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此中可闻燕然曲(完) ...

  •   燕然歌
      燕然歌,响漠北,壮士豪情不须猜,举盏邀朋左,吉罄谑君王,谈笑你我手足义,为尔倾唱此离歌。

      翔鹤楼,冷月高悬。
      有两道人影在月下一闪而过,蹁若惊鸿一瞥。
      当前一人身形一顿,反手挥出一刀,雪亮的刀锋映了月光,竟有闪电般伶俐。
      他的身后,是一个衣饰华贵的年轻公子。那一刀砍的迅捷无论,然而年轻公子的反应却是更快,左手长剑挽一个剑花,也是闪电般的出击,在面前两寸之处将那伶俐的一击生生顿住。
      刀剑交击之时发出悠长的鸣音,那一刀所带来的激风吹散了年轻公子额前的长发,他的神情却一直是淡定平和的,略透出些须冷月的潇然,迎着眼前利刃耀眼的光华,他开口,用顽劣般的笑:“燕兄轻功天下无双,没想到这力气也大的惊人。”
      被称做燕兄的男子定定看了他一眼,收了兵刃,向后退出一步:“三皇子,你也不差,内宫禁军追了我七日七夜,唯独三皇子你能进我燕飞云三步之内。”
      “燕兄过誉了。”华服的贵公子倒转剑身,微微躬身,作出一个谦让的姿势:“为国效力,我当尽力而为。”
      “好一个尽力而为。”燕飞云忽然大笑起来,手中长刀在虚空里劈了几下,“素闻三皇子为人豪爽,侠气干云,今日再次相见实乃三生有幸,只是燕某人有要事在身,公子若是一意阻拦,那就只好得罪了。”话未说完,他长刀一横,又要合身扑上。
      三皇子一挥手,止住了他的进击,他用手轻轻点了点四下的皇城,笑道:“就算我不拦你,你能否出去也是未必。”
      燕飞云寻着他所指之处望去,眼前的景象使他不仅一震——那个平日里威严又刻板的皇城一下子换了一番模样,变的嘈杂和悸动,火把映出战士们鲜亮的战铠,充斥于禁城的每一个角落。从这个高楼之颠上看去,那些火把像是一条气势汹汹的蛟龙,蜿蜒崎岖的,散发出森然的杀意。
      “嘿。”他冷笑着,掩饰了所有的对未知的恐惧,“这些,未必能留下一个早就打了必死之心的人。”
      他在心中暗暗积了一口真气,以抵挡身前那个华服贵公子的攻击,然而他等了许久,那个人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完全不着边际的话语:“燕兄,你我不如到这翔鹤楼中喝上一杯如何?”
      “……”他大惑,不知这人到底做何用意——自己是一个万人捉拿的要犯,此刻他不欲奋力将自己擒获,反而还想和自己喝上一杯?
      “怎么,燕兄,难道不肯赏光吗?还是……”三皇子顿了顿,换出一副轻蔑的表情,“还是怕我在酒里下了毒,害了你不成。”
      “哈哈”明知道对方是在激自己,但胸中的那股豪气一旦被激起,就不容许他在退却,何况,能否在这千万铁甲中脱身还是一个未知数,去看看他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吧?
