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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西楼窗冷月如钩(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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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大牢。
裹了桐油的火把烧得正旺,模糊而黄色的光,在挂满刑具的墙壁上摇晃着。典狱长潘良带路往天牢方向走,虽然刻意用手压住,但腰间挂着的大串牢房钥匙还是偶尔“叮咣”作响,弄得他神思有些紧张。
牢房里气象本就阴森,身后之人还裹了一袭及地的黑色棉布斗蓬,脸容深埋在兜帽的阴影里,浑身散发出阴郁恐怖的气息,生怕不够吓人似的。潘良吃这碗饭也有十几个年头了,严刑逼供血肉模糊的场面也不知见了多少回,可是走在这个人前面,他却仍感到脊背发凉。他那野兽一样灵敏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危险!
“大人,到了。”潘良的脚步停在一间稍大些的牢房门口,他转过身,对身后之人恭敬小心地说道。之所以称他为大人,因为这人刚才露了一方印鉴底纹给他看,潘良吓得差点没给他跪下。
这人的来头很大呀!
“打开!”这人淡淡道,声音中听不出任何喜怒。
潘良答应了一声,慌里慌张地从腰间拔出钥匙,找了半天才挑出本该一眼就认得出来的天牢钥匙,插进对顶梅花芯的锁孔里,只听咔嗒塔三声响,锁头被打开了。
粗大的链条抽动间,天牢里有个惊恐的声音传了出来。“你是谁?你想干什么?皇上判了我秋决,没有皇命,你不能动我!你不能动我!”
这舒侍郎还真是个胆小鬼!潘良心中讥笑,推开牢门,侧身站到一旁,让开通道。那人走过来,潘良也不知怎么的,仿佛鬼迷了心窍一般,抬起眼皮偷瞄了一眼兜帽深处的黑暗。眼前忽地一花,脖子上凉沁沁的。潘良还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那人已越过他身边,跨进牢房里。
潘良有些恍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他眼前是几根婴儿手臂粗细的杉木栅栏,舒侍郎就关在其后的黑暗里。栅栏刨光了树皮,经过多年的使用,变成了一种仿佛浸过猪油似的黑黄色。但此时,不知哪来的油漆,把栅栏染得血红鲜艳。
他听到有人在叫“救命”,那声音飘渺得好像从深山里传来。声音倏然消失的瞬间,他的视野垂直颠倒,地面竖直他的面前。一双黑色棉布白底的靴子不紧不慢地朝他眼前走来,大步跨过他,一块黑色的棉布紧跟着从他脸上拂过去,接着,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说是秋后处决,其实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可是那人连这点时日都等不得。手上的人命,又多出了两条……
至今为止,到底杀了多少人?斗篷阴影里的人轻轻一叹,走出牢房,发现空中飘下点点素白。
他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人已远离了顺天府。解开斗篷,一张年轻的面孔露了出来。朦胧昏暗的夜色中,略显苍白的一张脸,神情十分疲倦,但双眸亮如寒星,给人深刻的印象。
他抬起一只手掌,接了两片素白在手。他的手掌格外的苍白,仿佛经过冰水的浸泡,看上去给人一种毫无温度的感觉。
“下雪了?真早。”凉意在他手中蔓延,他抖落雪片,踏着夜暗,走向街陌深处,消失不见。
今夜是最后一个夜晚,玉瑶仔细地把每一扇雕花红木的窗户都检查了一遍,确定都关严实了。
只要再熬一晚,明天一早启程回老家,京城的一切就可暂时抛之脑后了。等过完年回京,事情都过了几个月,想必就该风平浪静了吧?玉瑶一边盘算,一边吹熄烛火。黑暗扑面而来的惊悸感一如往常。
要是绿筠在就好了。到了现在,玉瑶还是时时想起她。
玉瑶摸索上床,躺进被窝。
于妈烫了两个银丝球在床上,好暖和,玉瑶感到心里踏实了一些。
舒侍郎在狱中自尽的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玉瑶却总觉得不对劲。像舒侍郎那种贪慕权位,得势猖狂的小人,有胆量自尽吗?
心里闪过一双眼睛,明亮深邃,但又难以捉摸。
那个奇怪的男人,他会不会和舒侍郎的死有关呢?
玉瑶翻了个身,拨弄了一下被子里的银丝球。
就在这时,窗口传来怪响,一道月光射了进来,晃了一晃,收窄成指缝宽的银带,留在了屋内。
玉瑶的身体刹时紧绷住了。
一个黑影欺到床前,在她张嘴惊呼的瞬间,及时封住了她的口。
“唔……唔……”极度的恐惧带来的战栗瞬间传遍全身。
“大小姐,以为窗户关好就没事了是吧?这样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声音吹进耳朵里,化成灰玉瑶都能听出来。
是那个怪人!
玉瑶瞪大了眼睛,可屋子里太黑,她只看到黑影模糊的轮廓。不过她的眼睛也正在渐渐适应黑暗,那影子越来越清晰了。
可是不能傻傻地等着看清他呀!
玉瑶从被窝里伸出手朝头上摸去,但那人的动作比她还快,马上扣住了她的两只手腕,压在头顶。玉瑶拼命挣扎,可是那人力气大得出奇。玉瑶又伸腿,那人干脆整个人压了下来,直接趴在了她的身子上,把她压得动弹不得。
“唔……唔……”被一个陌生男子压在身上,即使隔着被子,那陌生的感觉也令玉瑶惊恐得快要晕过去了。
“几日不见,想不想我?”那人好像还觉得她的样子很有趣,故意用挑逗的语气这样说,并欺身上前,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唔……唔……”玉瑶拼命摇头抗拒。
那人笑了几声。
“你不乱叫乱动,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的话,我可以考虑对你礼貌点,怎么样?”
