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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九十七、睁开眼又在何方(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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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真的是因为酒精影响了大脑,感知和记忆都变得有些奇怪。那天晚上的事情就像很久之前的默片一样,黑白的,木偶一样的角色在按部就班地上演滑稽剧情,偶尔加粗的字幕会在一旁出现,提示剧情的发展。
他们爆发了争吵,或者说,是他爆发了情绪,许多不能说不该说不必说的话倾泻而尽。甚至在说出口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可以当着四个字的面。
难听的话,难看的样子,全部都暴露无遗。
他习惯了用虚伪的表象掩饰自己,甚至连自己都可以欺骗,可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不是戴上面具掩盖就可以真的不存在。
其实从一开始,他最错的就是没有对自己坦诚。从那么早之前的校园时代开始,他的目光就追逐那个人的身影,所有青涩的独属于少年的甜蜜和痛苦都源自于那个人。那个时候他对自己说,是因为那个人是憧憬的对象,而他就像追逐偶像的粉丝一样。
离开校园,他带着空空的行囊到处讨生活,一开始找不到活,就算去工地,也被嫌弃太瘦弱。最窘迫的时候,他跟着拾荒的人学,用报纸在桥洞和公园的长廊给自己建一个安身之所,去公厕用免费的水洗漱,然后用仅剩的那点钱买最结实便宜的大馒头,就着冷水充饥。后来摸清楚门路,就慢慢好起来,工地搬砖帮人搬家之类的只要靠力气就可以,只要有力气吃得消,接高楼层大物件的活,一天可以赚好几百,而且工钱可以按天结算。跟着小装修队做油漆工一刷就是一天,晚上去餐馆收拾餐桌洗碗的时候手根本抬不起来,但是能坚持下来的话,一个月能有好几千。跟着人住工棚,用一个电饭煲焖饭煮菜熬粥炖汤就足够,每一分钱的开销都要想了又想,像是守财奴一样攒着所有的钱。那个时候,满身灰尘地蹲在工地吃饭,洗碗打扫至深夜,在同一个工棚农民工大哥们打牌看电视的喧闹中找地方看书自学,被难说话的雇主极尽刁难苛刻能事,所有这些时候,在他心里应该都有着同样的隐隐的念头:不甘心,不要放弃,坚持下去,“我会离开这里”“我不会永远在这里做苦工”“要变得更好,就算做不到也不能变得更烂”。
路上看见那些神采飞扬气质干净的大学生时也会想起那个人,当然他会比那些大学生更神采飞扬,气质会更好,因为他比他们所有人都优秀,都要光明。在想象中,那个人应该站立在金碧辉煌的高等学府,然后有金碧辉煌的人生。
他们的人生应该没有交集的机会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起来,想起当初那个人的眼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能生出坚持下去的力气。
就像黑暗的飞蛾,虽然自知渺小丑陋,但只要在心中放那么一点微弱的光的印象,就可以顺着一直飞到也许自己都不可能的地方。
“为什么撒谎?”
“为什么自甘堕落?”
他视若罔闻,像是被安好发条的机器人一样,一步一步,从那个发光的人身旁走过去,从阳光遍布的走廊,走向了阳光照射不进的远离教室远离那个人的楼梯。
在那个被凝固的时刻,他孑然一身,背负羞耻和罪恶感,为自己的错误迎来了最终的审判。
那段阴暗寒冷的楼梯,他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才让自己走出来,让自己能够在时隔多年后,能淡然自若地立在那个人面前,像是最平常的老同学一样,寒暄,展示自己的境况。
你看,我并没有就那么一直糟糕下去,我也可以变得像是他们一样有正经的体面的工作和生活,也可以不被鄙夷异样嫌恶的视线包围得活着。
如果,如果只是单纯地在现实中再次相遇,大概是能够做到吧。
毕竟过了那么多年,时间隔开过去和现在,而这其中并没有任何的联系可维持,再鲜活深刻的回忆都会被时间洗磨得模糊失色。就算四个字在他心中变成了执念心魔之类的东西,但那也只是他记忆里,他想象里的四个字,是他给自己造的。
也许再遇到,搞不好他都不会马上认出现实中的四个字来。而萍水相逢,与他现在的人生丝毫关系都没有的四个字,偶遇再分别之后,对他的人生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再固执,他心中执念的那个对象也只会是从前的幻想中的那个。
可命运开了一个玩笑,比现实的剧情更早的是,一个网游让他们相遇相亲。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再次熟悉那个人的存在,并为之心有触动,滋生出感情。
然后揭开,过去和现在,回忆中完美的幻想和正在孕育壮大的好感心动,天雷勾动地火一般重叠合体。
怎么还能逃得开?
怎么还能做到若无其事?
他把自己逼进一个死角,钻在牛角尖中觉得无路可退,还要强行让自己粉饰太平。
唾弃自己到恨不得立即死去的地步,又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故意丑态毕露,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为什么你自己要歧视你自己?
