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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无殇(上) ...

  •   鸩蛊症,为魔界咒杀师一族中特有之症,尤见于天赋异禀、咒力强盛者,乃由修行中接触毒物、以自身精血炼化式神、体内魔源不稳等诱因触发。初期仍可医治,然症状轻微,与功体增进之征象相类;病至后期方显腹痛、呕血、气滞等症,此时已无药石可救,患者经络火焚剧痛、脏腑衰竭而亡。后以魂体复活者,功体尽失,形同凡人。

      ——《戒神宝典》

      ******

      仅只九岁的孩童静立于大殿中央,肃穆地直视着前方停放的一具尸体,深邃的双眸带着超越年龄的镇定。
      伏婴族的长老日前病逝,死于那诅咒一般的病症——鸩蛊。
      说是长老,然面前之人相对于魔物漫长的青春而言,只能算是英年早逝。数个甲子的岁月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印记,可绝症几无预兆地降临,原本运筹帷幄的术士现在却只剩下一具干瘪的遗体,肤色泛着可怖的青白。
      没有过多的时间去缅怀惋惜,伏婴师之名仍须继续传承下去。
      承前代伏婴师遗命、小小年纪便拥有的卓绝术法、成年的魔也为之震惊的睿智老练、与鬼族王室的亲缘关系,如今的这名稚子,九岁的年龄几乎可以视作一个零头忽略不计,但从各个方面,他正是无可争议的传人。
      庄重地接过覆面的鎏金面具,象征交接仪式的最终完成。
      魔焰燃起,已故族长的躯体被瞬间吞噬——最后的,最残忍的绚烂。
      那孩童依然是波澜不惊地注视着这一切,缓缓地,以面具遮住自己清秀的面容。
      从这一刻起,伏婴师之名,与匡扶魔界的使命,将伴他终生。
      直至他生命的终止。

      很快他被送去鬼族王宫,为将来真正成为辅翼君王的魔界军师做好准备。
      就是那时他第一次遇到鬼族的大皇子,银锽朱武。
      朱武比伏婴略长一些,已是一副少年模样。狷狂红发,如烈焰灼人,戎装打扮,体格矫捷。
      朱武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新来者,带着六分好奇四分滑稽,根本不加掩饰。
      朝露之城气候颇为湿冷,与伏婴所熟悉的环境迥然不同,伏婴明智地披了一件大氅御寒,只是相对于他的身量来说仍是显大,活脱像裹了一床棉被,还顺带遮住了下半张脸,更别提上半张脸被面具遮掩,什么长相表情,自是都看不清了。
      此时后面有一声音传来,比起朱武的略显稚嫩,声调却平静老练得多,“我想这就是表弟了?”
      一般来说,提到银锽朱武的时候,总是该同样给点注意给他的胞弟,银锽玄影的。
      可惜,通常情况下,人们不具备这个“公平”的素质和概念。崇武的魔界,骁勇的将领总是比文弱的谋士更受尊重一些。
      除非,这个谋士可以几道咒符便索命于无形——这就是现今伏婴站在这里的根本原因。
      “大表哥,二表哥。”伏婴平静地行礼问好,显然已把人物身份和关系了然于心。

