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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胡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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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交谈后,彼此又相安无事,直到裴桓某夜对唐轻雷说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某手头有桩买卖,可有兴趣?”
彼时唐轻雷正品味靑奴方倒好的煎茶,听了笑而不语。裴桓又说:“如何?”
唐轻雷细细看了他,“什么人?”
他之前未与官府的人打过交道。此类买家给的报酬更优厚,惹出的麻烦更多。接不接都是后话,眼下自己仅只好奇。
“先听听条件。”
“谁?”唐轻雷执意于先前问题。
“韩宣期。”
唐轻雷目光一闪,“神策将军……”低头沉思半晌,回道:“免谈。”
裴桓低笑,“太不近情理。”
“你被围困,本将救你无事。这份人情,足下岂能这般忘却?”
“是吗?”
“何况,旧事不止这桩。”
蜀人嗜好饮茶,亦不觉此物金贵。但在长安,唯豪门权贵处可尝到。口中茶汤仿佛比唐家堡那里的苦涩多了。
烛光映照,杯里漂浮茶末隐约构成一张鬼脸。唐轻雷盯了一会儿,才说:“今日诸事不宜,不必再提。”
翌日清晨,裴桓听奴仆回报唐轻雷又不知何时不见。他倒是半分惊惶全无。
“让他去吧。反正会回来。”
西市东北角开了一间骡马行,唐轻雷在伙计引领下穿过厅堂,绕过气味不怎么舒服的马厩,进了堆放草料的大仓。
老板正点数草料,见来了客,笑说郎君要选好马,这里多得是,不知是为行商还是旁的?
唐轻雷答道,“带些货品回恭州。”
老板径直走去将仓门带上。木门又宽又重,他推起来竟毫不费力。
“快两个月没消息,都道你已……”他脸上再无半分和气谦卑,“规矩全忘了?!”
唐无绩,曾属暗影,但不亲历刺客生涯已久。如今他在长安明里做着骡马生意,暗里还干着与之前沾边的勾当——若有人花钱买命,此人便做个牵头。
“师兄,之前的事我已办妥。”
唐无绩皱眉道:“那还不回去”
“一时走不了。”
唐轻雷将始末简略讲述。唐无绩冷笑道:“天策府虽干系江湖事务,但与我等历来井水不犯河水。这官儿真够大胆,你不理会,他又能奈何?”
“我在洛阳留有踪迹,以天策之能迟早真相大白。只他们不屑理会我等小人物罢了。虽然我很惊讶他会做这买卖,可倘若拒绝,此人日后用旧事刁难的话……”
唐无绩坐在草料上,示意唐轻雷也坐。,“既不想给唐家堡惹上麻烦,便也随你。”
一个人而已,杀了与不杀都是小事。
唐轻雷向他递去一个小小纸卷,“兵刃与易容的什物都落在恭州了,劳烦师兄再替我准备。”
他又想起来什么似地,问道:“韩宣期此人怎样?”
“传说韩宣期将擢为汴宋节度使,说不准……再多出个神策行营。”
唐轻雷不过轻轻点了下头。天策神策相斗已久,此人若如传言获得擢升,将在天策府所辖处埋下祸乱根由。但不管有怎样正义的理由,杀人终归是肮脏的。
无妨,他并无顾忌,无论对谁。
唐轻雷临出门,看看唐无绩刚递给他的两张飞票,仿佛面有难色。
唐无绩拧起眉毛,“又怎么了?”
“师兄,这点钱不够。”好像怕他不明白,唐轻雷嘻嘻笑道:“给师弟师妹们买礼信不够,之前买的全丢在利州了。”
唐无绩忍不住大吼道:“老毛病又来了!当你出来是买年货吗!?”
等他嚷嚷完,眼前哪还有唐轻雷的影子。唐无绩只得揉揉发疼的太阳穴,念叨着龟儿子老子早晚被你气死之类的话走回店里。
回到裴府已近日落,裴桓着了一身便服,正在院内桂树下饮酒。
裴桓,字季威。父裴冉,官至门下侍郎。裴氏乃河东大族,裴桓父辈以上均以儒生入仕。他则年少从戎,十四入天策府,如今已过十载,得任从五品怀化郎将。
唐轻雷一面回想日间自唐无绩处听到的消息,一面走近。
他的步履轻捷如山间灵豹,悄无声息,背对着他的裴桓却转过头。
“还道你不回了。”
“某不打算犯夜禁。”话毕,唐轻雷思考一般静默着。
“将军的报酬,是否值得冒险?”
