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古来今曰宙》千门

1、第 1 章

　　“阿翎，这么做我不后悔。”

　　那天晚上，宋翌抱着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太液池盛开的睡莲蒙着轻薄的月光，像铺了层糖霜。宋翎在他怀里抬起头，说，“大哥，去宗祠看母后时，采些莲一并带去如何？母后生前最是喜欢这花的。”
　　宋翌只是笑，笑声低低的，好像风一吹就会散去。宋翎听着忽然有点难过，也许不应该提起母后的，在这样的中秋月圆之夜、团圆之夜。母后虽早在九年前仙逝，但留给他的记忆至今鲜明如昨。他能清晰地回忆起她站在人高的描金瓷瓶前伺弄刚从太液池摘来的莲花，听到门口的动静，回头对他一笑，便是万千风华。
　　母后仙逝，最伤心的大概就数宋翌了。想着，宋翎不由缩到他怀里，更紧地抓着他的衣襟，仿佛这样就能给他些安慰。
　　他们就这样两厢无言的走了很久，偶尔宋翎会说一两句话，但宋翌都只是笑笑并不出声，宋翎不由纳闷，大哥说要送给他的中秋礼物就是这个？抱着他走一辈子？这样想着，他不由低低地笑出声，就算这样走一辈子他也是乐意的。
　　像是知道他想什么，宋翌亦笑了起来，“别瞎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准吓你一跳。”
　　四周越来越黑，憧憧树荫拦住了所有光源，他抬起头，宋翌的轮廓早已隐在黑暗中，只剩一双像极了母后的凤眸在深得浓稠的黑暗中略有光彩。
　　他笑着回道，“不用送礼我就已经吓一跳了，从不知道宫里还有这样一条路。”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哪只这一条路。”宋翌笑，眼里的复杂一闪而过，宋翎只顾着笑没有注意到。
　　“唉，你不是不说话吗？”宋翎调侃道，“刚才我一个人说了那么多话都不见你吱一声，现在倒笑起我无知来。”
　　“阿翎，有我在，你不用知道太多。”宋翌顿了顿，又说，“很多事情，知道并不是好事。”
　　饶是宋翎再无知也听出他话里有话，气氛一下子有些沉闷，除了宋翌的脚步，在没有其他风吹草动。
　　良久，宋翎才开口，“知道不一定是好事，但无知绝对没有好处。”
　　他仰起头，道，“有些事我不说不代表不知道，只是，我想听大哥亲口告诉我。”
　　宋翌的脚步顿了顿，继续走。
　　他想，大哥就是厉害，这样的地方走起来都不曾磕绊。
　　不知还要走多久，这绝对的黑暗中时间都是静止的。宋翎开始生出困意来，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却总是快睡着时用力甩头以清醒过来。
　　宋翌轻笑道，“困就睡吧，还有很长一段路呢，到时候叫你起来。”
　　他的声音在这样沉寂的黑暗中显得突兀，甚至有回声层层漾开。宋翎一度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最好看，，声音也是好听的很，总给人一种清风拂面的舒畅意。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那些大臣会说宋翌阴鸷狠戾，明明这样温柔的一个人。他抬头，虽然看不到他嘴角轻勾，凤目略弯的模样，却也能够想象。
　　宋翎往他怀里钻了钻，靠在他胸膛上，闭了眼。
　　他没注意到，黑暗中那双美目一闪而过的复杂。

