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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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吉原的三弦，弹过了一个又一个秋暑。花开花又落，道尽心中没有结局的思念。
转眼间，京十七岁了。父亲于两年前的秋天病故，家中布店的生意因此早早落在了他身上。好在这几年吉原盛世不衰，虽是孤儿寡母，家业经营得倒也还稳当。
“少东家，您看看这块布可以吗？”
“唔……”京仔细的检视着布匹的纹路。
“哟，给妹妹准备嫁衣的心情如何呀，西村小少爷？”堕威满面春风的踏进门来，故意在“小”字上加重了力道。
“那个姓安藤的闲人又来了，你们谁去打发一下。”京说着，眼皮也没抬一下。
“喂～”堕威凑近京，“你妹嫁我哥后我们就是亲戚了，怎么对我这么冷淡。”
京翻白眼，“你来吉原还不是喝花酒的？我真怕你哥跟你一副德行，那样和子就惨了。”
“我这副德行哪里不好了？英俊潇洒…”
京手中白布一抖，硬是把堕威后半句“风流倜傥”给堵了回去。
纯白无暇的布面，透着如雪般清莹的光泽，高贵娴雅，确实是一匹适合做白无垢的好布。
每每看到这样的白，不知为何，心底总会泛起一层伤感又有些甜蜜的涟漪。
其实那人的样貌，京已经不太记得了。
京嘱咐裁缝收好料子，待他过些时候亲自为妹妹量衣。然后打开左边的柜台，取出几匹上好的锦缎。
“哇！这几块料子也太华丽了吧！”堕威眼花缭乱，“什么人订的啊？”
“你相好。”
“什么！？太奢侈了吧她们！”堕威愤慨道，自己的银子被艺伎们狠狠砸在衣料上，不免有点忿忿不平。
“听说吉原最近来了个相当阔绰的金主，姑娘们当然不惜血本打扮了。”京包好布料，“别挡着，我要去送货。”
“你亲自送？”
“当然了，人家是大主顾。”
踩着茶馆的木楼梯而上，脚下木板发出古老的嘎吱声，轻细的融化在底楼传来的鼓声和暧昧的馨香中。那一片自幼见惯了的歌舞升平，此处听来也仿佛远如隔世。
京抱着几卷布，向他订货的艺伎的房间就在左手边第二间，拉门半闭着。
京腾不出手来，心想约好了今天晚上送货，也就不介意的用脚挪开拉门。
“打扰了……”竖抱的布卷阻碍了京的视线。
“二少爷，再多喝一杯嘛~”
“来~绫姬喂你好不好？”
京暗叫不好，连忙转身想退出去，“哎呀西村少爷！”身后哪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叫住了他。
“讨厌啦，人家忘记约了西村少爷今晚拿料子了~正好，二少爷你帮我们看看哪块料子适合谁呀？”
“随便怎样都好……”慵懒轻盈的语声。京循声望去，只见被美女簇拥的那人垂下眼，轻啄一下绫姬送上的红唇——绝美的侧脸。
手中的布卷“啪”地一声掉下，滚落一地蝶翼的缤纷。
敏转过脸来，“………京？”
“京……京！…你跑什么啊？”茶馆门口，敏好容易抓住跑走的京。
是啊我跑什么……被他这么一问，京一时竟答不上来。抬头盯住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孔，不可思议……小时候明明长得那么小，现在居然长过了自己一个头。
长大的敏果然像他妈妈一样美，漆黑的眸子，挺直的鼻梁，柔软甜蜜的嘴唇…
“你谁啊？干嘛抓着我！”赌气不认他。
“京……”敏嘟了下嘴，“你在气什么？为什么故意要我伤心？”蹙起来的眉毛很是委屈。
京低头瞪着地面，不理他。
“京？”敏探过身去。
“还不是…”京咬牙切齿，“还不是你先忘记我的！回来了都不来找我！！”
“哦……你很想我么？”敏笑了，尾音里不易察觉的悲哀被天空中轰然降下的雨点淹没。失序的水滴坠在两人身上，伴着分不清方向的风。
是踌躇了一个黄昏，终于耐不住心旌摇落的疾雨。
“进去吧…”敏拉着京的手，不顾京的挣扎把他拉离这灰蓝色的雨幕。
昏黄的水光，氤氲迷离的气息，水雾中表情朦胧的他，深蓝的头发湿湿搭在脸侧，衬得周围的景物都好像褪了色的墨迹。
“你不进来吗？淋了雨会很冷耶。”裸身坐在水中的敏抬头问他。从刚才敏说衣服湿透了要泡个热水澡后京的眼睛就不知道放哪里好，呆呆的站在浴池边的地板上视线不自然的别向角落。
“太久不见了你会怕生吗？”敏靠近池边，胳膊支在地板上，“京……”他叫着他的名字轻轻笑。
“乱讲、我哪会怕你！”真的被他一逗就生气了，脸孔憋得通红。
“那么你就给我下来吧！”敏捉住京细白的脚踝，乘其不备一把将他拉落水里。“妈的！…混蛋……”京狼狈的呛了一口，抬头喘气时被敏趁机吻住。
“嗯……”嘴里残留的水份带着陌生的清凉味道，渗透敏的呼吸，化作未知的甜蜜。
“你干什么！”京擦着嘴唇，突然的亲密接触让他很不习惯。
“帮你顺气呀。”敏还是半真半假的戏谑道。
京瞪着敏，他那月白色的脸庞仍残留着幼时的稚嫩，含笑的眼睛也依然闪烁着他喜欢的小小任性。敏的样子和小时候重叠起来，有些微不真实。
“啊！又怎么了？！”京出神时，敏又过来动手动脚。
“洗都洗了还穿着衣服干嘛，难道你想顺便一起洗衣服？”