裴桓眼里笑影闪过,“三百金。”
“太少。”
裴桓饮了一口酒,“好商量,还有一事相问郎君。”他慢悠悠道:“曾习过胡旋舞么?”
唐轻雷想也不想就回答,“自然。”
裴桓的表情就像是被一个带壳鸡子哽在喉头,他尴尬地笑了笑,“才艺了得……”
唐轻雷亦笑,“此事成了,之前一笔勾倒如何?”
裴桓没有说话,但他目光的含义唐轻雷看得很透彻。
一旦成为共犯,彼此牵制,再无忧虑。
西市最红火的酒肆里半年前来了位名唤莎尔蒂的龟兹胡姬,容貌妖艳,能歌善舞,尤精胡旋。韩宣期一贯喜好丰丽的外族女人,四十寿宴特传她来助兴,这次的宾客也有大半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连新奇美味的烤骆驼尝着都没什么滋味。
葡萄酒在白昼般光线下折射出血一样的红,醍醐甜美的滋味令人沉醉。裴桓在喧闹中与众多人一样开怀大笑,眼中殊无笑意。
珠环翠绕的家伎偎依在寿宴的主人旁侑酒布菜,壮硕的男人满意地享受一切,脸上还挂着期待的神色。
院子里传来一阵节奏极快的鼓声。众人纷纷看去,迷离灯光下,苗条女子的身影飞快旋转着进入所有人的视野。
同僚哈哈大笑,“莎尔蒂来了,快看。”
裴桓喝得有点过头,撑着下巴醉态朦胧地打量,“哎哟……不错……”
同僚低声道:“可别动歪念头。”
裴桓笑笑,眼里精光一闪,醉意顷刻不留,“知道,我们是来打量这伙人又盘算什么。”
胡姬轻盈舞动,灵巧旋转着由院子移入堂内,踏上中央厚绒地毯。宽摆长裙飞扬,划出优雅弧度,金坠银铃玎玲不休,正成别样乐调。莎尔蒂漆黑眸子满是挑逗之色,双唇唇鲜艳欲滴。她身段相比中原女人高大却极匀称,丰胸细腰摇曳生姿,煞是销魂。
韩宣期满意地笑了,对侍候的主事道:“席散了让她到房里来,我还要赏舞。”
听到传唤莎尔蒂异常高兴,想必韩宣期中意了自己,要召她服侍枕席,这意味会获得更丰厚的赏赐。满心欢喜的她媚笑着退入内室,重新修饰仪容。
等候的时间略长了点,莎尔蒂重新出现时已换了更华丽的袍服,五彩轻罗层层叠叠地将她包裹,珍珠点缀的面纱遮住半张脸孔。雾里观花最是诱人,主事对于莎尔蒂能如此体会主人的癖好,感到十分满意。
莎尔蒂在扈从引领下走向后堂。很不巧的,主事看到那几位天策府的客人正在廊内,他很不乐意他们出现。这些客人不受欢迎,邀请仅是虚伪的客气。
经过时,看起来醉得最厉害的一位猛然探手拉住莎尔蒂束腰的绸带往自己这边一带。胡姬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滑到在他怀里。
那将领折了廊边一支木芙蓉,插在莎尔蒂鬓间。胡姬给吓住,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笑着挨近女子耳边道:“名花佳人,再配上本将这英武风姿,不是更好?”
几位同僚见势不好,赶忙分辨裴四喝醉了,把他半拉半架地拽走。莎尔蒂也忙忙乱乱赶紧离去。
这场风波很快传到了韩宣期的耳朵,他将这些人的无礼统统记下。对着面前谦恭伏拜的女人,他不苟言笑的脸上稍现温和,“你受惊了,起身吧。”
他上下打量了莎尔蒂一番,显然很是满意。“起舞吧。”
甲士们悄然退下,接下来的美景不属于他们。
五彩绫罗飘雪般舞动,急速旋转让疾风为之逊色,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形。韩宣期只觉眼下舞蹈比之前增了些许刚劲,虽无曲乐相和,同样使人着迷。
胡姬越来越靠近他,终于彻底贴近身体。韩宣期眯了眼,一手要抱上她的腰去。电光火石间,莎尔蒂的手飞快扣在他脑后,而韩宣期在那双黑色眼睛里看到了阴毒的杀意与冷酷的嘲笑。
不属于一名妖媚舞姬的眼神。
可他已无法出声,刺入风池穴的钢针毫无阻碍地贯入脑中。舞姬合身一扑,膝头对韩宣期心头一撞,便听一声沉闷微弱的骨头碎裂之声。旋即他飞速掐住男人喉头,死前的急剧喘息弱化成低微的咕哝。
确认目标已死,莎尔蒂将一枚六芒星配饰抛在他胸口,飞速跳下床榻。她把裙摆挽起甩在肩头,敏捷闪进厅后,随即诧异地看到裴桓。
“你在这里干什么?”