      从开始的几个月,乃至后来的几年之内,伏婴不能说自己享受同这两兄弟的相处。
      朱武是典型直来直去的性子,情感外露甚至有些不羁,在武学上极有天赋。可是,但凡对上了任何写着字的东西,饶是悟性也相当不错,却休想他会潜了心地学——伏婴甚至觉得“极端反感”是形容朱武态度的好词。
      玄影则全然是另一种情况,他从小体弱,大大限制了他武学上的发展,就冲这一点,他矮人一截已是现实。因此玄影也比朱武努力很多,谋略文韬方面显然更胜,但伏婴可以准确地感觉到,他的一派淡然背后,纵然掩饰,也是必然有自卑的。
      说起来,伏婴和朱武的交道,是显然要更多些的。
      这背后的原因多种多样。一则玄影和伏婴实则有几分相像,二人又都不喜欢交流切磋一类的事情,各自埋头勤学苦练便罢;二则伏婴也算是受各路师长所托,要负责看住朱武的——原本该做表率的长兄到了这个地步,伏婴也偶尔有些呜呼哀哉的感叹;第三则不免说到为何不是玄影监督——玄影通常是对此视而不见的,有说是对大哥敬畏,有说是兄弟感情融洽,伏婴的理解则偏向:嫉妒导致的“任他堕落”的心态;最后,就是相对怪异的,伏婴反倒和朱武更合得来,或许是自己喜欢将凡事考虑周全,甚至为了一定目的动用心机编造谎言,可在朱武面前纵然有鸡同鸭讲的无奈,然而轻松也自由许多。
      后来伏婴知道,朱武并不算一个完全没有城府的人,只是在他面前反而更加直率。
      “为什么?”伏婴还是禁不住问了。
      “因为在你面前掩饰无用,你能读人心。不如省了我们两个人的麻烦,倒痛快些……而且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根本没敌意——玄影有,我想你也看出来了。但那不是针对你的,是对周遭所有人的……其实完全可以理解不是吗?”
      这番话听得伏婴倒是有些莫名懊恼。