      燕飞云收了兵刃,拱手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燕兄果然英雄!那小弟就先请了。”说完他一脚踏在屋脊之上,那条丈许宽的房梁竟被他生生踏出一个大洞,他整个人就随着那一脚之势落到了楼内。
      “好功夫!”燕飞云喝一声彩,也是起脚一踏,紧随他身后落了下去。

      此刻的翔鹤楼内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色。
      长安城里有无数的酒坊,可能把酒家开到禁城中的,普天之下也就仅此一家而已。它甚至建造的比那些皇家的宫殿还要高大,站在楼头就可以一览这个国家的俨然气象。
      当燕飞云和三皇子破楼而入之时,正值楼中心一轮歌舞的开始,这些平日里惯于生色的长安豪富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房顶会突然倒塌,一时间屋内乱做一片,歌女和酒客争相奔逃,打破的杯盏散落了一地;尖叫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在这样的飞来横祸中尽情爆发着最本能的反应。
      房顶上飞扬的灰尘遮蔽了房外绞结的月光,隐然可以看到一袭翻飞的衣袂随着那些灰尘一起缓缓下落,有如天神降临。
      “大胆狂徒,竟敢来此造次!”三皇子刚刚落地,早有一群身着黑衣的精壮汉子闯了进来,当先一人手提一柄亮银蟠龙枪,眉角处有一个十字形的伤疤,表情甚为凶恶。
      “戚阿三,莫非你忘了本王?”三皇子从容的整了整衣角,轻笑,“你这翔鹤楼的派头真的越来越大了啊。”
      姓戚的男子在看轻从房顶上飘落之人的面容后,脸上早已变了颜色,慌忙赔笑道:“小的们不知殿下深夜造访,实在是有失远迎,只是殿下为何……”说到这里,他望了望头顶上破碎的屋顶,神色困惑,“殿下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却这样拿我们开玩笑。”
      三皇子笑道:“废话少说,有多少我尽数陪你便是,只是我还有一位朋友,你们务必要给我招待好了。”
      他话音刚落,屋顶上又是轰然一声巨响,在那些飞扬的灰尘落定后,一个魁梧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三皇子身侧。
      “这……”戚阿三哭笑不得,愣生生的看着又一人“破楼”而入,“这……这……”他一跺脚,哼的一声转过了身去。
      “燕兄,这边请。”三皇子一挥袖,把靠窗的一张桌上的杯盏都扫到了窗外,拉来了一把椅子,示意燕飞云坐下。
      燕飞云一拱手,大咧咧的在那张桌前坐了下来,三皇子又走到戚阿三背后,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笑道:“还待阿三照顾,给我们弄几坛好酒上来。”
      戚阿三又是一声低哼,头也不回,带领众人退了下去,那些刚才还在花天酒地的长安豪富们见势头不对,早就逃了个一干二静,此刻诺大的一个花厅里就只剩下了三皇子和燕飞云两个人。
      待得众人都退去后,燕飞云方始开口说话,“三皇子好像对这里没什么好感吧。”他细细的玩弄着一个缺了一角的酒杯,话语中隐含着一种肯定的意味深长。
      三皇子也拉了一把椅子,在燕飞云对面坐了下来,他并未答话只是在桌上重重一拍,朗声叫道:“酒来。”
      一名青衫酒保闻声慌忙抱了一坛酒,跌跌撞撞的跑入屋内,“殿下请,大爷请”,酒保结巴的说着,浑然不顾泼洒出的酒水顺着他的前襟哗哗流下。
      “行了,你先下去,等下叫你时要是敢耽搁半分就小心你的脑袋。”三皇子接过酒坛,摆手示意酒保退下。
      酒保唯诺称是,也不敢转身,就倒退着挪到了外间。
      三皇子扬手在坛底轻拍了一下,封口的木塞砰的一声弹出,飞到了屋外,“燕兄,你我先喝他千百杯,再说别的不迟。”他倒了两大碗酒,自己先端起一杯,对燕飞云略一示意,仰头便是一饮而尽。
      燕飞云身前的那杯酒却是迟迟未动。
      那些酒是血红色的,散发着醉人的熏香。刚倒出时还荡漾着一圈圈的波纹,现在渐渐的平静下来,映出了一个正在沉思的男子的脸——燕飞云感觉,他始终没有看清眼前着一切的真相。这个人就像这些在杯中荡漾着的酒一样,虽然表面上显得激动而明澈,可当你真正的去观察他时,却永不可能看清底细。

      “怎么?难道燕兄不敢饮不成?”三皇子又端起了燕飞云身前那杯酒,凑到了唇边,笑道:“还是燕兄顾忌这酒里有什么东西?”