莎尔蒂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像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裴桓示意她看看地上,一名八九岁的小童昏厥在地。
“进来侍奉的小童,刚才躲在卧榻屏风后,怕是刚才的他全看到了。”裴桓低声道:“快走。”
莎尔蒂经过时,裴桓悠悠道:“姿色不错啊。”
刺客冷哼一声,猛地扯落头上木芙蓉摔给裴桓,旋即推开窗棂跃出去。裴桓嗤嗤而笑,目光落到晕倒小孩身上时,骤然冷了。
唐轻雷摩挲手里那枚白银指环,朴素无纹,未嵌任何珠饰。
指尖摸索到一处,轻轻一推,纤细却坚韧的乌金刺针弹出。乌亮光泽下,干涸斑驳的褐色痕迹并不明显。暗中除掉一个人,不一定需要那些机关弩箭,越是寻常的东西越能潜藏杀机。
那场蓄意的调戏中,它不引人注意地从裴桓手里滑进自己手心,随后要了一个人的命。和之前,以及之后的任何任务一样,干脆,枯燥。
韩府戒备森严,客人仆从亦要搜检全身。时间所剩不多,不可能再找一名替代者,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冒险。易容为女子行事自然更加隐蔽,但若非莎尔蒂属胡族,身形并不娇小,只怕唐轻雷没有完成使命的机会。
裴桓看着他把指环在掌心反复拨动。
唐轻雷将指环放下,“传闻,韩府一名侍童偷了银钱逃走。”
裴桓一字不发。
“至今没有下落。”
裴桓淡淡问道:“感觉怎样?”
唐轻雷摇头,慢慢道:“在我看,不够干净利索。”
他说这话时,面含微笑,眼底森寒。
“那胡姬更可怜,”裴桓慢悠悠道。
韩宣期尸体上放着红衣教的饰物。莎尔蒂乃胡人,又说不清当日自己怎么昏睡在一口箱子里。神策军认准她与红衣教勾连。连日严刑拷打后貌美胡姬容颜尽毁,或许正在阴暗地牢里一角苟延残喘。整个酒肆被波及的人们,大都这等结果。
唐轻雷仍然显得轻松,“与我何干。”
裴桓注视他良久,“与我也无关。”
话里少去敬语与谦称,化成锋利的刀刃,切割掉所有虚伪。
一桩互不相欠的交易,有利益与收获,旁的都可不在意。
但唐轻雷愈发不喜欢面前这人。第一次见面时,异样诡秘的感觉就油然而生。十四岁为入暗影而比试,他面对最后一个也是最强的对手,有类似的体验。
师母说,直觉比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更加可信。
下手太阴毒的外行人,必须小心,前辈总这样提醒他。唐家堡的人暗处行得久,越发明了人心龌蹉之处。而他们能窥察的,还仅是冰山一角。
唐轻雷收好案上飞钱起身,没多说一个字,即将离开时才望向裴桓。
一缕浅笑那么明显地挂在脸上,他不像大多同门将乖张孤僻显露眉目,但骨子里仍带着血统中一脉相承的性情。
像是说,不过如此。
裴桓刚回天策府就被秦颐岩拖去训斥一番。未返之前,他已书信告知刺杀韩宣期的事,如今面临暴风骤雨正在意料之中。
秦颐岩一堆大意为私自行事鲁莽妄为不顾大局的话说完后,裴桓还一直垂着头,一点都不打算辩解的样子。
秦颐岩叹了口气,问道:“怎么一句话都不讲?”
“属下无话可说。”
秦颐岩暴躁脾气又上来几分,捶案大叫:“没话还是没胆!”