“唔……”玉瑶连忙点头。
“好像不太可信。”
这人虽然可怕,但对自己似乎并没有杀意。玉瑶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那人微微松开了手试了试,然后才移开整个手掌。
玉瑶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你想做什么?”
“反正不是来杀你的,希望你也合作点,不要逼我动手。”那人口气轻松地一面警告,一面把玉瑶的手腕也松开来,并起身从床上离开。
借着窗口透进来的一线月光,玉瑶终于把他的长相看清楚了。
很年轻,与陆君亭差不太多,略显苍白的皮肤,五官普通,但一双黑眸亮闪闪的,辉映着月光,显得寒冷透彻。这人的长相给玉瑶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明明是普通的,可是合在一起看,又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上几眼。
玉瑶印象中他穿的是夜行衣,但实际上他只是穿了一件寻常的深蓝色棉布直裰,衣料也无出奇之处,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类型。昨日夜里刚下了雪,天气正寒,这样的穿着显得单薄了一些。不过玉瑶知道他并不冷,他的身上分辨不出什么别的味道,却有一股子暖洋洋的气息,手掌也远比自己的温暖。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懒散、轻浮、随便、冷厉在他身上似乎可以随意地切换。
见玉瑶喘息渐止,很安静地打量自己,那人咧嘴一笑。
“不如我们还是先温存一会儿如何?”他又欺身上前。
玉瑶连忙从头发上拔下锡铁的发簪,用簪子的尖端抵住了自己的咽喉。“再碰我一下,我就死给你看。”
那人一愣,止步不前。
“大小姐,你《烈女传》看多了吧?”
玉瑶的发簪稍一用力,玉颈上渗出一丝血痕。
那人不再动,沉吟了一会,大方地咧了咧嘴。
“好吧,不碰你了。”
说着他退后一步,懒洋洋地靠在了床架上。“这样行了吧?”
玉瑶坐起身,抓起一件白绫对襟的袄子给自己胡乱穿上,冷冷说道:“事情我已经办好了,你还来干什么?”
玉瑶手里始终抓着锡铁簪子,不肯放松。那人垂下眼帘瞥了一眼,发现发簪的尖端很粗糙,而她玉葱般的手指却有些红肿的印子,心中于是了然。
发簪插在头上,比刀子拿起来方便,又不容易给人发现。还真亏她想得出来!
但是他只觉得好笑。
“真这么不欢迎我?”
“你有话就快说。”
“你的胆量好像越来越大了,是不是我对你太客气了一些?”
“我已经做到了阁下要求的事,你还想怎么样?”
他咧嘴笑了笑。
“好吧,说正事。中秋之夜,皇宫中放天灯的时候,有一盏天灯上画了一幅“福”字图画,那是你的手笔吧?”
“不错。”
“为什么不直接把玉佩交给舒美人,反而要绕个弯子把上面的图案画在天灯上?”
“舒美人有呓症,舒侍郎大张旗鼓为她在民间求取过偏方压制病情,因此把此事闹得街知巷闻。非在中秋之夜传递玉佩,我猜你是要她触景伤情,激发旧症,在梦中露出马脚。只要能勾起她的心事,形式如何无所谓,所以我就换了个更好的法子。”
“放天灯是更好的法子?我看不出好在哪。”
“放天灯有火患,除了皇上和舒美人的天灯以外,余人的天灯都是各自写好后统一归至一处,由宫女太监放的,所以只要我交灯时小心一些,没人会知道那幅画是谁画的。况且这样一来,我也不必考虑如何接近舒美人,更免去了私传物品的罪过,这自然是更好的法子。”
“先不说这点子好不好,玉佩是不是还在你手上?还给我!”
“抱歉,玉佩在入宫前已被我毁去了,这惹祸上身的东西,我一刻也不想留。”
他瞳孔一缩。
“你毁了玉佩,就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你难道没想过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或者那天下雨刮大风,放不了天灯?又或者舒美人粗心没看见?”
“自然也想过了。”
“哦?那你还有其他法子?”
“没有,那时我甘愿领死便是。”
他微微变色。
眼前的女子清丽的面庞显得十分平静,语气坚定自然,暗含决心,并不像在虚张声势。
“你真的不怕死?”
“自然怕。但玉佩关系重大,若留下实物,顺藤摸瓜,梅家不免有无妄之灾,无论如何也不能直接传递。而这个方法虽然有很大的风险,可是我想过了,我如果做不成此事,你血洗梅府也已是徒然,一怒之下顶多也就是杀了我泄愤,梅家大小却可以保全。”
他愣住了,沉默许久,忽然淡淡一笑,眼中流露欣赏之意。
“你和一般的闺阁千金很不一样,很有胆量,也很聪明。”
“过奖了,你我再无瓜葛,只盼你以后再也不要出现。”
“我尽量。”他站直身子走近。
“你要干什么?”玉瑶一惊,忙抬起锡铁发簪对准自己。
可是那人的动作更快,在玉瑶的柔唇上飞快啄了一口。
“别生气,临别一吻!”
玉瑶惊怒交加,可那人的气息已经从身边消失了。
就在这时,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不好了!”于妈慌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少爷出事了!少爷被抓进大牢了!小姐,快开开门!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