      “三……”燕飞云刚要反驳,话头又被三皇子截去,“无妨,江湖儿女本应这样,我替燕兄饮了这杯,等会就算有毒也是我发作的快些。”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三皇子果然豪爽,燕某人佩服。”燕飞云冲他竖了竖拇指,抢过酒坛也是满满的斟了两杯,“我先自罚两杯,以谢方才不敬之罪。”
      然而,那杯酒他却始终未能喝下。
      三皇子一手按住了酒坛,有手捉住了他端酒的手腕,他整个人几乎是伏在桌上,面孔和燕飞云相隔不到一寸,他的表情是冷漠的,可那双眼睛里所散发出的闪烁不定的光芒却使燕飞云感到了无尽的寒意。
      “燕兄。”他把燕飞云那酒坛的那只手缓缓的压了下去,“你可曾想过……”燕飞云端酒碗的那只手也被一寸寸的压到了桌上,“这千重铁甲,是一个早就为你掘好的坟墓。”
      说完,他手腕一翻,抢过了燕飞云手中的那只酒坛,顺手掷到了窗外,随着酒坛的落地,翔鹤楼四周寂静的夜里忽然传出了一声低低的马嘶声,那声音只发出了一半,就在一声金刃破空的轰鸣中戛然止歇,显是有人手起一刀,斩杀了那匹泄露踪迹的骏马。

      如他所言,这个千重铁甲包围的翔鹤楼就是此刻燕飞云的坟墓。
      有晚归的鸦从楼头飞过,嘎嘎的叫声在一声呼啸的箭鸣中戛然止歇,“当真是插翅难飞啊。”燕飞云愤愤的想,然而此刻他心中所担忧的,却并不是自己的生命——
      他所挂念的,远在千里之外的漠北,那里,那些孩子们也一定注视着这片夜空期盼着自己的回归吧?
      耳边又响起那首铿锵激昂的燕然歌,眼睛里不断闪过一些残破的片断,那,都是他受命出征前的记忆——
      歌声是从一具高高的帐篷里传出的,帐外乌压压的跪了一地牧民,帐内挤满了一众衣衫褴褛的孩子,他们齐齐的围着帐中的卧榻,用悲切的声音唱响了那支将士出征时的歌子。
      燕然歌,响漠北,壮士豪情不须猜,举盏邀朋左,吉罄谑君王,谈笑你我手足义,为尔倾唱此离歌。
      “恩公,这是怎么了?”重伤初愈的他奋力拨开人群,冲到帐中的卧榻旁,“恩公,恩公。”他焦急的呼唤着那个塌上之人,然而那人只是双目紧必,面颊烧的通红,呼吸是短而急的,仿佛一声少似一声。
      “父亲只是中毒昏了过去。”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帐角传来。
      他闻声抬头,从一众悲切的头颅的缝隙中望去,看到了那个在帐角独做的女孩,他听说过,将军有一个独女,取名叫做“燕然”。
      “燕然?”他站了起来,试着叫道。
      对面的女孩使他隐隐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是什么呢?他努力想着,为什么?她看起来是那样的瘦弱,可在这样的变故面前,他却丝毫看不到她的惊慌,她的镇定的仿佛是一个局外人,仿佛此刻病危在床上的是一个和她无关的人。
      呵,到底是将军的女儿啊,的确和常人有些不同呢。
      她站了起来,那些牧民的孩子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她走到病榻旁,取了一条湿的手绢,轻轻的擦拭起了将军额上的汗珠。
      “小姐。”他终于忍不住,急切的问道:“将军他怎么会中毒?”
      燕然停了手,指着床前放着的一个雕饰华贵的酒壶,冷冷:“喝了这酒后没几个时辰,就变成这样了。”
      燕飞云这才注意到了那只酒壶,他一看,脸色马上变的苍白,他指着那酒壶,颤声道:“这……这是御赐的……九龙杯?”