裴桓心底偷笑,复正色说属下方才失态,才将谋划娓娓道出。
神策军日渐坐大,欲将关内道及相近各处兵马收归麾下。而皇帝纳杨国忠之妹宠幸无极,封妃定品只在朝夕。如今高力士与杨国忠交好,神策大权国忠势在必得。不妨趁其尚未得逞,略削羽翼。一来警示,二来借红衣教牵制神策,使得高杨二人暂无暇它顾。
“由统领出面怕是不妥,末将一时心急便擅自决定,望副统领恕我冒失之罪。”
秦颐岩听了,沉吟片刻道:“日后你再不能自作主张,须得禀报统领及我方可定夺。”
裴桓答应着,秦颐岩想想又说:“上次你护送那蜀地传信之人,做得不错。合着之前功绩,统领本想升你为正五品宁远将军。只是……”
秦颐岩历来直爽,如今欲言又止,倒让裴桓生出些疑惑。
“虽是功勋,对外头却不好提起。现下正有棘手之事,你若一并解决了,再没什么人有异议。”
裴桓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吃惊,“敢问秦将军是何等大事?”
秦颐岩皱眉良久,缓缓道:“用来向回鹘采买军马的黄金,失窃了。”
唐无绩四处张望时,草堆顶上的唐轻雷朝他吹了一声响亮口哨。唐无绩拉长了脸,手头纸包嗖一下朝他飞去。唐轻雷轻松接下,打开纸包笑道:“好烫手!师兄的轻功底子果真深厚。”
自离了裴府,唐轻雷便隐身在这骡马行,为免行踪暴露终日足不出户。想是无聊,他时而嫌弃馎饦不加茱萸食之无味,或兴致来了要尝刚出炉的胡饼。只苦了唐无绩,生意之余还要帮他做这些琐事。
胡饼酥脆金黄,看得人胃口大开,唐轻雷自然毫不客气。唐无绩瞅着他簸踞大嚼,摇摇头也无可奈何。
“你托我采买回恭州的东西,我已吩咐下人装车。”
“多谢师兄。”唐轻雷嘴里叼着东西,说话含含糊糊。
“不过,你先不用回去。”
唐轻雷默然片刻,忽而轻盈跃下,“什么买卖?”
唐无绩的话让他稍感震惊。
“朝廷每年向回鹘采买马匹,今年一样。但就在十天前,运送的队伍出事了。”
“竟然有人这样大胆?”
“不是人,”唐无绩踯躅道,“……是雾,怪雾。”
唐轻雷微狭了眼,终于有点兴趣。
“当时傍晚,队伍在官道上行进。路过一处山谷,从上方树丛里飘出一片浓雾,嗅到的人气力全失。雾过之后护卫横尸遍地,十几车黄金全不翼而飞。”
“说得这般清楚,有人幸存?”
“行进官道归属洛阳,天策府曾派军沿途护卫。天策士卒内功深厚,怪雾里总算活下几个。可等他们胡言乱语完,全口鼻溢血而死。”
唐轻雷琢磨一阵,眉心微蹙,“他们见到什么。”
唐无绩侧首看他,“你信有鬼么?”
“师兄说笑了,”唐轻雷低低地笑起来,“唐门弟子素来不信鬼神报应之说。若有鬼,我这等人应该见了不少,更该是讨债的厉鬼。”
“天策兵士称雾间初闻嚎泣近在咫尺,不见形影。而后黑影乍现,却触摸砍杀不得。你说怪是不怪?”
“此事属朝廷内务,与我们有什么关联?”唐轻雷听了虽疑惑,也觉这和唐门向来的立场不搭界。
“官兵自会追查,天策府还想从武林中探出消息。适才收到堡内飞鸽传书,浩气盟广请各派私下代为追查,倘得结果定有重谢。老太太已然应允,如今指派正在关内道与河南道弟子协同查访。”
虽然不是刺杀,搜集情报的困难亦不在其下。但唐老太太指令下达,一众弟子照做便是。唐轻雷拍掉衣上干草,“给师弟师妹的玩意儿,我再去看看放好没。”
唐无绩不由微笑,“你倒最疼这些小孩。”
“幼儿天性纯真,言行良善,值得喜爱。”唐轻雷声音里含着微妙嘲弄,“然而成年后失却本心,立刻不堪入目。”
唐无绩不知为何,骤然记起他当初在欧冶子别院选拔得胜后的样子。
他用同样的口吻对唐无绩道,“和我一道的人,真是可怜。”
与唐轻雷一组的弟子,一个都没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