      渐渐他们出落成了青年,军务上的事也就接触得更多了起来。而对于朱武而言,除了行军打仗尚能接受以外,其它事情更是不怎么热心。
      这日,朱武正半靠着一株樱树,偷得浮生半日闲,却忽见得远处一个身影行来。
      轻叹一声,却也不打算跑了,反而背过手去,轻弹樱树的枝干,让花瓣落得更急了些,在视线中和那人的身影交错起来,很是相衬。
      不理会他脸上毫无诚意的明知故问表情,伏婴径自说道:“今日有西线防务会议,表哥既然‘想起来’了,还是快些动身的好。”
      朱武无奈地撇撇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修炼有成,是吧。”
      “托表哥的福,只是现在定位不太熟悉的人物和地点还有障碍。”
      一瞬间朱武觉得自己既应该祝贺,还应该鼓励,或许还可以哀叹一下自己这个“熟人”的倒霉,但最终出口的却是:“今天你本来也要去,而且玄影会去,对吧?”
      “正是。”
      “唉,那也不缺我一个,反正我没有任何建议可提,更不会无聊到为了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和人唇枪舌剑。”朱武兴趣缺缺地将手臂枕到脑后。
      “皇子此言差矣,”听伏婴改换了称谓,朱武心道不好,“最终有执掌帅印资格的,唯有皇子一人,我等不过司参谋之职,最终定夺权在主帅之手。为将者,知己知彼方能取胜。如果皇子缺席,我等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议论得再激烈,也毫无意义。”
      从场面上看,朱武几无再推拒的余地,但他还是不服气地挑挑眉,对伏婴说:“大道理满口,有本事赢了我,我就去。”
      在外人听来朱武这下根本是要伏婴的命,然伏婴心里却是有数,朱武这只是给自己找个台阶,如果伏婴能顺带召出个他从没见过的新奇的式神,那就更好了。
      就遂他的愿。
      念动咒诀,天地变色,闪电贯下,法阵中央渐渐化出硕大的怪物,瞬间长高到十倍于常人的大小,大致是人形,头部长有两角,嗥叫着释放出雷击。
      朱武啧啧一声,以神雷之招相对,力道控制巧妙,将将击退了式神,自己则故意被反冲的余震逼退数步。
      “好了,你略胜一筹。看来我只好去听那个又臭又长的会了。”
      伏婴浅淡一笑,转身领路。
      “诶,话说这个新的叫什么?你的式神长得越来越恐怖了,乍一看我都要吓住了。”
      “奉雷。表哥须得知道,一般越漂亮的东西,越是脆弱。”
      “哦?我倒是不甚同意,最近的例外……你。”朱武兴味又起,反驳道。
      “哈,表哥是说我好看却强大呢……还是丑陋却孱弱呢?”伏婴也不是面薄的,玩味地反问。
      朱武也没有犹豫,“自然是……长得好看,却很厉害。”
      伏婴忽得放慢脚步,转过脸去看朱武,笑得越发意味深长。他作势要摘下面具,问道:“你说好看,那么‘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朱武当然记得“那件事”。
      那是伏婴初来第二年的事,那天伏婴照例负责把朱武揪回去温书。
      而当时朱武则被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围着玩闹,伏婴大致扫了一眼,认出几个贵胄或是将领的孩子。
      这其中超过半数的同龄人简直把愚昧和平庸写在了脸上,真想不通朱武怎么受得了这些人的。
      “表哥。”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朱武显然会明白他的意图。
      “啊,是他……”窃窃私语的声音,压得并不低,就好像伏婴是某种禁忌一样。
      “喂,你来干什么,这里没你的地方,”一个小孩扬着下巴,满是倨傲,“我们将来是无往不胜的魔界战士,大皇子就是我们的领袖,你少来打搅。”
      朱武听了这话,明显不太高兴,可也只有伏婴察觉到了。
      伏婴只是笑,容色愈显阴冷,“呵,这话传出去,可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说不定……还能要了你的脑袋。”
      “嘁,”那小孩虽被伏婴震慑,还是不愿服软,“你也就是说说而已,你除了画符还会什么?”
      朱武已经要发作了,伏婴悄悄对他摇了下头,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将面具除下,眼神中闪过一丝促狭。
      “嘶……”除了朱武,众人均倒抽一口气——原本不免有人猜测,小小年纪一天到晚挂个面具,这个伏婴长得究竟是多么不能见人,可现在——白皙肤色,淡似烟的柳眉,高挺的鼻头,还有邪魅的一双凤目……
      朱武已经脱离了人群,暗暗咬牙,猜不透伏婴的意图,只是心下打定主意,这帮人若是再有任何出格的言行,他是真要动手的。
      伏婴和十余人对峙着,同时注意到朱武动向,正好他的视线已看不到自己正脸,伏婴笑得诡谲,手指在颧骨处只一挑——
      霎时尖叫声四起,那群小孩面色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连滚带爬、争先恐后地撒腿跑了。
      “诶,伏婴,你给他们看了什么?”朱武的声音冷不防在身后响起,还是让伏婴略微一惊。
      伏婴一时有些踌躇——要不要给他看呢?看也无妨,可是莫名地有点不想。
      “我都没注意你居然到我后面来了。”于是,这算是自己在拖延吗?
      “噢,我想到时候万一真打起来我总得帮着你。他们的确烦得很,还不是碍着父王母后,得给他们点面子,再说……跟他们瞎来,终究比看那些死人堆里干巴巴的文字要舒心些。”
      “所以……表哥你一定要看吗,你可是看到那些人吓成什么样子了,估计从此以后看到我就要跑了。”
      “你看我像是那么没种的人吗?给我看咯,我肯定不会躲着你走。”
      伏婴还是有点隐隐地不情愿,转身之前,他刻意地先甩甩右手,让朱武看到那样东西,好有个心理准备。
      朱武看得明白,那是半张面皮,心里也大致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伏婴除了面皮的上半张脸,模糊的血肉暴露在外,眼珠嵌在眼眶之中,无有眼睑,分外可怖。
      伏婴观察朱武神色,竟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其实,就算朱武害怕或者厌恶都是很正常的,本来这么一张脸就显然不是用于欣赏的,他又何必在意呢?
      朱武的反应却出乎伏婴意料。
      只见朱武噗嗤一笑,兴趣盎然地正视着伏婴,还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别告诉我除了吓人以外没有别的用处。”
      伏婴的思维停顿了一拍,随后答道:“这个也是可以修炼出来的。说到目的,吓人的确算是一样。不过如果要种入什么毒物或者药物,这样可以快些。”
      “哦。”朱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下,伏婴少有地按耐不住了,“表哥,真的不怕,或者反感?”
      “哈,别把我和那些俗人相提并论。我表弟就是我表弟,天才咒杀师,未来的首席军师——嗯,还有逼我念书的小先生,至于长什么样,有什么关系?”
      伏婴一时愣怔,这理当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插曲,但朱武在他心中的形象,似乎稍稍变得“不错”了些。
      “我是觉得真的挺好玩的,我可不可以帮你戴起来?”
      鬼使神差般地,伏婴就任由朱武拿过他手上那半张面皮,小心翼翼地覆住外露的血肉,细心地将撕裂的边缘抹平,直到复原。