      燕然平静的点了点头。
      燕飞云继续追问道:“难道是皇上要杀老将军?老将军上个月刚击溃回鹘大军,朝廷应该有奖赏才是。”
      “奖赏?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燕然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漠:“八百里的快马加鞭,送到帐里时酒还是热的。”
      一时间,金帐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燕飞云,燕然,还有那些牧民的孩子,有困惑,有冷漠,有细细的交织成一片的悲切;帐外偶尔传来几声高亢的嘶鸣,是苍鹰划过长天,一个模糊的影子从草原上一闪而逝。

      燕飞云并没有注意到燕然是在何时起身,又是在何时走上了金帐里那悬放着将印的帅案。
      她对着帐中人开口,用胡语,竟有将军般的威严。那些牧民的孩子闻声全都顺从的退到了帐外,独留下燕飞云一人呆呆的站在将军的病榻旁。
      “燕壮士。”她再次开口,说的是汉人的语言,“听说你是在两军阵前被爹爹救回来的?”
      燕飞云低头称是,答道:“回鹘八百铁骑在大漠里追了我三天三夜,承蒙老将军相救,侥幸拣回了一条性命。”
      “小女子不才,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她把玩着一只金制的小箭,看似不经意的一句问话中却隐含着一股度度逼人的气势。
      “果然是将门虎女啊!”燕飞云暗道,他走到帅案前站定,略一整衣袖,恭谨的回答:“老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敢有丝毫隐瞒。”说完,他伸手到腰间一探,取出了一柄金光闪闪的弯刀。那刀仅有半尺长短,刀身弯曲如新月一钩。从刀尖到刀柄一路镶满了晶剔的明钻,末了一颗却是血红色的,如同暗夜里一只圆睁的嗜血的眼睛。
      “小姐请看”,燕飞云双手捧了弯刀,郑重的呈到了燕然面前,“听闻老将军镇守此地,于回鹘人交战多年,小姐也是不让须眉,应当认得这柄弯刀吧?”

      燕然点头道:“这是回鹘可汗号令天下军马的兵符。”她转过刀身,轻轻抚摸着刀背上一粒缺了一半的钻石,眼睛里渐渐溢满了迷离的回溯——
      她又看到了那匹在漠北寒风里奔逃的白马,它夹杂在一天纷扬飘落的雪花里,在无垠的荒原上漫无目的的跑着,跑着,渐渐的和大地溶到了一起,独留下了她久久伫立在高高的城楼上。手中的铁弓还保留着拉开的姿势,然而那只箭却已随着“那个人”消失在了这个风卷云吞的荒原的某个角落。
      那一年,是漠北罕见的风调雨顺的一年,青草绵长,牛羊肥厚,然而这样的年景却是边关守将所最为忌惮的,因为回鹘人的骑兵一旦得到了充足的补给,新一轮的征战和杀戮就又要开始了。
      果不其然。
      回鹘人的铁骑再次将这坐坚守多年的孤城震颤,烽火狼烟从天际的尽头一路烧来,带着滚滚征尘,带着血雨腥风。
      恶狼的獠牙已然张开,有谗水对着那些黄土的壁垒长流而下。
      然而此刻的城中,只不过五百残兵,以及一位已现苍老的将军和他那苍白瘦弱的女儿。
      战鼓声闷雷般从四面八方传来,将大地震松,震裂,震碎,还有人们那本就无比脆弱的心灵。
      “报——东城门外五十里,有回鹘军队。”
      “报——西城门外五十里,有回鹘军队。”
      “报——北城门外五十里,有回鹘军队。”
      “报——南城门外五十里,有回鹘军队。”
      “刷”,将军抽出了腰间长剑,喝道:“全部上城楼,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或许是因为压抑了太久,士兵们忽然一下子消了恐惧,他们呐喊着,争先恐后的向城楼上奔去——
      既然已经是必死无疑,那么怎么个死法,总还可以自己去选择吧?
