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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山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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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城并不阴凉。
这由边民聚居自然形成的小镇,坐落在归语林附近草木稀疏的山坡上。城内放眼望去皆是石垒房舍与泥沙地面,死气沉沉的闷黄与深灰瞧得人发晕。
过晌午空地上更晒得滚烫,城里住民没有必要总懒得出门。散汉也自去寻了能遮蔽日光的旮旯角落或午眠或闲聊。
虽然阴山城占地不大,但对唐廷与周边异族而言是必须争夺到手的要地。然而,这座汉蛮杂居的镇子至今没有各方势力能尊崇的真正主事者。
它如同一个巨大熔炉,把各色奇异的人与物融汇其间,因此你在这里随时随地可以泯然与众。
此时还能闹腾的,只剩下那帮子明教宣教使,瞧着个个脸色通红满面淌汗,不知是因日头毒辣还是慷慨陈词太多。围绕着他们的多是些衣衫褴褛的流民,少见本地人。也难怪,信仰神佛大抵都在无路可走的时候。
酒馆老板从大敞店门瞧见街对面那黑衣宣教使说得激昂,差不多如猿猴捶胸挠头一般,悄悄啐了口又小声骂了句死猴子,到底不敢大着嗓门骂去。这些自称明教使者的人在城里白吃混喝几月,民众稍有怨言就被拳脚相向。何况他们还四处拉人入教,不从的都被收拾得极惨。奈何阴山城没官府管束,三教九流谁拳头硬谁能坐庄。
事已至此何苦给自己找晦气,老板思量着,要是传教的再来也只好从了。
“掌柜的,愣着干嘛,”柜台前等候的客人不耐烦道。
老板赶忙赔笑,“大爷稍等,我这就叫人把酒菜送过去。”
“你们小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的,记得一定要干净齐整。还有,酒必得是剑南烧春。”那皂衣汉子不耐烦将几串钱拍在台子上,“快点送到客栈天字二号房张老爷那里,别搞得冷汤冷饭叫我家主人吃不下。”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酒馆老板一面数钱一面吩咐伙计。店里吃喝的熟人笑道:“老许你可赚了。”
“赚个屁,没赔钱就不错!”老板没好气指着门外道:“我赚一文,他们白吃十文。”
“我听刚才那人说话,像京师那方口音。倒是什么大老爷,还嫌弃客栈饭菜不够好?”
“哼,你瞧那话,吃不好还要砸我店似的。”
店主又叨叨几句,突然瞥到孤零零坐在最里间一张桌上的褐衣人不见了踪影。
他猛然对着身边那伙计头上劈了一巴掌,大吼起来:“又来个吃白食的,你就看不住人呐!”
伙计揉着头,委屈道:“叔,这人进门就付钱了……”
“诶!?怪了,还没吃就给钱……”
且不提那店主与伙计如何,褐衣人是在点菜客人离店的一刻起身。只因那汉子与老板说话间不觉抬手,露出小臂上一道蟾蜍扎青。他藏身成都驿馆时,曾在赵况一名侍卫那里见过。方才的人虽然贴了一脸假须掩盖真面目,对一般人自可糊弄,却逃他这等精通易容的。
唐轻雷压低了点斗笠,倒不是怕城里人认出自己。不过听说有唐门弟子随天策军浩气盟行动,到底要多存几分小心。
光明寺之变后,有些明教徒未随教主西迁,留在各地隐匿民间。近年明教在回纥境内甚得壮大,这班人又有蠢蠢欲动之心,白龙口的便是其中一支。只是这里的教徒不单自己重信教义,还逼迫当地土民皈依,甚至隐约传闻出过人命案子。若下细一想,如此肆行无忌,不仅为信仰坚定,更像背后有人怂恿。
唐轻雷本可不来,这些官府的事他素来不想沾染,何况他也有别样心思。
对于他开始的拒绝,裴桓微笑道你打量溜去别的地方也罢,干脆躲懒也罢,今天都别想如愿。他又补了句,“你那宝贝师妹也要去阴山城巡查。”
唐轻雷托了下巴,斜睨他道:“先说好,我去了可不是因为被你威胁。”
进城后,他们便分散到各处。唐轻雷盯了那些明教徒良久没瞧出端倪,反倒被他撞到了赵况一行人,意外也是可喜。
他一路尾随在那汉子往客栈走去,这条道没那些宣教使聒噪倒是安静得很,偶有几个行人也不怎么在意周围。
已经能看到客栈大门时,他反倒驻足。赵况身边自然有高手守护,探听消息绝非易事。莫说交手,如何潜入都是一桩棘手事务。唐轻雷往能遮蔽身体的干草堆后又退一步,草堆背后陡然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他猛力往里间一拉。
他还未来得及反击,耳畔便传来熟悉的语声,“别动手,是我。”
唐轻雷挣开来,转头见是乔扮成百姓的裴桓、黎卢一干人,便低了嗓门道:“赵况在里面。”
裴桓咦了一声,目光只往客栈那边转了一转,又道:“别管他,明教要在城里生事,这可担着上百条人命。”
“什么!?”