京无言以对。
敏啊……怎么就长成了这么让他头痛的难缠角色？
被脱光光以后，两人坦诚相对还真是有够害羞的。好在敏没有再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握着京的手静静泡着。敏手指的骨节很硬，有些硌手，手掌大大的不似他长相那般纤细。
两人都沉默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对方这些年过得怎样，似乎不太重要，现实是他们近在咫尺，感知着对方的温度，十年一瞬远非幼时的他们可以想象。
“京，我妈妈死了。”许久，敏轻轻开口。
妈妈……是说新仓夫人吗？京认真听着。
“薰不让我去见她……嗯，薰是我哥哥…”
敏说的‘见面’，应该是指葬礼吧？
“我也不要回去了。”
那么，你想要去哪里呢？京望着敏的侧脸，眼神流露未说出口的询问。感觉敏捉住他的手指随着说话慢慢捏紧了，他童虐性的一根一根掰开敏的手指，“很疼…”小时候的敏皱眉埋怨道。
这样的细节，早已被遗忘在了岁月的尘封角落。陌生甚至好像从未发生过。可是身体的某处却清晰记忆着那样的感触，在他未意识到时，已展开相似的重演。“敏，别哭……”京吻着敏干涩温暖的眼角，曾经那个白色衣衫的小孩在此时落下的眼泪总是令他难过。京这才发现，自己曾那么的对他用尽温柔，几乎耗尽了他一生所有的想念。
“我没哭啊……”敏轻柔的回应他，“自那以后，我已经不会哭了。”
母亲莹白色手腕，碎落血珠的那一夜。
“虽然有好几次，我其实很想哭。”
夫人雪白的手绢，上面淡粉色樱瓣随着轻风静静飘……
“那也没关系……”京扶住敏的面庞，望进他眼里幽蓝的湿润。你的眼泪会让我心疼，但如果那样，能够减轻你的心疼的话，就哭出来吧……没关系的。
然而缓减他疼痛的并非决堤而出的泪水，而是拥入怀中暖暖的人体温度。
“对不起…没先来找你。”敏在京耳边说。其实是他不敢。住在以前的茶屋里，看着那些舞姬曼妙的舞蹈，醉意朦胧时，仿佛能看到敏姬的影子。但是他知道，她们都不像她。
只有他最像她。只有自己最像她。
然而那一段过往又如何……他也知道自己在借着追忆敏姬的同时，等待的其实是另一个身影。那个送他白无垢的孩子，那双天空般纯净的眼眸下，融尽苹果糖所有甜蜜的笑容……可是他害怕回忆碎落一地措手不及的感觉。十年的分离足以令他犹豫，万一京已经不记得他了怎么办？
“不只这个，你害我呛水这一点也要道歉！”好在他还是很精神的跟自己闹着别扭，一如小时候会故意找点小茬捉弄他。
“好啊……怎样道歉呢？”敏带着笑意吻上京的肩，“这样吗，还是像刚才那样再顺一次气？”
“……你说这种话还真的不会脸红了？”京略带鄙夷的看敏，这小子这些年来受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教育啊？
“没有啊，我其实很害羞呢…”说着很害羞，却做着更让人害羞的动作。
身体一动就牵连带起的旖旎水声，听着更增加那恼人的羞涩，京挣扎也不是不挣扎也不是。
“喂！你……别…”只恨经验不足的自己，也没办法了……
“这下，他是真的不会回来了。”沉香暗袅的室内，静谧的嘴角上扬三分。
“说吧，你其实很失望的。”玻璃眼珠可以看透人心，也刺穿眼前穿着飒爽军服的冷峻青年，“在这个新仓府邸，他挂念的只有夫人而已。”
“辰也，你很无聊。”薰打断他的说话，冷灰色的眼眸合上一贯的高傲不屑。他执起辰也奉上的茶。
微苦的香茗，入口镇定一如身上制服冰冷的节制。
“可他真的不是新仓将军的儿子吗？”可惜辰也从来不会看薰脸色，依旧捉着他将敏排除葬礼的话柄不依不饶，猫咪戏弄彩球般，“我怎么觉得你们兄弟俩都一样任性？”
“花了三年时间确定自己对他动了心，又花了七年时间害怕自己被拒绝……薰，你觉不觉得你是天下第一大笨蛋？”
“是么，我觉得你比较笨。”也许是吧……
“哪里，我当然要确认你的心意，”辰也站起来从后面环住薰的脖子，“这样我才能放心好好爱你啊。”
“你会想他吗……我可以再把他带回来哦，怎样？”搁在他肩上的纤白手臂，垂下舞姬华美的和服袖摆，被那笔挺的漆黑军装衬得更加绚丽。
“……不必了，这里从来就不能让他安心。”
“那你也不准备告诉他，江户将会成为下一个修罗场了？”辰也的话，很轻很轻，很快就被远方传来的炮火浩劫淹没。
是乱世，无尽头。
终离散……
清晨的阳光渐渐镀上被浴水泅湿了的木地板，温暖的金黄灿烂透明。黄发少年安稳的鼻息，蓝发少年宁静的侧脸。靠在他暖暖的背脊上，拉了一袭单衣遮蔽，敏那无论在喧嚣吵杂的茶屋还是在肃穆幽静的将军府都一样无依也无措的深蓝色眼眸终于合上了，带着安心惬意的睡眠，眼睫伸展单纯的弧度。
染着淡淡樱花的丝绢，被风悄悄吹出庭院。
廊外，又是山茶凋零的时节。艳红的花儿整朵坠下，落在他洁白的肩背上。
山茶凋落，是不祥。
但是永远踏不进他们的梦里。
敏，回家去睡啦。
好累……不想动了，就这样吧。
[花鉴]完
07.5.29 BG：樋口一叶《青梅竹马》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