现在他可以告诉克哥了,如果换一个人,不是现在这个四个字的话,他是可以更加坦然的。
唯有那个人,唯有在他面前,因为过于在意过于被从前束缚,所以会患得患失到一个可怕的地步。
而这一切是在他离开之后才想明白的。
克哥说的办法果然很有效,在他当着四个字面说出希望他离开的话后,四个字不再说什么,离开了他的房间。
凌晨的时候,天还没亮,隔着门和墙,他听见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然后是来回的脚步声,最后它们停在他的房间门口。
他静静躺在那里,睁着眼看浓密的黑夜。睡在一旁的娜娜突然拍拍他的肩膀,却也什么都没说。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远去,然后是门的开关声。
他躺到天色发亮的时候才起来,出房门一看,果然四个字走了。
他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然后添置了那么多的东西,于是到处都沾染了另一个人的气息,像是从一开始他这小房子就是两个人一起住的。
然而等人走了,那些东西被收拾好留下的时候,才知道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填不满任何一个房间。
少了一个人,生活也没多少改变,还是照常的日升月落,上班下班过日子。娜娜执意要留下来陪他,于是也不会觉得房子冷清空荡。
只是早上和傍晚锻炼的时候,是一个人,这一点改变太过明显。
老梁教授过了几天才问起来,说你哥呢,怎么没看到他?
他回去了。
不会再回来了。
没想到老梁教授不高兴了,原来在他跟着大部队跳台阶跑步的时候,老梁教授和四个字用现代通讯工具上天下地地交流,谈得很投缘。大约他们之间谈到了什么,老梁教授还兴致勃勃去联系自己的学生,却不想四个字就这么走了。
“现在的小年轻,不负责,不负责啊。”
他忍不住反驳:“不是他的原因。”
是我的原因。
我的错。
老梁教授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跟他聊家常一样谈天说话。
说到前阵子他参加的一位学兄的葬礼,虽然没有妻子没有后人,却丝毫不寂寥冷清。
说学兄搞了一辈子学术,佶屈聱牙曲高和寡,守着清贫和沉寂,却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又何其有幸。
老人家大概是因为经历得太多,所以都能洒脱放下,反而是陈粱翰这个听众不能释怀,追着要问那个陪了老教授一辈子并为其一手操办葬礼的老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被留下的老先生,怎么办呢?
“有一起度过的那么多好的日子,足够余生了。”
就算死亡带来故事的终点,就算还有孤独的余生,能与你大半辈子都互相支撑陪伴,没有浪费辜负从青年到暮年这段人生中最重要的时间,就足够可以结论这一生是已然得到幸福圆满结局了。
老梁教授拍拍听故事的人,再次断言:“你们这些不负责的小年轻,对自己都不负责。”
被别人的故事感动,却流着自己的眼泪,还是小年轻啊。
那天彻底想明白之后,他在从公园走回家的路上给老胡打了个电话。
胡老师,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长久的沉默后,熟悉的家乡口音再次响起:遇到合适的,就带回来给我看看吧,你真的老大不小,该有个伴了。
你看这个世界多好,有这些那么好的人,愿意给予你温暖。
而被温柔对待的你,不应该生活在自己建造出来的牢笼中。
娜娜走的那天心情还挺不错,还一直怂恿陈粱翰请个长假跟他一起走。
他因为“老窝在这破地方太无聊”而在网上勾搭了一个驴团,然后突发奇想要跟着去吃喝玩乐,甚至还说要去传说中的心灵圣地西藏转一圈。
陈粱翰担心安全和高原反应,靠着喋喋不休的缠人功力,终于说服了被描述中热情好客器大活好西藏汉子们所吸引住的娜娜,于是最后舍弃了小清新的驴友团,只报了一个旅行团,跟着一群夕阳红去祖国大好河山晃荡。
论坛那个帖子他还是看到了,但是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做到刀枪不入,更别说网络上一个很快就会沉下去的帖子而已,顶多只给一个冷笑。可是,就像是刺猬一样,就算有猬甲在身可以刀枪不入,但如果能活在不需要竖起防御的环境中,会更轻松,更幸福吧。
对此娜娜嗤之以鼻,说沉沉宝贝儿超脱了哲学了越来越酸了,然后潇潇洒洒背着包走人,留下荡气回肠的“等着我带土特产和器大活好回来跟你得瑟”。
又回到一个人生活的陈粱翰,也没什么不适应的,心里不空,就不会害怕一个人的夜晚。
他甚至重新登录了游戏。
时隔数月,游戏世界里日新月异,差点没认出来。
还没来得及感叹,帮派频道疯了一样闪着。
【帮派】缤纷冰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帮派】缤纷冰乐:疯帮主大大我看到奶爸在线了!!!!!!
【帮派】朗格里当:啧,失踪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