裴桓对黎卢一行人道:“快知会同来的人,抢在明教动手前把东西找出来。”
兵士听了,旋即悄无声息散去。裴桓才回唐轻雷道:“那些宣教教徒这几个月都在阴山城作威作福,知道城里人大多惧他们却不信他们,就要搞出些事情杀一儆百。恰恰在这几日动手,我们可算来的巧。”
唐轻雷疑道:“有证据吗?”
裴桓一手扒开草堆,枯草间露出几个木桶来,桶盖用绳索密密匝匝数圈箍得甚紧,半刻间也掀不开。唐轻雷忽然闻到一股很熟悉的气味,不由脸色变了。
“满桶的火药,是要干什么?”
“不光这里,人众密集的市集与码头都埋了这东西。待住民都出来忙碌时,他们便引燃火药炸个一片狼藉。”
“哼,疯子。”唐轻雷一面说着一面手插进稻草堆里准备把桶拉出,裴桓按住他手道:“不能动,会打草惊蛇。”
“你总不愿看这些人被炸死。”
裴桓沉吟一阵,“城里明教头子青面阎罗不过一个喽啰首领,怎会有胆量灭城,恐怕他背后另有主谋。再者明教在白龙口兴风作浪又为何?留着这条线,看看日后会怎样。”
唐轻雷默默,旋即道:“随你。”他抽出怀中匕首,在引线和木桶连接的缝隙处插了进去,一抽割断了引线,只面上看不出破绽。两人赶忙把草垛恢复原状便想悄悄退走,正当这时却有脚步声往草堆靠近。唐轻雷环顾四面,两侧是高耸碉楼的一侧,无窗无门,背后又被一堵高耸石墙封死,情急之下却退不能退藏不能藏。
裴桓听那几人直冲草堆而来,从隐蔽处窥了眼,竟是些明教教徒。如今是躲不开了,他低声对唐轻雷道:“暂且听我的。”
唐轻雷刚应了一句好,腹上猛可地一阵遭了一击,剧痛与冲撞之下他膝弯一软,不由自主摔倒在干草上。裴桓却不收手,又给他胸口垒了一拳,口中喝骂道:“有胆子上赌台没胆子还钱了,揍死你这欠打泼贼!”
唐轻雷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哼哼道:“大哥饶我这一次,再宽限两天……哎哟喂,我……过两天就凑够……”
裴桓冷笑揪着他领子道:“大爷没功夫等,要么给钱……要么拿你老婆来抵!”
唐轻雷满脸痛楚一半装的,另一半却是实实在在。虽然心头已经将裴桓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又一脚踢过来时,他还是惟妙惟肖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肋骨折了!肋骨折了!别打了,我去大伯家借……我借还不行……”
放债地痞与落魄赌徒,各地都有随时上演的此类闹剧。宣教使看那一个骂骂咧咧的一个哀嚎讨饶的,已然大皱眉头,“在这边闹什么!?滚出去!”
打手惊觉转身,满脸堆笑道:“大爷,我就是教训这欠债……”
“管你破事!快给我拉走!”
打手赔笑着,揪住那被打得半死的人,拖着一溜烟窜走了。
一直走到僻静处,裴桓改拽为扶,托着他胳膊问道:“可还好?”
不出意料地一记拳头迎面击来,裴桓不躲不闪,面颊上顿时青肿了一块。他反倒笑出声来,“出够气了?”
唐轻雷一手捂在腹部,咬牙切齿道:“没有!”
指尖触及伤肿,裴桓嘶地倒吸一口气,“有必要那么计较吗?”