      “哈哈哈……”朱武回忆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好像,实在看不出,那事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任何人扯了脸皮都不会和‘好看’搭边的嘛,所以世界上本也没有绝对的美丑……唉,我说话怎么像那个要命的道学先生——我到现在还没明白,这些中原牛鼻子们的理论……学敌人的思维方式有意义吗”
      毋庸置疑,伏婴是必然会给出肯定回答并且附带长篇大论的。
      于是朱武抢在伏婴之前,补充道:“而我们魔,则是如斯执着而主观的生物,所以我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在我眼里,你就是又好看又厉害,盖棺定论、无可置疑。”
      伏婴的语塞状态持续了须臾,随后巧妙回应:“如果皇子承认属下厉害的话,那属下必能规范皇子的一举一动、让皇子成长为一名好君主。”
      “呵,”朱武干笑一声,认命地耸耸肩,准时步入了会场。

      而最终,第一次真正踏上战场的日子,也是要到来的。
      事情听上去很简单,一殿魔君亲自挂帅,在边境处与中原道门发生冲突,兵将略有折损,三殿商议之下,鬼族高层决定派出人马支援。
      理论上讲,就算不增援,也未必形成败局,只是魔族君王阎魔旱魃是新近即位,有不够老道之嫌,而鬼王也有意将未来的接班人和军师送去前线历练一番。
      朱武和伏婴均没甚异议,毕竟以这样相对平稳的方式开始自己的征战生涯,已经足够幸运。

      二人带领小队开赴边界,朱武直到进驻了兵营之后还保持着乐观甚至无谓的心态,然一到达便开始四处走访的伏婴却再不轻松。
      伏婴掀开帐帘入内时,竟将焦灼之情全都写在了脸上,从他露在外的下半张脸就可轻而易举地读出来,十分反常。
      “怎么了?”朱武看得担心,脱口就问。
      “这次的情况不容乐观。虽然战至现在损失不大,可要是再这么下去,怕是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魔君……根本不会打仗。任性尚气、匹夫之勇、缺乏统筹……根本是在凭一口气胡来,但凡开战他就只会指挥己方军队与敌人硬碰硬地对攻,自己一个人冲在前面不顾战局……还有,你猜,他现在在干嘛?”伏婴的情绪少有地上来了,朱武不由得暗暗皱眉,这个魔君,得糟糕到什么程度?
      “别告诉我是左拥右抱、花天酒地?”
      “哼,”伏婴冷笑一声,“他在找敌方将领单挑……在对方占区内。要我说,他还是别活着回来了,省得我们这一众人马,都交代在他手上。”
      朱武先是一惊——这样的新主,焰城魔族是昏头了吗,随后感慨,伏婴还真是敢说。
      “那我们好歹得劝劝他,别采取这种自杀行为?”
      伏婴一手托住下颚,沉吟道:“如果不幸他真的有命回来,自然是必须要说的。但是他那样的人,难免刚愎自用,只有我们向他证明我们的主张能见到效果。”
      “唉,大不了我跟他打一架,就不信我打不服他。”朱武作势就要站起来活动筋骨。
      “表哥啊表哥……”伏婴遗憾地摇摇头,“你真是不比那家伙强多少啊。主帅自相残杀,成何体统?”
      朱武吃了瘪,也承认是自己的不对,转而问伏婴:“那么,你有什么计策吗?”
      就在这时,有士兵来报,阎魔旱魃回营,邀鬼族大将入帅帐一见。
      伏婴淡然点头,表示知晓。朱武的目光瞥到伏婴微微下撇的嘴角,明显传达着“真失望,居然没死”的想法,不禁想笑。
      迈步之前,伏婴回答了朱武前一个问题:“有是有,到时只请表哥帮一个小忙。”
      “嗯,你说。”
      “无论我说多出格的话,哪怕惹到阎魔旱魃要劈了我,都不要制止。”