　　再醒来是因为背后冰凉的触感，宋翌刚把他放下，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已被阿翎紧紧抓住，黑暗中那眸子里尽是惊慌，“大哥，你去哪里？”
　　宋翌一愣，随即俯下身与他额头相抵，感受到宋翌的体温和轻细温热的鼻息，他才松了口气，手却仍然抓着他不放。
　　就在刚才，宋翌抽手的那一刻，他感觉宋翌要离开了，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就像那时候，母后突然夜里来到他寝宫，坐在床沿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庞，他睁开眼，看见她比水温柔的美眸，不等他开口她就说，“睡吧，明天早上我们一起用餐。”他当时只隐隐觉得不安，却没多想，真就睡了。三天后，他母后逝去，去时穿着如同丧服的白裙，细白的脖颈上有白绫勒出的青紫。
　　刚刚，宋翌又给他那份不安。
　　他突然觉得心口痛，自从前年病愈后，他就再也没痛过了。
　　宋翌突然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也不缺这一时……”
　　“嗯？”
　　“阿翎，记得我说过的大礼吗？”宋翌没回答他，而是笑道，“你在这等着，一会就好。”
　　说着想从他手中抽离，然而，宋翎只是紧紧抓着，怎么也不放，眼睛对上宋翌的目光，尽是倔强和不安。宋翌，柔声道，“乖，在这待会，我马上回来。”
　　好一会，宋翎才松开。宋翌可以想象，他此时抿着唇一脸不情愿的模样，怎么看都像个孩子。
　　宋翌走了好一会后，他才回过神来，调整坐姿，伸手摸到身下冰冷的硬物时愣了下，冰冷而滑润，这触感是上好的玉石。他摸索着，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由玉筑成的长方形的匣子里，匣子里光滑平整，匣子外雕着精美繁复的图腾，他仅靠摸也能察觉出雕着雕刻师傅的手艺之高超。
　　棺材？这念头一闪现，他就惊到了，越想越肯定。他想起，大哥登基以来就大兴土木建皇陵，所动用的人力物力之大几乎可以与秦朝秦始皇修阿房宫时相比，一天到晚都有大臣为这事求见，历时三年，终于与去年竣工。难怪，大哥那么熟悉来这的路。
　　想到百年后，大哥将安息与此，他忽然没由来地高兴，这可是大哥的墓啊。这就是大哥的大礼？
　　突然，他听到一声轻响，像是石头与铁相撞。接着一道青绿的光划破黑暗，刺得他眼睛生疼，待适应后他才发现，那是一颗发光的小球，大概是夜明珠。就在他闭眼的刹那，已有五六颗夜明珠依次亮了起来，不一会，数十颗夜明珠亮了起来，绕着他围成一个大圆。
　　这时借着光，他才看清四周，他身下确实玉制的棺材，一旁还有掀起的棺盖，想着百年后大哥就躺在这里，千年、万年，他突然觉得这玉板也没有那么冰冷，终究，宋翌会在这里。
　　玉棺之下是光可鉴人的圆形的玉台，如今反射着夜明珠的绿光，显得有些诡异。玉阶之下就是那排夜明珠。，随着一声接一声的清响，越来越多的夜明珠以他为圆心亮了起来。一颗接一颗，仿佛夜空中一朵接一朵的烟花，只是这场烟花不会再瞬间的繁华后又在须臾间凋亡。但最后一声轻响也落下时，这黑暗又只剩下静寂，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不，已经没有黑暗了，数以千计的夜明珠绕着他围了一圈又一圈，直叫人看不到尽头，夜明珠的光并不炫目，但那么多夜明珠齐齐发着幽幽绿光，乍一眼看上去，只以为是银河里数不清的繁星。
　　这些夜明珠，由一个个恭敬跪坐的女婢石像捧着，虽都是低眉顺眼，但眉目各不一样，栩栩如生，直教人赞叹那高超技艺。
　　婢女头都对着玉台，一时间，宋翎恍神，仿佛真有千千万万人恭敬地跪倒在他脚下，陡然间生出睥睨众生的豪气。
　　如此壮观的墓，难怪耗那么多人力物力。他想。
　　突然传来一阵轰响，动静之大，以至于宋翎以为这墓就要坍塌。然而，等动静停下来的时候，他即刻被震住了。今年他十九岁，而这十九年内，他从没见过任何一处景色、一个工艺品、一种艺术可以更眼前的景象媲美。
　　十二根合抱之粗的石柱缓缓地升起，满地的石像开始移动，放眼去，就是夜空星移，就是流动的星空，玉台好似星湖里唯一的小岛，渺小得下一秒就会被星光组成的浪涛吞没。随着石柱顶到陵墓穹顶，一阵天摇地晃之后，终于归于平静。此时，夜明珠还是绕着玉台，前后左右的间隔相同，较之从前却密了几寸。而十二根石柱刚刚好立在明珠之间，上面刻着繁丽的腾纹，线条流畅连贯，夜明珠覆在其上，那些图腾也发着幽绿的光。
　　宋翎蹙眉，这些图腾看着眼熟，却想不出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