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踏记》一只海狸在黄昏起飞

1、第 1 章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
　　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
　　——唐刘禹锡 《踏歌词》

　　开元七年，布政坊。
　　布政坊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异域人聚集地。长安城是东土少有的大都市，从不缺乏人，更不缺乏抱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目的远道而来的胡人。虽不如长乐坊华贵，也不如平康坊香艳，但布政坊一旦热闹起来，比西市都要喧嚣几分，这不仅是因为坊内大大小小有不少客店，也不仅仅是因为它毗邻掌管接待外宾事务的鸿胪寺，更重要的是，长安的景教祆教胡寺皆位于其中。不论是西域商贩，歌女舞女还是行脚僧人，就算离开故土再远，对于所信奉的教派往往仍甚是虔诚，重要的宗教纪念日自然是决不能错过的。
　　那日正逢赛祆。布政坊的祆教大寺附近自是人山人海，这倒不只是因为祆教在大唐信众颇广。赛祆祈雨是长安城中几大盛事之一，每年此时，祆教大寺都会举行仪式，杀羊祭神，祈求明年风调雨顺，向百姓唱唱教义，讲讲经文，还会顺道组织诸多杂技歌舞。大多数长安人即使不是信徒，也愿意在赛祆之时来赶个场子，就当来听听故事，看看表演，顺便积点功德。
　　一向不爱在坊市间乱逛的大和真澄，也经不起同来大唐的几位同窗的再三邀约，与他们同去赶个热闹。其实，他的脑子里，还在一遍遍重复回想刚刚复习过的永徽律的诸多细节。
　　他只有二十六岁。
　　大和真澄来大唐刚刚两年。在被选作遣唐留学生之后，他在国内又经受了两年的培训，才正式被遣送来唐学习，而且归国之日遥遥无期。大和真澄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到春日野的樱花和富士山的山雾，他只知道，只要他还在长安一天，他就应当竭尽全力熟悉唐王朝的一切，从诗赋到礼仪，从数算到历法，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律法，毕竟他是专攻刑名之学的请益生。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不如大唐繁华亦不如大唐炫目，却深深烙于他记忆深处也许此生都难以磨灭的国家。
　　他希望并且相信有一天，那个国家也会像大唐一样，展现出独属自身的美丽风致。而一个秩序井然的国家，绝不能缺少了律法。因而，大和真澄对自己所学的科目，有着近乎痴迷的情感。
　　脑内的第三遍对永徽律的回顾终于被一阵乐声打断了。大和真澄素来不是好乐之人，对于音乐虽有研究但并不怎么深入，只限于能听出几种俗曲的名字，要说音乐，同来的下道和阿倍都要在行的多了。
　　“阿倍，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大和兄，这是《踏摇娘》。依衡所见，那边应该是在传踏吧”
　　阿倍不过十九岁，与他同年来唐，可论唐化的程度，大和却自叹不如。
　　“何谓传踏？”
　　“大和，你是有多久没逛过长安啦。”
　　走在前面的下道，大概是惊异于他的无知，忍不住笑着回了头。说道：“你既然好奇，我们一同过去看看好了。”
　　他们几个好容易挤入传出乐声的那一围人群，大和真澄终于看到了人群中心的场景。那是一群姑娘，身着清一色的石榴红襦裙，上身罩着白缦衫，伴着不知是阮还是箜篌抑或是琵琶的乐声，踩着鼓点，手拉手结成一队，整齐的踏着舞步。舞步不见得有多高雅，却十分热烈，加上姑娘们个个头发束的又高又紧，斜插着凤头钗，发髻上贴着不少金银花钿，脸上也都打着不薄的粉底，画着高挑的眉，腮两边贴着假靥，一转身，本来附在发髻上的金钿纷纷落下，仿佛落英缤纷，乍一看竟令人有些眼花缭乱。为首的一个姑娘，身材相当丰盈，舞步却极为精巧，更是令人称奇。
　　“咦，这些姑娘好像是西市那家富春居的伎人吧。”下道的声音几乎被人群的喝彩声淹没了。
　　“是来招揽生意的吧。”一直没有说话的井评论。
　　“原来这就是传踏。”大和的话似乎让自己的三位同窗觉得相当无奈。
　　“大和兄，你完全没有融入这里的气氛呢”
　　“要是哪日被朋友请去赴宴，什么应酬都不会可是不行的。”
　　“看来今天要带你多见见世面啊。”下道下了结论
　　“这舞也看了一会儿了，下道，我们去看看去年那个玩绳子的老人还在不在吧”
　　“井兄，那叫玩绳技”

　　大和真澄紧随在喧闹中还聊的津津有味的同窗们身后，打算挤出人群。谁料转身，就听到背后一声尖叫。他下意识的转身。
　　刚刚还舞得热烈的领舞姑娘，此时已倒在了地上，不住的大声的呻吟，她身边的伎人，乐师和离得较近的几个观众也抢了上去。大和真澄趋身上前，从人缝中他看到那姑娘似乎还在痛苦的痉挛。
　　是突然发病吗
　　“快找郎中”他忍不住大声说。
　　“来不及了。”
　　不知是谁回了一句。
　　大和真澄踮起了脚。越过人群他看到那姑娘现在已经不动了。其他的伎人早已吓得退了开去。
　　喧闹的人群瞬间寂静。
　　“我以前就是郎中”
　　一个半跪在那姑娘头边，一手还拿着拨子的老乐师说。
　　“这事有蹊跷。”
　　“奚老丈，这怎么回事？”另一个乐师问那丈人。
　　“我看韦姑娘像是中了什么毒，你看她脸色发黑的样子，该不会被什么毒虫咬了吧。”
　　“还是先抬回去吧”
　　刚才的欢乐氛围早已消散殆尽。人群几乎是一哄而散。几个乐师抬起尸首，后面跟了一群战战兢兢的乐伎，一行人向西市投去。
　　大和真澄没有注意他们，也没有回应同窗们的呼唤。他还在呆呆的瞪着那散落一地的花钿。
　　这就是“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吧。
　　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大和评事史？”
　　大和真澄转过身来，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布政坊的街史薛勇和他身后的一票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