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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二章 雪满京都夜侵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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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识地想叫陈伯,以为他还是犯了困,走岔了道。但电光火石间,伸出去揭帘子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不对!陈伯是老人了,忠心可靠,这会儿就是再累,我在车上,他也该强打精神把我安全送到家才是。再说我先前还提醒了他一句,他应该不会糊涂至此吧。
因为发生过三皇子的事,玉瑶警惕地想,现在驾车的人,会不会不是陈伯!
这想法冒出来,玉瑶自己都觉得过于捕风捉影,可是却始终无法放心,就在这时,车子恰好方向一变,不偏不倚朝一条黑巷子拐去,看起来不像是马儿无人驾驭乱跑。
玉瑶心里的五分怀疑马上变成了九分,顾不上疑惑害怕,匆匆掰开了手炉的盖子,拿铜箸儿将炭火拨旺,又做了些别的准备。
车子一停,玉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蓄势以待。布帘一掀开,玉瑶认出眼前果然不是陈伯,再不去计较这人容貌是美是丑,身材是壮是瘦,捧起手炉使劲儿一泼,把满炉子的火炭朝来人脸上泼去。
那人虽惊不乱,站在门口,抬手用衣袖护住了脸。炭火没烧到他脸,却把他全身上下好几处的衣服给点着了,又落到了车幔和地上,兀自未熄。车幔因为换了薄布,极容易点着,一下子就窜起了尺许高的火苗,将车里照亮。
玉瑶泼了炭,顾不上看结果如何,一矮身,就想从那人身旁钻过去。
就在这时,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袭来,玉瑶感到危险,顿住脚步,朝后坐倒,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就在自己眼前扎下来,只差毫厘就伤到她了。玉瑶吓得身子一缩,四肢几乎僵住了,幸好先前反复提醒过自己不能吓呆,她一把拔下头上的锡铁发簪,看也不看地朝旁边一扎。
簪子尖端一顿,触到了东西,玉瑶使劲把簪子一送,扎入极深,手上溅到了一片温热的液体。
那人根本没想到玉瑶会反抗,再说地方太小,他又离得很近,才没有避开。不过此人是个硬汉,身上着了火,又受了伤,竟然一声不吭,只退了一小步,便又挥刀封住门口。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玉瑶扎了他一下后,并没有急着朝门口跑,而是退到车子的最里侧,把早就弄松的车底垫子掀了起来,往他身上卷去。
垫子和棉被差不多的质地,早已被炭火点着,烧得正旺,熊熊火苗往身上糊,只怕铁人也扛不住。玉瑶料定那人得先自救,正要趁乱逃跑,可刚刚跨出一步,垫子“嘶”一声,被一把刀子从中间剖开,刀尖冲着门口的方向扎过来,差点就刺中玉瑶。
玉瑶倒在车架上避过刀锋,顺势滚到车子角落。用了炭火、发簪和车垫,她只剩下最后一招了,而且还是个虚招。但她现在连犹豫的时间也没有,匆忙解下身上的香囊,扯开来,倒出里面装着的梅花香片。梅花香片只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香料,也不知能不能奏效。玉瑶一面把香片在手里捏烂,一面靠着车架站起身来。那人挥头刀子,割开垫子,刚一露出脸来,玉瑶就把香片末子朝他劈头盖脸洒了过去。
那人不知是什么东西,竟然真的上当,急忙摒了呼吸护住双目,但仍不忘挥刀及时封住门口,不让玉瑶趁机逃出去。他的招术虽然因为连续的突发情况有些散乱,可是还是足以对付不懂武艺的柔弱女子。玉瑶只得又缩回车内。此时车内火光熊熊,热力逼人,玉瑶知道再不设法逃走,纵不被这人刺死,也会被活活烧死。
那人被玉瑶阻了一下,等完全摆脱垫子,已经变成了火人,他似乎终于耐不住痛,一声闷哼,跳下车去。
就算他是故意引诱,玉瑶也已经别无选择,除非她想葬身火海。玉瑶紧跟着那人钻出车子,跃到地上,站稳一看,那人正在湿地上打滚,他身上的火苗迅速被熄灭了。玉瑶哪还迟疑,转身狂奔。如粉末般细微的雨幕包围着京城的街道,玉瑶跑出没几步,脚下一崴,重重摔了一跤。她顾不得摔得哪里疼,更顾不得回头捡鞋子,赤着双足站起来继续逃命。
跑出十几丈,玉瑶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不行!大街上太显眼,只要那人一扑灭身上的火,转出巷子就能看到她。玉瑶左右张望,方向一变地钻进了最近的一条巷子里。她慌不择路地绕了几个弯,脚下忽被什么东西一绊,又跌了一跤。但地上有团东西软绵绵的垫了一下,所以摔得不重。