      就在那股如下山猛虎般奔流的人群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却缓缓的向后倒了下去。“燕然,快扶住我。”将军一手拄着剑,一手搭在瘦弱的女儿的肩上,努力的维持着身形,在这样的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作为将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率先倒下去的。
      将军是魁梧的,有楚霸王般力能杠鼎的气概。然而此刻,他的全部依靠就只剩下他的剑,还有他那个瘦小苍白的女儿。
      “父亲,请放心。”燕然低着头,使尽全力的支撑着父亲的身体,她的头发在夹杂着沙石的塞外长风里披散开来,挡住了面颊。他们蹒跚着,摇晃着随着那些愤怒的人流一起去赶赴一场死亡的盛宴。
      不为堂上客,便作刀下俎。
      那一日,燕然终生难忘。
      声势浩大的回鹘军队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战马扬起漫天的征尘,遮蔽了太阳,天空变的灰蒙蒙的。人呐喊,马撕吼,金刃相互交击,铿锵有力,回鹘可汗的大蟊挑着高高的帅旗,在万军的护卫下一步步向这个孤城逼近。
      “父亲!”燕然惊慌的叫着。她一直紧紧的握着父亲的手,她感觉的到,那双手正在逐渐的凉了下去,高大的军人也靠着柱子在一分分的委顿着。
      与此同时,回鹘人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一时间杀喊声惊天动地。战争并没能持续多久,无论城中的将士多么勇猛,他们也仅是五百人。以五百老弱残兵去抵抗十万回鹘铁骑,这本就是一场还未开始就已经被宣布了失败的战斗。
      战火在城头蔓延,回鹘人的弯刀挥洒出死亡的压迫。包围圈一步步的缩小,最终在城墙正门的门楼上停了下来。十几个浑身浴血的战士背靠着背,死死的守护着楼内的一对父女,他们的兵刃大多都已经残破不全,身上有不止一处的剑伤,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睁的通圆,随时准备与冲上前的回鹘人同归与尽。
      回鹘的军队里又的一通号角,阵前的士兵让开一条通路,直通向中军的可汗大蝥。身穿雪狐大裘的可汗跨上了一匹白马,闪电般的弛到了万军阵前。他单手高举着一柄金光闪闪的弯刀,所到之处,战士们无不脯旬下拜。
      “燕然。”在呼啸的烽火声中,她忽然听到了父亲一声低低的呼唤,她还没来得及转头,就感知到有一件坚硬冰冷的物事被塞到了自己手上,“待会回鹘大汗会来见我,我设法拖住他,你就用着匕首……”话未说完,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她死死的握着那柄匕首,感觉到自己此刻身陷万倾巨浪之中,仅有的生的希望渺若一根稻草;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她无法听,她只能看,像超然事外的一个影子,那影子也是极浅淡的,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回鹘可汗到底是来了。他是一个俊朗的年轻人,眉宇间竟有着几分中原人的英气,他举着那柄金光闪闪的弯刀,一路跨过万千战士的头颅,走到了燕然父女身前。
      他和老将军交谈,时而缓和,时而激烈,燕然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夕阳,红彤彤的,刺的眼睛微微发痛,她再看眼前白衣年轻人的脸,于是他的脸也变成里太阳,在肩臂上上下跳跃着。
      手中的匕首在颤抖,原本冰冷的刀柄竟变的火炭般的灼热,她挥出了匕首,或是说匕首拉起了她的手臂,因为那样的力量和速度决不可能是瘦弱如她所为。
      白衣的回鹘可汗也震惊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下意识的,他挥出了那柄黄金弯刀去格挡,匕首斩在刀背的钻石上,竟把那钻石生生砍下了一半。
      就是这一瞬间的失神,老将军的剑已然抵住了他的咽喉。
      回鹘可汗又望了望瘫卧在将军脚边的少女,用蹩脚的汉语,笑道:“汉人果真狡诈。”