      进了帅帐,只见正前方一张大椅上端坐一人,青面银发,额前生角,体格魁梧,粗犷狂野的威猛之感不言而喻。
      只是此刻他脸上沾着血渍,左臂一道创口,正由医者处理着。
      朱武走在前面,按他与伏婴商定好的,先礼貌性地自报身份、寒暄两句。
      随后伏婴开始发难,“哦,这位就是新任的一殿魔君?”
      “伏婴师,不得无礼,”朱武配合地假作呵斥,随后再假意道歉,“魔君见谅。”
      “属下只是奇怪,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一殿之主的?”明显轻慢的语气,伏婴胸有成竹地等着阎魔旱魃的反应。
      “哦?”只见阎魔旱魃因些微的愠怒扬起眉来,可回答中除了不悦外还带着夸耀,“本座是魔族中的第一武者,实至名归。”
      “啊,也就是说,一殿选拔领袖,就是通过打群架的方式选一个四肢最发达的?”伏婴的回话越发多了揶揄,意料之中地,逐渐点起阎魔旱魃的怒火。
      “我一殿王位更迭,干你这个三殿军师何事?我魔界崇武,这是三族共同的信条,难道本座不够格领导我魔族吗?”
      “魔君所言甚是,可属下仍有几事不明——我魔界崇武不假,但是否只需要武力过人就配得上领导魔界……哪怕这个人对于兵法一无所知、轻贱士卒生命、一意孤行刚愎自用?”
      阎魔旱魃双拳紧攥,骨节暴突,隐隐起了些杀意。他竭力控制着,低吼着反问:“你是在指本座吗?你凭什么——”
      “凭两军交战时魔君丝毫不讲战法,只知道挥军向前,以士卒生命硬拼,还时常落入对方埋伏导致不必要的伤亡;凭魔君贪功冒进,只图一人胜负荣誉,从不考虑全局,将军队随意屯放在此而身入敌境犯险——魔君如此无视主帅的职责、置我魔界同胞生死于不顾,伏婴师说这话,是凭九百七十一条同袍的性命!——属下大胆揣测,魔君还从未费心了解过吧?”
      就算早做好了心理准备,朱武仍是听得心惊,从伏婴竟敢打断阎魔旱魃的质问开始,到平日冷似冰的他慷慨陈词直到最后一个音节。不可否认,伏婴这番话中透出的那种无畏、愤怒,甚至绝望,足以让人听了气血上涌,久久不能平复。
      阎魔旱魃闻言的反应更为复杂,惊讶于这人年纪轻轻就敢不顾结果地挑战他的权威,恼火于他言辞凿凿地竟将自己贬成了罪大恶极,疑心于自己的行事方式是否真有偏颇。
      帐中侍立的其他人等均屏牢了呼吸,几乎不敢猜测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方向。这个伏婴师所言的确有理,简直道出了他们长久的心事,但依阎魔旱魃的性子,若不是鬼族皇子在场,这个胆大包天的军师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但现在谁也无法确定伏婴师是否真的能够保住小命。
      阎魔旱魃生性冲动但并不迟钝,他已经大略有所感觉,伏婴师刚刚并非是一时尚气的行为,他的言辞锐利而充满煽动性,已经潜移默化地在众人心中埋下了疑窦的种子,杀他非但有残害忠良之嫌,自己恶名远播不说,导致军心涣散就坏了,更别提还有银锽朱武的见证,最后甚至可能引起魔界内部矛盾,他就真真是千古罪人。
      或许对于伏婴师来说,阎魔旱魃自己但凡意识到上述的任何一条,纵然再愤怒,也都断然不能害他性命。而伏婴师的最终目的,不过是要否定他目前的战法,为自己争取个发言权罢了。
      慨叹一下真是好算计,阎魔旱魃纵有不甘,也只能强压怒火,冷冷地说:“既然你主意那么大,不妨说说你的高见。”
      众人惊愕,伏婴师非但没招来杀身之祸,反而成功地得到建言的机会。其中尤以阎魔旱魃带来的两名魔族长老鬼知和冥见最不敢置信,天知道他们已经失败多少次了。
      而伏婴随后出口的话更为惊人,“属下也知魔君乃英雄人物,在魔君面前,属下不敢空谈。不若属下今晚就实践一下,请魔君一观。只须伏婴一人,保证为魔君带回敌军首级若干。依属下之见,此地地势复杂逼仄,魔君为人豪迈,大开大合,未必适应。而所谓蛇有蛇道,属下倒有些雕虫小技可以一试,属下若是成功,便可在此役中对魔君大有助益。”
      伏婴毫无征兆地换了极为谦卑的敬辞,却教听得懂的人不禁生出寒意来,心下直道伏婴的可怕。
      死谏之臣的戏码之后,却是恰到好处的溜须拍马,将整件事做到无可挑剔,同时意在用行动最高效地证明自己的价值,最后——如果伏婴今晚成功,他便算是直接架空魔君的指挥权,形成由他与朱武总揽全局的态势。