玉瑶伸手撑起身子,手一碰到团软软的东西,吓得差点尖叫。地上那“东西”竟是一个人,躺着一动也不动,无声无息,好像是死了一般,可是身上却又火一般烫。
玉瑶从地上一下子弹起来,呼吸急促地呆立了一会,才放眼望去。整条巷子里横七竖八,竟然躺了不下十个人。他们全都一动也不动,任凭凄风苦雨的吹打。
她立即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
是城北。
巷子里的人全是染了疫病的乞丐,躺在这里等死。
京城寒夜清旷,几声脚步隔着蒙蒙细雨远远传来。玉瑶一惊,知道现在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咬了咬牙,壮起胆子,跨过那些人,继续往前逃命。她转过两条巷,跑进了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只有一间残垣败瓦的破庙。远远望去,庙中阴森森的,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就好像一头怪兽蹲伏在黑暗里,等着择人而噬。
玉瑶不想进入那座破庙,跑出了巷子。
跑到街口,未及转出,不知哪来的一点点微光,把个黑影投到地上,影子一瘸一拐,越拉越长,分明有人在靠近自己。
无路可走,玉瑶往回跑,跨进破庙。
一进庙内,玉瑶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庙里躺满了生死不明的疫病患者,微弱的呻吟之声此起彼伏。
玉瑶知道那名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不消片刻就会赶到,情急生智,找了个死透的人,脱了他的衣服换上,用泥尘涂黑了脸,扯乱头发,装成生病的流浪汉,挤到人堆里藏起。
片刻之后,破庙门口出现了一个黑影。
破庙内光线很昏暗,那人没有蒙面,玉瑶依稀辩认出一张很普通的生面孔,脸上有着严重烧伤的痕迹。看到这张脸的一刹那,玉瑶蓦然想起了楚辰。他不也有这样普通的一张脸么?
当然眼前的人并不是楚辰,玉瑶会想起他,是因为这人的身上有着某种和楚辰相似的气质,都是那种混到人堆里就马上消失的类型,看起来毫不起眼。
玉瑶尽量放轻呼吸,半睁着眼睛,偷偷看那个陌生男子的行动。
庙里都是患了病的乞丐,可那人却不忌讳,捏着鼻子,一个一个地翻找。他竟然不怕被传染,玉瑶心惊肉跳。看他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她犹豫着要不要马上跳起来逃跑,比起坐以待毙,那样说不定还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可是,以自己的速度,怎么可能逃得出他的视线?
那人已经搜索到丈许外了,玉瑶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生死一线的危机感让玉瑶的耳目格外清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听到庙外隐约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在昏暗中听起来是那样的不真实。可是那人一怔,也许他并不能肯定玉瑶在破庙里,所以匆匆忙忙地遁着声音,跑出了庙外。
玉瑶松了口气,知道这里不能再躲下去,那人一定会去而折返,可是破庙又是一处死胡同,贸贸然跑出去,很可能会在半路撞见他。玉瑶坐起身来,左右为难,不知该进还是该退。这时,她的视线忽然定格住了。
庙里供着的神像不知所踪,但供桌香案还在。供桌上铺着块肮脏破旧的黄幔,正好遮挡住桌下的一方空隙,玉瑶想,那下面兴许可以藏身。
玉瑶爬了过去,揭起黄幔,突然间,她双目圆睁,面色惨变,坐倒在地,紧紧捂住了嘴,把到了嘴边的惊呼吞回肚里。
破庙空气又黑又冷,充斥着一股霉味,一股浓烈的尸臭从供桌下飘了出来,散逸在空气中。因为玉瑶松了手,所以黄幔又垂了下来,遮住了后面的一切。可是那幕情景已经深深印在玉瑶脑海里,挥之不去。
供桌下的,是一具死了好几天的尸体,像婴儿一样抱着双膝蜷缩着。或许在他生前,他以为供桌的下面比庙里其他地方暖和一些,所以钻了进去,却没想到那里成了他最后的葬身之所。
这些无家可归、身染重病的乞丐,连自己最后的埋骨之地亦不能选择。想像着尸体生前想要取暖的情景,在黑暗和寒冷中独自离世的凄凉,悲怆代替了惊怖。玉瑶深吸了口气,缓缓挑起黄幔,鼓起勇气朝尸体看去。尸体的脑袋深深地埋在膝间,全身都蜷缩成了鹦鹉螺的形态,仔细一看,并不恐怖,只有无限悲凉。
玉瑶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