“手脚轻点会死吗?”唐轻雷背抵着石墙缓缓滑坐下去。
“我不惯做探子,伪装之术也比不上你呀,只能假戏真做。可那一拳就带了三成内力而已,没想到你这样也受不起。”
唐轻雷冷笑道:“再和你耗下去,我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裴桓轻笑,“我怎么舍得。”
唐轻雷瞪着他,脱口便是一句滚。裴桓并不动怒,啧啧两下道:“手法是粗鲁了些,若非这样你我怎能安然脱出。”
唐轻雷稍稍缓和了些口吻道:“哼,那倒要谢谢你了。”
调息半晌,已觉身体并无大碍,他又慢慢站起,“好了,你也耽搁太久,去找手下吧。”
他举步又是朝来路而去,裴桓身形一动便挡在面前。天策面上再无笑意,“你还不死心要追着赵况?”
“之前说好的,你这里我有闲自会帮忙,但不意味我要听你指令。”
“他身边神策高手众多,你近不了身。”
唐轻雷嗤笑道:“谁说我要冒险混进去?不过远远打量,碍你哪桩事了?”
“你哪次对我承诺的话作数了?”裴桓冷冷道:“客栈里也有明教徒,你惊扰赵况不要紧,惹得那些人警觉,我便前功尽弃。”
“会坏了你立功的机会?”
裴桓屹然不动,“你只有两条路,要么和我一起行动,要么回驻地老实待着去。”
唐轻雷摇头道:“我们真想到一块去了。”
嗤啦一声轻微炸响,银色光雾登时于两人之间散开,唐轻雷足尖一点,趁这点炫目迷魂的空暇要从裴桓身边溜开。只要离了那人视线,自己就能造出另一张面孔与身份,谅他也查不清楚。
擦身而过瞬间,本是暂时被迷雾挡住视野的裴桓一腿凌空扫来。唐轻雷听动作间风声呼呼,竟然是十足力劲用在招式上,被踢到胸口势必重伤。他大惊之下连退数步,又被逼回墙角。
裴桓直冲过来,一手扣在唐轻雷肩头大力一握,便听他闷哼一声,一串细微叮叮声从地面传来,不知又落了手里哪些暗器下去。再顺势一推,将人紧压在墙上。唐轻雷却不动了,冷眼睨向他。
“这雷震子用得准,可惜我当年洛阳遇见过,再上当不容易。”裴桓抬抬眉,“你另一只手还好,怎么不出招?”
“我没打算拼出个你死我活,不过你似乎不这样想。”
裴桓笑道:“若非我方才做戏下手重了点,估计你腿脚稍微灵便就抓不住。”
他十分苦恼似地说道:“只好让你暂时动不了吧。”
不过一句话的光景间,他急点唐轻雷胸口几处大穴,方才松开压制的手,稳稳接住失去支撑正在滑倒的躯体。唐轻雷的脸压在他胸口,这并不情愿的姿势倒像拥抱似的。
“你给我记住,”唐门刺客沉声道,语声听着毫无情感,甚至没有些微的愤怒。
“我等着,你该记住的有很多呢。”裴桓猛地像甩麻袋一般把他甩上肩头扛起,“不点你哑穴就少说些话,这里游荡的还有你昔日同门。”
唐轻雷沉默许久,终于低低啐骂道:“我日你先人。”
“呐,难得听到你拿蜀中俗语骂人,我今天运气真心不错。”裴桓细细琢磨道:“可我那些先人作古已久,你口味实在……”
“闭嘴。”
裴桓呵呵一笑道:“好。”
阴山城来往的生意人多,客栈倒不算少,东南街上便有一家。裴桓一行这里选的房间大多背对街面,窗户皆开向老城墙,纵然里面有什么动静也不怕人看到。
裴桓很快掩上方才进入时打开的窗户,一边侧耳细听。门外楼道一片岑寂,没有任何人走动。他确认无事,才又踱回床榻边。唐轻雷还是安静地仰躺着,只因实在无法动弹。裴桓目光在他身上扫视一阵,手径直探往腰间。
唐轻雷蓦地睁开眼,冷然道:“做什么?”
可惜那目光虽锐利赛过刀刃,却无法真正伤及裴桓分毫。他微微而笑,解开腰封的动作没片刻停顿。换成以前唐轻雷不会有任何惧怕,可现下明了对方于自己怀抱异样心思,着实不得不防着这层。只不过此刻受制于人的他,根本无计可施。
裴桓并未理会质问,手掌托住那人腰肢,将腰封顺势抽了出来。布料夹层间带着坚硬触感,透出金铁的冷意。
“躺着不嫌硌吗?”裴桓将腰封随意抛在榻上,接着便坐下。
“好吗?”他又问道。
“不好。”
“我倒以为很好……”指尖似不经意拭过唐轻雷的唇,“这时你才显得稍微可爱点,上一回也是。”
上次,唐轻雷思索,是攀云台下吧?