      “够厉害,连我都惊讶了。”才出了帐,朱武便在伏婴耳边轻声赞叹。
      伏婴却是近乎懒散地一笑,“基本功而已。”
      没等二人继续对话,鬼知冥见二位长老匆匆追上,一开口也是满满的溢美之辞。
      “二位长老过谦了,论计谋能为,二位长老必然强伏婴数倍,”伏婴得体地回应,“只是二位不愿在阵前与本方主帅产生龃龉,也是人之常情。伏婴今日口无遮拦,有冒犯一殿同胞之嫌,还望二位长老恕罪。”
      朱武在一旁听得简直想叹气,真是无懈可击的表现,天知道是先天赋予还是后天训练得来的。
      “哎,不敢不敢,军师今日,有救我军于倾颓之功。若我等能对军师有所帮助,还请不吝提出。”
      “嗯……确有一事,麻烦二位长老告知。伏婴初来乍到,勘察工作未免有不够到位之处,还望二位长老将我军目前详细的战力、布署,以及此地地形情况,详细告知。”
      “好说好说,不如就到我等帐中细谈。军师请——哦,还有,皇子请。”

      “呃……伏婴,你这算是什么计划?”
      暮色渐沉,朱武几乎无奈地看着伏婴脱去大氅,换了一副武将装束,还因为畏寒,不住地搓着手臂。
      “最简单的那种,佯装袭营,将对方诱入山谷,我早就布好的阵法等着他们,”眼见朱武脸上还是不信服的神色,伏婴进一步解释,“一殿魔君已经给对方留下了鲁莽无谋的印象,于是我赌对方也会随这一认知放松警惕,绝对会不假思索地追出来。那几个阵法实际效果我没见过,正好拿他们来实验实验。这算是刚起步,小玩一把即可,更不必过早亮了底牌。”
      “等于就是诱敌进入陷阱的思路?那你也不必亲自去啊,留在那操控阵法即可,放几个士卒去咯。”
      “既然是给阎魔旱魃看的,就要做得漂亮,不值得冒折损人员的风险。”
      “哎呀呀,那我去好了。短兵相接你又不擅长,要是出个意外把你折了,那可没地哭去。”
      “表哥这么不信任我?”
      “瞧你这一副要冻僵的状态,只怕过不了两招就交代了。信任你不是为了让你像武人一样跟人打架去的。”
      “呵,伏婴也是知道,在这方面比不上表哥之万一……那么,试问你如果力道没控制好,能造成多大破坏?”
      “嗯……杀起了性,一招起码解决掉一两百吧……哦!——唉!”
      伏婴意味深长地看着朱武从自矜到彻悟的转变,不依不饶地解释道:“所以,那还能称之为偷袭吗?根本是把对方主帅招来的动静。到时候就变成你一个人对付敌方上下近万人——啧啧,比阎魔旱魃还严重啊……”
      朱武泄气地摇摇头,下一刻转而说道:“那么我去看看,不出手,总归可以吧?”他解下腰上佩刀,递给伏婴,“这是斩风月,上战场之前狼叔赠给我的——传统,你知道的。”
      伏婴动作稍滞,还是伸手接过。拔刀出鞘,只见冷白光华刺人眼眸,伏婴笑道:“果然是我魔界铸剑名匠。但愿伏婴蹩脚的功夫不至辱没神兵。”
      朱武也笑起来,刚想再玩笑两句,伏婴就已经利落地行动起来。
      伏婴似乎还没有表态他是否可以跟去观望,但既是没有给出否定回答……
      那就当他默认好了。
      朱武二话不说地也跟了出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无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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