      再往下,是无须多言的谈判,作为交换性命的条件,回鹘可汗举起了象征天下军马大权的黄金弯刀。
      潮水开始消退,独留下了一个遍铺枯骨的荒原。风沙穿过林林铁甲,穿过列列刀兵,穿过白骨上空洞的眼窝,发出呜呜的鸣音,苍凉而悲切。
      “瘦弱的女子啊,我佩服你的勇气。”回鹘可汗俯下身来,拉着燕然那只因紧张而极度痉挛的手,轻轻吻了一下,“你很勇敢,像我们草原上的女子。”
      他又站起身来,高傲的窥视着一众杀气腾腾的残兵败将。他完全有高傲的资本,因为这场战争他才是真正的胜者。
      “那么,我可以走了吗?”含笑的眼睛一路扫过那些满是愤怒的扭曲了的脸,他施施然走到城下,跨上了来时所乘的白马。
      “女子,等到明年青草长出时,我请你一同骑马。”他回首一笑,一勒马鞭,那声马嘶便已奔出了很远……
      “那我的铁弓来。”将军回首,大喝,有士兵抬上那张仗许长的长弓,交到了他的手上。
      “燕然,你来扶住它。”重伤的将军拿不稳如此沉重的战弓,他把弓身交到燕然手中,自己拉满弓弦,“嗖”的一箭射向了在风雪中奔行的白马,隐约的可以看到马上之人微微一晃,随即溶进了天地间茫茫的苍白一色。
      将军长叹一声,再也支持不住,仰面倒了下去。
      三日后,援军到,解了回鹘人的困城之围。
      没能活捉回鹘可汗是将军生平的一大憾事,然而只有燕然知道,那一箭,她是故意射偏的。
      明明的你死我活的敌手,可她终下不了手,也许在明年一个草长鹰飞的下午,她会再见到那个人吧,只是到那时,又会有怎样的一场血战。

      燕然把弯刀递还给燕飞云。她沉默了很久,脸上的神情千变万化。燕飞云自然不知道她与这把刀竟有如许的前尘往事,他接了刀,继续炫耀道:”回鹘人守的也算严密,只可惜到头来还是一场虚空。”
      极力的平复下了心中那股不断翻涌的情绪,燕然又换了一副面孔,她轻轻拍手,笑道:“栖云鹤果然名不虚传。”
      这句突兀的赞叹深深打中了燕飞云,他不由自主的往后一推,金刀自卫般的横到了胸前:“谁是栖云鹤?小姐莫要说笑。”
      燕然离了帅案,走到燕飞云面前,她毫无防备的迎着那柄弯刀,说道:“燕壮士无须惊慌,其实爹爹一早就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说到这里她忽然跪了下来,“爹爹这次,还全仗壮士搭救。”
      燕飞云为人豪爽仗义,最受不得被人乞求,他俯身拉起了燕然,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燕飞云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直到此刻,燕然那冷如冰霜的面上方始有了一点暖意,她微微拢了拢鬓角的乱发,郑重的说道:“救父亲,这是唯一的办法。”
      燕飞云道:“愿闻其详。”
      “很简单。”燕然指了指他手中的弯刀,“父亲有先皇所赐的单书铁卷存在禁城我姑姑萧贵妃处,只要能取来,或可换得父亲一命。”
      她紧紧盯着燕飞云的眼睛,又补充道:“但内宫守备森严,壮士如若犯险,不知……能否生还。”
      “哈哈”燕飞云扬头一笑,手中的弯刀在虚空里斜劈了几下:“既然能救得老将军性命,燕某人自是在所不辞。何况,干这行也正是我所长。”
      他冲着燕然抱拳,朗生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起身。”
      “燕壮士。”刚迈得一步,忽然被燕然开口叫住:“燕壮士此行,不知几日可归。”
      燕飞云观她神气,心下已明白大半,他本就是豁达之人,并不计较这些,他解下了那柄黄金弯刀,交到了燕然手中,“小姐请放心,远行不便,此刀有劳小姐保管几日。”说完他再不迟疑,大步走到帐外,跨上了一匹白马,一扬马鞭,飞驰而去。
      燕然目送着那个白色的影子在夜幕下的草原上渐行渐远,最终化做了一颗微露光芒的星,孤单的挂到了天际。她又看了看手中的黄金弯刀,破碎的钻石处有一个黝黑的口,在暗夜里散发出森森寒气。时间和空间交错的如此真实,真实的令她恐惧。
      她害怕这一去,又会是一场未知的决绝。

      2007—6—8 《燕然歌》第一部分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