一刹那,唐轻雷身形倏退,将两人之间拉开了数丈距离。裴桓收敛笑意道:“除了我,没人会帮你。方才未出手,看来你还算聪明人。”
“回阴山城,现在动身。”
裴桓淡淡道,但这分明是命令。
唐轻雷渐渐往密林里退去,浓重黑色彻底吞噬了他的身影。
裴桓垂眸,低低道:“原来你会害怕。”
不多时,树林安静了。良久良久,刺猬试探着伸展出四肢。离天亮不会有多长时间,它也确实饿了。它在泥土里挖掘,搜索着肥美的虫子。当锋利爪子掘出一条肥大的蚯蚓时,刺猬便迫不及待地把扭动不休的东西叼进嘴里。
心满意足享受了美食,刺猬开始朝林子深处挪动。它身边的灌木猛可地唰沙一响,巨大的黑影扑了过来。动物小小的身体被冲撞得飞出老远,仰天掉在地上,属于猛兽利齿的寒光一闪,刺猬凄惨地吱出一声,便没有了任何声音。
狐狸撕咬着它的肚肠,鲜血和肉屑糊满了尖吻。它一面享用期待许久的猎物,一面抬头仰望苍穹。
它的眼里闪着幽绿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