“听不明白你的话。”
裴桓含笑道:“你懂。”
唐轻雷哼道:“死人更听话,可爱吗?”
“你可是活着的。”
唐轻雷注视裴桓,淡淡道:“你患了眼疾?”
“嗯,从何说起?”
“前次你表白自己没有龙阳癖好,我亦自以为生得不似女人,实在不懂你兴趣从何而来。思来想去,大约你快眼瞎了看不清吧?”
裴桓听罢低声笑起来,拍拍他面颊道:“不光身上带刺,话里都藏下很多。”
唐轻雷无从闪躲那些触碰,眉心不由微蹙,随之又复展颜道:“把我说得跟只刺猬似的。”
“差不多了,”裴桓沉思半晌,“第一次见面你就这样笑着,那笑可说很美,却藏着血腥味。”
“你就此对我一见倾心喽?”
裴桓摆首,不疾不徐道:“敛财者好财,铸剑者爱剑,至于我……”
他俯下身,温柔笑道:“中意的便是你一身戾气与杀念。”
唐轻雷目视他良久,闭眼冷哼,“割断你喉咙还爱不爱?”
裴桓低声道:“我不会给你机会。”
唐轻雷忽而一笑,“眼下没机会,以后难说吧?”
裴桓神色散淡看着他,“别担心我趁机轻薄,我可不好那下作勾当,更不想日后被人百般寻隙取命。”他拨开覆在唐轻雷额头的碎发慢慢道:“不过今天我不会替你解开穴道,一切尘埃落定才能放你走。”
“你……”
走廊间传来一阵踏步声,想来有住客回房。裴桓坐在榻上不动,只想等他们离远。哪知这足声居然正正消失在他房门外,继而有人窃窃私语道:
“是这间,快点。”
“只拿有用的,不要留痕迹被那官儿瞧出来。”
屋内两人惊愕对视,几道嗓音不单裴桓认得,唐轻雷也是熟识,都是随天策而来的浩气盟里的唐门弟子。裴桓拽过被褥给唐轻雷胡乱搭住,拉下帐子把卧榻遮个严实。方起身蹑步至门前,外间人刚拨开门锁往里轻轻推去,他便大大方方拉开门。
“两位兄台真早,”裴桓笑容温和,“在下回来得挺是时候。”
为首较年长的唐门弟子被撞破行径也不见半分羞惭,反拱手笑道:“正是正是,有事相商,进一步说话。”
裴桓颔首示意,将他们让进屋内。那唐门弟子看到里间榻上隐约躺着一人,惊异地咦了一声。
“手下一个兄弟,挂了彩不好声张,我先行带回。”裴桓立在榻前,“两位有什么要说的?”
年长弟子道:“将军,青面阎罗最近些时候要带忠心手下离开阴山城,说是暂时躲避去龙缘山附近。”
“怪道他们要毁掉阴山城,看来早就安排好去处了。听说那里还是荒野,舍了阴山城去那方到底安得哪样心思?”
“另一个事,卧龙丘附近的黑角寨里苗民被明教人尽数抓了。”
裴桓眼底寒光划过。黑角寨靠近天枪营此处驻地,营地方建了数月,这些明教徒有何盘算?”
“打探到的讯息已尽数转告将军,”年长弟子拱手一礼,“某不久留了。”
裴桓似乎想到其他,“码头那里是唐姑娘跟着,是否有消息?”
男子面露难色,“不瞒将军,师妹没有照安排时辰回来复命,其他人暗地在码头搜寻,却死活找不到她踪迹。”
裴桓不留痕迹瞥一眼帐子,转回视线稳稳道:“不必着急,唐姑娘未必是失踪。先把手头线索梳理一番,这是最要紧的。”
候那两人离开,裴桓掀开帐子,向唐轻雷道:“居然让你也听到了。”
唐轻雷沉声道:“解开穴道!”
“现在不行。”
“令月失踪不是好兆头。”
“唐姑娘许是走远了些。”
唐轻雷死死盯住他道:“她性子虽软弱,任务上从未失误,怎会这般大意?”
裴桓冷声道:“你虽想帮她,更该知道只有我能助你,带你回来可不是让你到别的地方送死。穴道两个时辰后会自行解开,如今给我安分些!”
裴桓甩下床帐,唐轻雷视野又复昏暗朦胧。片刻后木窗格哒一碰,室中除了他的呼吸声,其他的再也听不到。
唐轻雷继续静卧了很久,久到窗外透入的光都暗下许多,这时他骤然冷笑。
“两个时辰?未必。”
一直搁放在褥子上的手指忽然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